第八章 Paint my love

第八章

Paint my love

S H E W O

Q I

S H U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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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熹和好幾天後才發現盛景初書房裡的沉香木不見瞭。

他覬覦這塊沉香木已經好久瞭,就指著盛景初什麼時候腦袋一抽跟自己賭點兒什麼的時候,把這塊沉香木贏過來。

原因無他,他得到瞭夢寐以求的扇子,還缺個扇墜。

他幾乎立馬嚷起來:“師哥,你傢被盜瞭!”

盛景初無動於衷:“我已經送人瞭。”

曹熹和差點兒沒哭出來:“送誰瞭,我去要回來!”

盛景初沒理他。

曹熹和琢磨瞭一番,覺得最大的可能是送給程瞭瞭。

於是,他微信問她:

“我師哥送沒送你什麼?跟沉香木有關的。”

程瞭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什麼沉香木?”

曹熹和不死心:

“就是很香的木頭。”

程瞭這才明白過來:

“送瞭,不過已經不是木頭瞭,雕成瞭一隻知瞭。”

曹熹和直氣得要在地上打滾瞭:“師哥,你重色輕友,你去給我要回來,現在就要回來!”

他不懂事也不是一天兩天瞭,盛景初直接讓小齊送客。

最後還是棋院的領導安慰瞭曹熹和一番,再三表示一定給他弄個扇墜,羊脂玉的,他這才不鬧瞭。

幾個後輩第一次見識這種場面,面面相覷,嘆為觀止。

豐田杯的全稱叫豐田杯世界圍棋王座戰,2009年以後因為經濟危機曾經一度停賽。

秀時代沒有全程跟進,派程瞭一行過來的時候,即將進行十六進八的比賽。

這十六個人裡,中國隊隻占四個名額,盛景初、曹熹和、葉琛和最近風頭正盛的九段棋手姚科。

韓國隊占八個名額,最搶眼的當然就是天才棋手趙延勛。

總體來講,中國隊的成績比較一般。

路上有些堵車,程瞭到達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恰好趕上瞭主辦方組織的新聞發佈會。

日本記者正在采訪曹熹和:“剛剛加藤清正先生說,這次一定會戰勝您,您怎麼看呢?”

曹熹和接過話筒:“可是我最想對陣的選手是趙延勛。”

趙延勛今年也不過二十五歲,他成名極早,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享譽韓國。

據說他媽媽生他的時候做瞭一個奇怪的夢,一個神仙送瞭她一枚棋子。具體是真的假的反正已經不可考,誰知道是不是趙延勛成名之後,有人穿鑿附會的。

不過韓國棋迷崇拜他崇拜得厲害,“棋王”“棋聖”已經不足以表達他們的膜拜之情,直接叫他“棋神”。

程瞭第一次聽的時候直笑出來,這名字真好,倒過來就“神奇”瞭。

趙延勛接過話來。他是典型的韓國人長相,單眼皮,五官顯得比較平,組合起來倒很有幾分清秀。他態度十分倨傲:“我應該沒什麼機會和曹熹和先生對陣。”

這次十六強裡,韓國隊的成績最好。

“如果你有幸能進入八強的話,我倒可以陪你玩玩。”

這是赤裸裸的侮辱瞭。

趙延勛對中國棋手來說就像個噩夢,誰碰上他就是出局的命運。

雖然大傢臉色都不太好,但又不得不承認,趙延勛確實有囂張的資本。

相比曹熹和下棋時的天馬行空,趙延勛的棋風詭異,經常在中局翻盤。

輸棋的人往往覺得莫名其妙,但回過頭來再看,發現他在下第一個子的時候,就已經佈好瞭局。

曹熹和給他取瞭個外號叫“趙大坑”。

場面一時冷下來,反倒是一直沉默的盛景初接過話來:“我想在正式比賽前與趙延勛先生對陣一局。”

趙延勛聽完翻譯,笑瞭笑,露出瞭一口整齊的白牙:“對不起,我不接受。”他有他自己的習慣,非正式比賽之前,不會進行任何對弈。

“我可以讓您一子。”

