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日快樂

第七章

生日快樂

S H E W O

Q I

S H U I

/

後面的劇情更加驚險刺激,左鎮清理出屍體,發現四具還算完整,一具四肢被截瞭下來,胳膊已經就剩下骨頭,大腿上還剩點兒餘肉,留著牙齒咬過的痕跡。

他掰開另四具屍體的牙齒看瞭看,確定是這四個人咬的。

所以這井下的五個人,眼見著實在出不去,活活吃掉瞭其中的一個。

屍體抬上去,一個親友哭倒在白骨旁,自稱是死者的弟弟。

他哥哥李大在附近鎮上的一個酒館做二掌櫃,七天前跟他說接瞭個活兒,回來能賺個二十兩銀子,好給他娶媳婦。

其他的四個人五官也爛得差不多瞭,幾個親友也是從衣飾上才辨認出來,一個是鎮裡的員外喬仲才,一個鏢局走鏢的范九,一個是縣衙的師爺梁博賢,一個是馬幫的馬賊刀疤臉。

這五個人可以說互不相識,怎麼會一起死到井下呢?

隨即,左鎮又聽說外出打短工的劉二孩已經失蹤多日,傢裡人四處都打聽過,有人說往西邊去瞭。

這鎮子唯一和左鎮的朋友有關聯的地方,就是十三年前,湖廣大災,朝廷緊急調撥瞭二十萬兩銀子,曾在這鎮子中轉,誰承想一夜之間,二十萬庫銀變成磚頭,左鎮的朋友當時正是錦衣衛的都指揮使,親自參與瞭調查。

但案子最終不瞭瞭之,左鎮的朋友也因此被免瞭職。

程瞭正看得津津有味,手機卻在包內響瞭起來,她摸出來一看,是言曉。

她趕緊悄悄挪到門口接瞭起來。

言曉的聲音很急:“你快過來吧,公司的服務器遭到瞭攻擊,網站現在癱瘓瞭。”

回到座位上,程瞭低聲跟盛景初道歉:“公司有事,我得先走瞭。”

盛景初隨她一起離開:“我開車送你,應該能快一點兒。”

盛景初開的是他那輛現代,上次的法拉利跑車隻有兩個門,程瞭自然而然地坐在瞭副駕駛,現代是前後座,程瞭去拉駕駛位後面的車門。

盛景初示意她坐到副駕駛:“你可以坐在這裡。”

程瞭有些不明白:“你不是說這個位置最安全嗎?”

“那是因為開車的不是我。”

見程瞭還是有些糊塗,他接著解釋瞭一句:“人在遇到危機的時候會本能地趨利避害,但我會盡量保證你的安全。”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裡並沒有多少溫情,好像不過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而且用詞也很慎重,“盡量”而不是“肯定”。

但程瞭知道,哪怕在電光石火的一瞬,本能戰勝情感的一剎那,他也會記著這個約定,盡最大的可能確保她的安全。

她抽抽鼻子:“你對別人也這麼好嗎?”

他搖頭:“不是。”

程瞭的心跳加速,小心翼翼地問瞭一句:“為什麼?”

他這樣解釋:“因為我們是朋友。”

程瞭舒瞭口氣,又覺得自己剛剛實在有些自作多情。

她掩飾著念叨瞭一句:“系統癱瘓瞭叫我們過去也沒用啊,這不應該由程序員來嗎?”她的腦袋裡還想著電影的情節,心裡癢得難受,“不知道誰是兇手。”

“井下死的五個人裡,有一個是後丟到井裡的。這幾個人看似毫無關聯,其實和十三年前的賑災銀失竊案有關,兇手先威脅住瞭員外喬仲才,使喬仲才誘使那四個人下井,並將這四個人活活餓死。為瞭掩蓋自己的身份,喬仲才殺死瞭劉二孩,把劉二孩換瞭自己的裝束丟到瞭井下。

“左鎮的朋友在當年調查賑災銀案時做瞭虧心事,裡面或許牽扯瞭什麼人,被他瞞瞭下來。至於兇手,義莊的更夫算一個,與左鎮曖昧的酒館老板娘算一個,縣衙的捕快算一個,或許還有在酒館說書的盲先生。”

程瞭呆滯瞭半秒:“你看過?”

“沒看過。”

趕上一個紅燈,盛景初停下車。

“如果編劇沒有刻意反轉,應該就是這麼個情節。你註沒註意到,28分32秒,左鎮去見喬夫人的時候,曾經給過喬夫人一個挑選首飾的特寫,丈夫離傢失蹤七天有餘,妻子還有興致挑選首飾,不是知道內情,就是在外有瞭奸情。奸情殺夫就落瞭俗套,也不符合這個劇的大背景。”

好像是有這麼個特寫……

程意上周就看過瞭這部電影,程瞭有心想問問程意,因為實在太清楚她的為人,故意給她發微信:

“我晚上要和朋友看《殺局》,你幫我跟奶奶說一聲,不用給我留飯瞭。”

程意的回復很迅速:

“兇手是酒館老板娘、義莊的打更老頭、縣衙的捕快,還有酒館那個瞎眼的說書先生。別謝我,因為我叫雷鋒。”

程瞭看瞭看身側的盛景初:“我現在特別想誇你一句。”

盛景初失笑:“還是笑起來很好看?”