讓子都在棋力相差比較大的兩個人之間進行,盛景初這句話,是直接打瞭趙延勛的臉。

“嘩——”

中國的媒體先聽懂瞭,低聲嘀咕起來。

日本媒體聽瞭翻譯之後有瞬間的驚訝,韓國媒體則幹脆鼓噪起來。

趙延勛不屑地冷哼瞭一聲,瞟瞭盛景初一眼,說瞭句什麼。

韓方媒體樂起來,有幾個還沖著中國的記者比瞭個大拇指朝下的手勢。

程瞭隻聽懂瞭“盛景初xi”,xi是韓語裡的敬語。

馬上有中國翻譯做出瞭翻譯:“趙先生說,天還沒有黑,盛景初先生就開始說夢話瞭嗎?”

“我很清醒,”盛景初看向趙延勛,是那種嚴肅而冷漠的神情,“當然,如果趙延勛先生怕輸,那就算瞭。”

但凡是人,沒有受得瞭這種挑釁的,更何況這麼多媒體看著呢。

趙延勛馬上回應道:“好,什麼時候?”

“就是現在。”

不管是中方、韓方還是日方媒體都沒有瞭繼續采訪的興致,主辦方迅速結束瞭新聞發佈會,還特意佈置出一個棋室。

因為不是正式比賽,對媒體沒有任何限制,程瞭隨著人流擁進瞭棋室。

盛景初在人群中看瞭她一眼,看到她脖子上的沉香木知瞭時,目光中多瞭一絲笑意。

很快,小小的一間棋室已經被擠得水泄不通。

曹熹和焦躁得直搓手,嘴裡抱怨著盛景初:“我師哥是不是吃錯藥瞭?趙延勛那小子就是嘴臭,大傢早習慣瞭,嘴上被他占兩句便宜又掉不瞭肉。這萬一要輸瞭,以後怎麼有臉繼續在棋壇混下去?”

程瞭聽著不高興:“你這是什麼意思,好像認準瞭盛先生會輸一樣。”

曹熹和回頭瞅瞭程瞭一眼,看到她脖子上的知瞭時,心裡更不痛快,狠狠瞪瞭她一眼。

程瞭被他瞪得莫名其妙,沒有心思理他,使勁兒往前擠瞭擠。

讓子棋不貼目,趙延勛執黑,要還白棋半子。

所謂“先聲奪人”,執黑者已經占盡瞭先機,在這種情況下執白棋的盛景初下贏的難度可想而知。

程瞭緊張得手心都快要攥出汗來。

兩人在棋枰上你來我往,中方棋手已經緊張得屏住瞭呼吸。

韓方棋手還在旁邊叫囂:“自大狂!”

日方棋手還是很禮貌的,制止瞭韓方棋手的謾罵。

下到中局,趙延勛明顯緊張起來,他下意識地捏著手裡的折扇,指骨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

盛景初的表情一直很平淡,從他的臉上也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言曉在旁邊低聲跟程瞭嘀咕:“先不論輸贏,你男朋友這個勁兒,我喜歡!”

程瞭沒心情去糾正她那句“男朋友”,緊緊盯著根本看不懂的棋局。

起初韓國棋手還叫得熱鬧,現在逐漸安靜下來,幾個人圍在一起,臉色變得鄭重起來。

盛景初再次落下一子。

趙延勛半晌沒落子,站起來向盛景初鞠瞭一躬,轉身走瞭。

剩下的人先是面面相覷,接著高聲喊起來——

“贏瞭,我們贏瞭!”

盛景初站起來,跟幾個中國棋手一起開瞭個短會,出門的時候停在瞭程瞭面前。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程瞭從北京坐飛機過來的,好在日本離北京不遠,兩個多小時也就到瞭。

她搖搖頭:“不累。”

他沉吟片刻:“要不要一起去吃個飯?”

他又看瞭看程瞭身後的言曉:“一起?”

言曉趕緊搖搖頭,她還不至於這麼沒眼色:“我得回去整理一下器材。”

盛景初帶程瞭去瞭附近一傢居酒屋,店面很小,有一道窄窄的樓梯,隻能容一個人通過。

樓上已經坐滿瞭,倒是一樓還有幾個空位置。

老板會幾句簡單的漢語,看到盛景初跟他打招呼,又用生硬的漢語恭維瞭程瞭一句:“好可愛的小姐。”

盛景初幫程瞭點瞭拉面。

“這裡拉面做得不錯,其他的就——”他回頭看瞭老板一眼,見老板在沖自己親切地微笑,有些艱難地改變瞭後半句話,“也還不錯。”

程瞭給瞭他一個“我懂”的眼神。

想起剛才的對局,程瞭還心有餘悸:“我聽說你也輸給過趙延勛,為什麼今天要讓趙延勛一子?”

盛景初有些累,揉瞭揉太陽穴:“趙延勛給人的壓力太大瞭。”

中國人在發明圍棋以後,圍繞著圍棋衍生出很多描述“境界”的詞,可見勝雖然重要,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享受。

但韓國棋手講究技術,對各種下法研究得很透,中國棋手對陣的時候,總歸有些吃虧。

尤其是趙延勛這樣的高手,他過人的自信以及超強的實力,已經成瞭中國棋手心中的陰影。

“這是十六強進八強的比賽,中國棋手本來就少,又都不想與趙延勛對上,越到後面氣勢越弱。

“我今天的舉動可以說很狂妄,但我不得不這麼做。一來,是為瞭鼓舞中國棋手的氣勢;二來,讓中國棋手現場觀摩一下,這對他們的技術提升很有好處。”

程瞭用筷子拄著下巴,連連點頭:“那、那萬一輸瞭呢……”

“我之所以敢這麼說,就有七成的把握不會輸。趙延勛這個人怪癖很多,比賽之前要做各種準備,忽然打亂節奏的對陣,會讓他十分焦躁。圍棋更多的是一場心理戰,他的心靜不下來,離輸就不遠瞭。”

他頓瞭頓:“你不要以為我這次勝瞭他,下次也還會輕而易舉地勝他。趙延勛是個需要拿出一百二十分精神來應對的對手。”

程瞭“哦”瞭一聲,還是比瞭個點贊的動作。

“但是你還是好棒,我又想誇你瞭!”

他笑起來:“洗耳恭聽。”

程瞭絞盡腦汁地想瞭一會兒:“我以後想生個跟你一樣的兒子!”

盛景初笑瞭,他想她一定不知道這句話的深層含義,也沒有揭穿,隻點點頭。

“榮幸之至。”

程瞭一樂,露出瞭兩枚尖尖的小虎牙。

她的笑不是那種出於禮節、每個細節都考慮到完美的微笑,而是無憂無慮的笑,雙眼彎成兩個小月牙,露出雙眼皮的褶痕,睫毛不甚長,但又黑又密。

她的腦子裡總有些奇思妙想:“我以後生瞭兒子就叫聞喜,生瞭女兒就叫見樂,合起來就是喜聞樂見。”

盛景初的腦海中浮現出叫見樂的女孩兒,有著和程瞭一樣圓圓的眼睛,說話的時候奶聲奶氣,朝他伸出肉肉的小手來。

他說:“見樂這個名字聽起來還不錯。”

“聞喜也不錯啊。”她又想瞭想,“好不好聽取決於孩子爸姓什麼。”她拿盛景初的姓氏舉例,“盛聞喜聽著也行。”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己唐突瞭。

她已經習慣瞭跟徐遲開各種玩笑,但盛景初不一樣,在她的心裡,他像山間的雪一樣,凈而冷,不容人褻瀆。

她頓時緊張起來,搓著桌上的桌佈,卷起來再放下,放下瞭又一次卷起來。

好在服務員過來上餐,她馬上埋頭吃起來,吃得十分認真,都已經撐著瞭,還一直往嘴裡塞著面條,眼睛死死盯著盤底,直到吃完,也沒再說一句話。

從居酒屋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瞭。

日本和中國有一個小時的時差,她已經從東經116°的地方到瞭東經139°的地方。

她不大認識路,語言又不通,跟在盛景初的後面,不敢離得太近,又怕離得太遠追不上去。

盛景初停下來,等著她。

她走瞭幾步,又慢下來,在後面跟著,像個受氣的小尾巴。

盛景初好像有無窮的耐心,隻要程瞭慢下來,他就停下腳步。

最後搞得程瞭不好意思,她索性和盛景初並肩走著,抬頭看瞭看天。“今天是個晴天哈。”

盛景初“嗯”瞭一聲。

“明天看起來也是個晴天哈。”

盛景初又“嗯”瞭一聲。

他的語氣裡帶著淡淡的笑意:“你知道英國人為什麼喜歡聊天氣嗎?”