“這回絕不像上次那麼膚淺,”程瞭想瞭想,一時間又找不到適當的詞語來表達自己的膜拜之情,隻好咂咂嘴,“你媽媽懷你的時候,是不是吃瞭特別多的核桃?”

不都說核桃補腦嗎,要不他怎麼這麼聰明。

言曉又打瞭電話過來。

“你在哪兒呢?快點兒過來吧,組長發瞭好大的脾氣。”

組長發脾氣?這事兒和自己有關?程瞭摸瞭摸腦門兒,感覺自己好像要倒黴瞭。

上瞭16樓,程瞭才從言曉嘴裡知道是怎麼回事。

程瞭制作的曹熹和特輯,被曹熹和的粉絲看到並轉發瞭,點擊量瞬間飆升。曹熹和與日本頂級棋手加藤清正的關系不太好,有個加藤清正的粉絲正好在中國留學,他在網上看到瞭這個視頻,一個不高興,就順道把播視頻的網站給黑瞭。

被黑的這個時段,秀時代正在獨傢直播戛納電影節的紅毯環節。

雖然技術部已經緊急修復成功,但是損失已經造成瞭,秀時代花瞭幾百萬買下的獨傢轉播權,這一次網站事故,錢全部打瞭水漂,還要賠償廣告商的損失。

程瞭的責任就是“私自”上傳瞭曹熹和的特輯。

當天程瞭曾經向組長匯報過,組長雖然沒答應給宣傳,但默認瞭可以上傳。

這件事情現在已經說不清楚瞭,組長矢口否認,出門的時候還陰森森地瞪瞭程瞭一眼,威脅她:“你最好不要瞎說話,懂嗎?”

按照公司的流程,請示匯報都要發郵件,並且抄送部門負責人,但是小組內的事情大傢默認瞭口頭匯報即可,畢竟一天的工作那麼多,一項一項都發郵件過去,不定什麼時候能收到回復。

先不說這個視頻本身沒有問題,誰又能想到視頻會引發日本棋迷的不滿,網站被黑,程瞭也沒辦法控制。

她一個小小的實習員工,論資歷沒有,論人脈為零,公司的處理意見沒下來,但大傢都很同情地看著程瞭,一致認定這個鍋,她背定瞭。

程瞭的心情簡直糟透瞭。

她早就察覺出組長不太喜歡自己,但沒想到在關鍵的時候還下手坑瞭她一把。

真是在天願作比翼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程瞭一路頭重腳輕地出瞭公司的大門。

因為是周末,商務樓下面沒什麼人,陽光白慘慘地落在地面上,熱浪一陣又一陣拍在她的臉上。她抬起手揉瞭揉眼睛,忽然發現盛景初的車還停在外面。

她走過去,敲瞭敲車窗。

“你還沒走嗎?”

盛景初收起手上的書:“在等你。”

她開車門坐上去,冷氣很足,讓她稍稍冷靜瞭一些。

盛景初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遇到瞭麻煩,但沒有追問。人的心情極度不好的時候,恐怕連傾訴的欲望都沒有,他應該給她一個安靜的空間。

坐瞭好一會兒,程瞭才長長嘆瞭口氣。

“公司給我的鍋,估計已經在路上瞭,我現在得老老實實地趴著,好讓鍋能嚴嚴實實地扣上。”

這句話說完,她又狠狠發瞭一頓牢騷。

末瞭,她嘆瞭口氣:“說到底,我也有錯,如果這件事有郵件存證就好辦瞭。”

她剛出社會,還沒感受到職場拼殺帶來的榮耀與快感,就被復雜的人際關系搞得頭破血流。

越想越沮喪,她問盛景初:“你看我適不適合做傢庭主婦?我要不趕緊結婚算瞭,結婚之後做一個快樂的傢庭主婦。每天買買菜,做做飯,等老公要下班瞭,守在門口等著他回來,然後跟他一起吃晚飯,再撒撒嬌。”

這是盛景初從來沒有想過的生活,他習慣瞭一個人,即使助理小齊在的時候,也盡可能地保持安靜。

他討厭嘈雜、混亂,所以很少去人多的場合,曹熹和說他有很多病態的習慣,不是什麼人都能忍受得瞭,他想也是,所以盡量把別人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

然而此刻,他忽然想,原來普通人的生活是這樣,下班回來和妻子一起吃晚飯,兩人出門散步,聊一聊這一天工作時發生的趣事,規劃一下未來,看著時間就這麼一點兒一點兒過去,相濡以沫,攜手到老。

其實這樣,也挺好。

程瞭不過一說,很快推翻瞭自己的想法:“不行,不行,我還想獲普利策新聞獎呢。人生不能這樣耽於安逸沒有追求。”

她用力拍瞭拍自己的臉:“好瞭,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咱倆吃飯去吧!”