“為什麼?”

程瞭沒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聊天氣的時候,可以不用看對方的臉。”

他停下來,身後是呼嘯而過的車,噪音有些大,他不得不提高瞭聲音。

“你要和我在一起嗎?”他沒有給程瞭說話的機會,“我是個很無趣的人,律己很嚴,有時候可能也會這麼要求身邊的人。所以很遺憾,你見到的我,並不完美。”

他從沒有去喜歡過什麼人,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去表達合適,所以頗有些遲疑。

“好在這一生很長,長到我有足夠的時間去完善自己,也許到最後我也不是你理想中的樣子,但我會盡力。”

程瞭的心咚咚跳得厲害,腦海中有種奇異的眩暈感。

在他拉著她的手,離開徐遲傢的時候,她不是沒有多想過。

在他送她回傢,請她看電影的時候,她不是沒有多想過。

在他親手給她戴上那隻沉香木的知瞭時,她也不是沒有多想過。

但是她又用各種理由說服自己,你看他就是這樣一個看似冷淡又體貼的人,他們剛剛相識,他就會把她安排在最安全的位置,要求店員給她的飲料中加一點兒鹽,會送她一堆佈偶,又不知什麼時候,幫她抓到瞭那隻“哈士奇”。

她想,此生除瞭她爸爸,大概沒有一個男人會比盛景初對她更好瞭。

好得不動聲色,好得潤物無聲。

席慕蓉有一部作品叫《寫給幸福》,有幾句她特別喜歡,喜歡到反復吟詠,能直接背下來。

挫折會來,也會過去,熱淚會流下,也會收起,

沒有什麼可以讓我氣餒的,

因為,我有著長長的一生,而你,你一定會來。

她想,他真的來瞭,可是此刻的她,隻剩畏懼。

她畏懼看不到的未來,畏懼他某天會忽然發現她不過是蕓蕓眾生裡最平凡的那個。

畏懼自己會辜負他的愛,畏懼心裡某個隱秘的角落裡,還有著沒有完全忘記的徐遲。

她終於鼓起勇氣來,抬起頭看著他。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他此刻的神情。

她要永遠、永遠記下來,成為自己永生永世的回憶。

直到她年華老去,遺忘瞭過去,甚至忘記瞭自己,仍舊能跟她的孩子提起他來,用充滿驕傲的語氣。

“有個人曾經愛過我,他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人。”

她遲遲沒有回答,但他已經大概明白瞭她的意思。

他從衣兜裡掏出一塊糖來,剝開糖紙,遞給她。

“I’m waiting for you.”

他說。

程瞭和言曉住一個房間,一張雙人大床。

程瞭翻過來滾過去,就是睡不著。

言曉氣得坐起來:“你身上長跳蚤瞭?”

程瞭這才老實瞭。

十六進八的比賽,韓國隊表現得大失水準,八個人中隻入圍兩人,中國隊盛景初、曹熹和與姚科入圍,日本隊也入圍三人。

曹熹和如願以償在八進四的比賽中,抽到瞭趙延勛。

大概由於比賽當天是周一的關系,曹熹和表現得大失水準,連著敗瞭兩局,止步八強。

反倒是姚科的表現很搶眼,進入瞭四強。

於是,豐田杯此次比賽的四強分別是:盛景初、姚科、趙延勛、加藤清正。

盛景初抽到瞭姚科,趙延勛抽到瞭加藤清正。

姚科不敵盛景初,趙延勛輸給瞭加藤清正。

韓國媒體在趙延勛落敗後撤走瞭一大半,隻剩下幾個留在日本報道後續戰況。這幾個記者天天抱怨日本的飲食太糟糕,嚴重影響瞭趙延勛的表現,又質疑是由於加藤清正在比賽的時候撕掉瞭手裡的折扇,才使趙延勛分的神。

總之,棋壇賽事各種紛紛攘攘。

不過加藤清正喜歡撕折扇這個事,確實讓棋手詬病,在註意力高度集中的時候,一點點聲音都會引人不快,更何況是撕扇子的噪音呢。

程瞭擔心他跟盛景初對陣的時候又撕起扇子來,開動腦筋想起瞭辦法。

程瞭跟言曉商量:“要不我送他一把撕不壞的扇子吧,什麼扇子撕不壞,鐵的?”

言曉覺得她這個想法真是天馬行空:“你送,人傢就用啊?”

那天和盛景初吃完飯之後,程瞭在私下的場合就沒再見過盛景初,倒是跟小齊打過幾次交道,畢竟程瞭兼職過助理,兩任助理在照顧人方面,很有些共同語言。

在加藤清正和盛景初第三局對決之前,小齊給程瞭打來電話:“你能不能幫我做個煎蛋?七成熟的。”

程瞭以為他又嘴饞瞭:“馬上就回國瞭,你就不能回國再吃?”

小齊說:“不是我,我在給盛先生準備早餐呢。”

程瞭猶豫瞭一下,還是朝酒店借瞭下廚房,做瞭一個煎蛋。

程瞭等電梯的時候恰好看到丁嵐下來。見到程瞭,丁嵐有些不自在地背過手去,走掉瞭。

程瞭大為驚奇,她早就習慣瞭丁嵐陰陽怪氣的樣子,今天太陽要從東邊落下去嗎?怎麼忽然啞巴瞭?

盛景初早上被加藤清正約出去散步瞭,隻小齊一個人在。

程瞭把煎蛋交給他。

小齊指著她的脖子問她:“你怎麼沒戴‘一鳴驚人’。”

程瞭低頭看瞭看:“什麼‘一鳴驚人’?”

小齊解釋瞭一下:“就是你的那個知瞭掛墜。”

程瞭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個掛墜叫“一鳴驚人”,她摘下來不過是因為最近心潮起伏,一看到這隻知瞭就有些尷尬,所以索性摘下來,來個眼不見為凈。

小齊看她一副茫茫然的樣子,替盛景初不值:“這可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媚眼做給瞎子看。那你一定也不知道這個吊墜是我們傢先生自己雕的瞭?

“沉香雕刻不易,耗時耗力,我們傢先生為瞭雕這個知瞭,不知道在別的木料上試驗瞭多少次。他多忙啊,有時候連睡覺的時間都擠不出來,每天還要抽出時間來雕刻。”

原來是他親手雕的……

程瞭的鼻子有些塞塞的,她轉過身去:“我先走瞭。”

回到自己的房間,程瞭從背包裡取出這個掛墜重新認認真真地看瞭一番。

知瞭的雕工古拙,有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

言曉識貨,她湊過來仔細看瞭看。

“喲,你在哪兒搞來的沉香啊?這塊料子真好,你看這油脂有多飽滿。不過這誰雕的啊?真是可惜這料子瞭,如果料子值個十萬八萬的,加上這雕工,打個對折都賣不出去。”

原來是他親手雕的?他連提都不曾提起過,如果不是小齊告訴她,她可能永遠都不知道。

她真的有這麼好嗎?好到值得他費心費力地制作一份禮物給她。

又或者是他太好瞭?好到可以不計回報,無聲付出。

程瞭摩挲著手心的知瞭,想瞭想,又戴瞭起來。

比賽還有不到一個小時開始,琳達和程瞭已經守在瞭現場。

琳達對程瞭還是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程瞭在一旁自得其樂地聽兩個《江城日報》的記者說八卦。

小齊沖瞭進來,他拉過程瞭,聲音都是抖的。

“你見沒見盛先生的那本《道德經》?”

程瞭以前見過,是線裝本的,紙張已經泛黃瞭,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古物。盛景初比賽的時候總要帶著。

“沒看見啊,”程瞭也有些緊張,“丟瞭嗎?”

小齊急得直跺腳:“我昨晚上還看到瞭呢,反復確認過才睡的,長腿瞭這是?”

程瞭想起在電梯上看到的丁嵐,以及丁嵐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心裡冒出一個猜測,於是問:“今天丁嵐去過嗎?”

小齊點點頭:“來過,她說來找盛先生的,我說盛先生不在,她說她進來喝杯咖啡,我去開咖啡機,一轉身,她已經走瞭。”他的臉色陡然一變,“不會吧?”

丁嵐和曹熹和剛到,聽到程瞭提起自己的名字,一陣冷笑。

“你瘋瞭不成?”丁嵐拿手指著程瞭,“你有什麼證據就往我身上潑臟水?”

程瞭盯著她垂下的那隻手:“咦,不是你,你的手上怎麼會有油墨印?”

丁嵐迅速看瞭一眼,臉上閃過一絲得意:“哪……”她忽然意識到掉進瞭程瞭的陷阱,臉唰地白瞭。

圍觀的眾人都有瞬間的沉默,畢竟是盛景初的師妹,大傢也不好苛責她,但她這個事情做得實在讓人氣憤,棋院的朱主任已經氣得直抖,眼看已經勝利在望,臨門一腳,卻被自傢人拖瞭後腿。

丁嵐看瞭看大傢的神情,幹脆哭瞭出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她又往程瞭身上賴,“你今天沒去過嗎?”

程瞭對她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瞭。

“酒店的走廊裡都有監控,難道調出監控來你才承認?”

丁嵐這才不吱聲瞭,隻抽抽噎噎地哭,好像受瞭多大的委屈。

曹熹和也很失望,還是沒舍得說重話:“拿瞭就拿瞭,也沒什麼不能承認的,可是你現在倒是拿出來呀?”

丁嵐隻是哭,問急瞭就一句:“我已經扔瞭!”

扔瞭?

程瞭恨不得把丁嵐也扔出去,深呼吸幾次終究忍住瞭,事情已經這樣瞭,總得想辦法彌補才行。她問小齊:“這附近有中文書店嗎?你去買一本過來。”

小齊有點兒猶豫:“能行嗎?”

朱主任也沒辦法瞭:“你就去吧,有總比沒有強。我聯系主辦方,讓他們給你派輛車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小齊還沒回來,加藤清正和盛景初已經一前一後到場。

盛景初在人群裡找瞭下小齊,問朱主任:“我的助理呢?”

大傢的心跟著一提,朱主任跟他解釋:“趙院長病瞭,小齊不是懂日語嗎,讓他陪著去買點兒藥,很快就能回來。”

“趙院長什麼病?”

“不重,不重,芥末吃多瞭,還有點兒水土不服。”

距離比賽還有二十分鐘。

十五分鐘。

十分鐘。

八分鐘。

五分鐘。

加藤清正換瞭一把新的折扇。他的折扇都是名傢制作,每一次都買上幾十把,專供他下棋的時候撕。這行徑有些敗傢,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收入大半都投在扇子上瞭。

他得意地向盛景初炫耀著手裡的這把,讓中國翻譯替他翻譯自己的話。

“《源氏物語》,一組十二把,我手裡這把繪的是紫姬。”

盛景初也沒急著進入棋室,在他身邊坐下來。

加藤清正又用日語問瞭盛景初一句什麼,隨行的翻譯給大傢翻譯。

“加藤先生說,今天怎麼沒見你看那本《道德經》?”

朱主任氣得大罵:“該死的小日本,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們說他是不是故意的?”

距離比賽還有兩分鐘,加藤清正已經準備入場。

大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小齊是趕不及瞭。

盛景初跟在加藤清正身後。

從休息室到賽場有一條走廊,不過幾米的距離。

“盛景初!”

程瞭在身後叫他。

盛景初的腳步一頓,轉身看過去。

程瞭沖上來,緊緊地抱住瞭他。

他有一點兒詫異,手僵在半空中,然後緩緩地落下來,摸摸她的頭:“怎麼瞭?”

程瞭有點兒想哭,愣憋著一汪眼淚。

她知道這場比賽至關重要,在雙方棋藝水平相當的情況下,心境自然是決定勝敗的關鍵因素。

他這樣固執的一個人,堅守著對母親的回憶,將菜一樣一樣挑著吃,能堅持二十年。

他討厭改變,飯後要將廚房的每一樣用具恢復到原來的位置,連角度都分毫不差。

他有他自己的堅持,一朝改變,他能適應嗎?

盛景初下意識地去找糖,今天換瞭西裝,沒有帶。

程瞭抽瞭抽鼻子:“我就想說……你加油。”她知道現在說這個話不免泄氣,但她仍舊要說,“輸瞭也沒什麼大不瞭的,我給你變個狐貍!”

他笑瞭,低聲答應她:“好。”轉過身,他快步走進棋室,棋室的門在他身後關閉。

比賽,正式開始。

程瞭已經緊張得不敢看休息室裡的直播電視,她反復練習著呼吸,在大廳裡走來走去。

言曉出來找她:“要不要我給你一顆速效救心丸?”

程瞭攥著言曉的手,言曉隻覺得程瞭掌心冰涼。

“現在怎麼樣瞭?不行,你還是別告訴我瞭……”

她松開言曉的手,數著地上的大理石地磚:“贏瞭,輸瞭,贏瞭,輸……不對,這列不對,重新來過。”

言曉一臉無語。

時間過得太慢。

程瞭想起讀書的時候,數學老師叫學生到前面做題時的情景。

程瞭數學很差,特別怕老師會叫到自己,所以每到這個時候,她都緊緊縮著腦袋,生怕那柄達摩克利斯之劍落在自己的頭上。直到老師叫瞭別人的名字,她才稍稍舒一口氣,覺得這等待的時間簡直比一個世紀還長。

終於,休息室裡有瞭沸騰的人聲。

接著,有人從休息室跑出來,是棋院的朱主任,六十來歲的人瞭,挺著個圓潤的肚子,花白的頭發被手揪得豎瞭起來。

他一面跑一面樂:“贏瞭,我們贏瞭!”他抓起一個迎面走過來的服務生,抱著對方,啪啪親瞭兩口,“我們,中國,China,win,win!”

達摩克利斯之劍落瞭下來,砸在瞭加藤清正的腦袋上。

程瞭有種脫力的感覺,她扶著酒店的門,一點兒一點兒滑下去,又一點兒一點兒站起來。

琳達看到程瞭,白瞭她一眼:“你說你還能幹什麼?”接著自言自語瞭一句,“好吧,好歹你貢獻瞭一張擁抱的照片。”

這輪對弈用時兩個小時五十四分鐘,盛景初贏得並不輕松。

他從棋室走出來,中國的記者立馬圍上去。

“聽說您的《道德經》丟瞭,對比賽有什麼影響嗎?”

他這才知道《道德經》丟瞭。

想瞭想,他說道:“這本書是我的老師送我的。那時候我才十幾歲,得失心很重,他說這本書是他學棋的時候,他的老師送給他的,傳給我,是為瞭讓我記住,圍棋比賽不隻是一場競技,更重要的是個人的提升,人要用悟道的精神去克敵。

“所以每次比賽前我都要看一遍,以此提醒自己放下得失。

“今天有人告訴我,輸瞭也沒什麼大不瞭的。我想,是啊,確實,輸瞭又有什麼大不瞭的。中國圍棋能走到今天,不是一朝成敗可以定論的,我雖然承載著國人的期冀,但以一己之力,也隻能盡力而已。”

程瞭遠遠地聽著,原來《道德經》的作用不是制勝,而是讓他有一顆平常心去接受失敗。

盛景初的目光看過來,見她縮在門邊。她眉眼中帶著疲憊,但是笑著,肩膀一抖一抖的,像一隻小小的花栗鼠。

他也笑起來,不是平日那種矜持的笑,而是舒展而明亮。

有記者拍下來,傳到瞭網上,取名“勝利之笑”。

第二天就是加藤清正的婚禮,或許是聽說瞭什麼,加藤清正還特意派助理給程瞭送瞭一張邀請函。

可惜秀時代給他們買好瞭第二天的機票,程瞭隻能遺憾地謝絕瞭加藤清正的邀請。

然而第二天東京大雨,飛機無限延時,大傢都被滯留在瞭機場。

程瞭翻出瞭加藤清正的婚禮請柬,打瞭輛車,直奔婚禮現場。

雨太大,車堵得厲害。

程瞭接到瞭盛景初的微信:

“今天還能走嗎?”

她逗他,發的語音:“氣象部門說雨很快就會停的。”

加藤清正的婚禮舉行得很低調,也沒有通知媒體,程瞭用蹩腳的英語打聽瞭好一會兒,才打聽到請柬上寫的酒店地址。

她想加藤清正之所以選在決賽的第二天舉行婚禮,大概是為瞭錦上添花,可惜與冠軍失之交臂,錦上反倒少瞭點兒花。但他仍然能邀請盛景初出席,可見心胸也不是太小。

她進入婚禮現場的時候,婚禮早就開始瞭。

盛景初站在舞臺上,白襯衫外套著黑色西裝。程瞭離得比較遠,可她覺得盛景初似乎清減瞭許多,是從哪一天瘦下來的?來日本比賽的時候?還是十六進八比賽前的那個晚上?

加藤清正用日語在臺上說瞭句什麼,盛景初向臺下致意,鋼琴後坐著的人也站起來,同樣的白襯衫黑西裝,正是趙延勛。

趙延勛向臺下鞠瞭一躬,然後坐下。

舒緩的旋律響起來,是 Paint My Love 。

盛景初拿起話筒,他的嗓音清朗純凈,像結冰的河面下流動的一泓清泉。

程瞭第一次聽他唱歌,也第一次知道,原來他的歌唱得那麼好。

這算得上是圍棋界的奇景瞭,兩個世界級的棋手,一個彈琴,一個唱歌,和圍棋完全不相幹,但演唱的人唱得精致,彈琴的人也彈得完美。

她忽然意識到盛景初之前是在騙她,什麼沒時間練習,什麼需要人輔導,他這個水準跟專業的比也差不瞭多少瞭,哪裡需要她輔導!

小齊一回頭,看到瞭後面的程瞭,高高興興地迎瞭過來。

程瞭磨著下牙,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小齊:“你們盛先生唱歌唱得挺好啊。”

一說起這個事情來,小齊忍不住得意:“我們盛先生是棋壇裡有名的金嗓子,不過他輕易不唱。也就是加藤清正才能請動我們盛先生。蔣老還說過呢,盛先生以後不下棋瞭,靠唱歌也能活下去。”

趙延勛會彈鋼琴這件事,程瞭倒有所耳聞,他媽媽就是一個頗有名氣的鋼琴演奏傢,但盛景初會唱歌這件事,號稱“棋壇百曉生”的言曉都沒提過,可見他平日藏得多深。

一曲終瞭,盛景初和趙延勛優雅謝幕。

言曉的電話打瞭過來:“你在哪兒呢?廣播說瞭,現在在清理機場,估計很快就能飛瞭,你趕緊過來吧。”

程瞭留戀地看瞭臺上的人一眼,掉頭趕往機場。

路上,程瞭接到盛景初的電話。

“你來過?”

“是啊。”

他沉默片刻:“瞭瞭,我還要繼續waiting for you嗎?”

程瞭咬瞭咬下唇:“不用等,我來瞭。”

她知道這句話說完,一切都有瞭新的變化,朋友可以演變成戀人,但戀人沒辦法再成為朋友。每一種關系的改變,其實都是一種冒險。

可是怎麼辦呢?這個險她必須冒,哪怕萬劫不復。

心會移動,或許她的身體還站在原位,但心早已經脫離瞭她的控制,走到瞭他的面前。

掛瞭電話,她收到盛景初的微信:

“Since you came into my life,the days before all fade.

Since you came into my life,everything has changed.”

這是 Paint My Love 裡的兩句。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以此譬喻,隻是將手機按到心臟的位置,揉揉臉,笑瞭起來。

《舍我“棋”誰(舍我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