她其實早計劃瞭要請盛景初吃飯,他請她看電影,她理應請吃飯的。

她扭頭問他:“你想吃什麼嗎?”

他答:“宋嫂魚羹。”

宋嫂魚羹是杭州菜,江城很難有做得地道的飯館。

程瞭有點兒為難:“這邊做的恐怕不太好吃。”

盛景初看向她:“我記得你答應過我,要做給我吃的。”

程瞭之前確實做過,但做好後沒拿給他吃。

她看瞭下時間,有點兒為難:“可是這個時候我傢老爹的飯館正忙,沒有地方做啊。”

盛景初告訴她:“我傢。”

盛景初住在城外,開發商最早想做一個文創園,建到一半資金鏈斷瞭,另一個開發商接手,就做成瞭一個私傢住宅區。

建築中還留有當初設計的痕跡,墻上佈滿瞭彩繪,有些超現實主義的美感,房子與房子隔得比較遠,每一塊區域都由房主自己規劃,文雅的種瞭花草,務實的種瞭蔬菜。

隻有盛景初傢的花園比較特殊,空空蕩蕩,寸草不生。

程瞭看著可惜,幫他設計。

“這裡開一片菜地,種西紅柿、豆角、茄子、辣椒、南瓜。外圍可以種一圈向日葵,這樣秋天就可以炒瓜子吃瞭。

“這一片種些月季玫瑰,保證房間內每天都有鮮花可以換,還可以種一些茶樹與梅樹,冬天也有花可賞。

“這一片就種蘇子,拿醬油拌著吃可香瞭。這裡種地環,用糖和醋醃著吃。這裡種土豆,土豆花其實也蠻漂亮。窗下種一些艾蒿,不招蚊子。”

不過幾分鐘,她就給盛景初勾畫瞭一個藍圖。

她的腦子裡總有些稀奇古怪又充滿瞭誘惑力的東西,興致勃勃地轉瞭一圈兒,眼睛亮晶晶的:“我幫你種地吧!”

盛景初告訴她:“我本來想鋪上地磚的。”

程瞭有些迷糊:“鋪地磚幹什麼?要建什麼嗎?”

“不是為瞭建什麼,就是……”頓瞭頓,他繼續說道,“一下雨,花園裡就會出現很多蚯蚓。天熱起來,蚯蚓就被曬死瞭,看著有些可憐。”

程瞭“噗”的一聲笑出來:“你鋪瞭地磚,它也會從別的地方鉆出來,然後在別的地方曬死的。”

“我知道,但是至少沒死在我的視線范圍內。”

程瞭眨眨眼睛,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

進瞭房間,程瞭吸瞭口氣:“你傢幹凈得像樣板間一樣。”

一樓是客廳、廚房,二樓是臥室、書房。

裝修以黑白色調為主,看起來沒有一絲煙火氣,窗明幾凈,連角落裡都找不到一絲灰塵。

一坐下,程瞭才想起來:“你傢有魚嗎?”

她想肯定沒有,而且要鮮魚煮出來的才好吃。

果然盛景初這才想起來,傢裡沒有食材。

好在附近有傢便民超市,兩人一進去,老板娘就熱情地跟盛景初打招呼:“你要的那個糖我找到瞭。”她從櫃臺底下抽出一包糖,放在櫃臺上,正是程瞭吃過的那種。

程瞭拿起來瞅瞭瞅,問他:“你愛吃糖嗎?男人都不太喜歡吃甜食的。”

“不愛吃,”他說,“買給你的。”

他最初買糖是為瞭哄棋院裡學棋的孩子,最小的孩子才五歲,坐也坐不住,他隻好拿糖來哄。

超市裡有個小小的生鮮區,可惜魚已經死瞭。

程瞭戳瞭戳魚肚皮,壓低瞭聲音跟盛景初說:“老板娘肯定說剛死的。”

正說著呢,老板娘高聲在後頭介紹:“剛死的,新鮮著呢。”

程瞭有些得意地問他:“怎麼樣?”

盛景初笑著搖頭:“嗯,很厲害。”

盛景初傢裡的廚房,幾乎沒有用過的痕跡,鍋碗瓢盆亮得能反出光來。

看得程瞭直咂舌:“你從來不做飯吧?”

“最多隻燒個水,小齊通常在這附近的一傢飯店訂餐。”

程瞭挽起袖子,洗凈瞭手,問清楚盛景初米在哪裡,淘好米,才發現不會用電飯煲。

這個電飯煲是小齊在國外買的,一次都沒用過。

程瞭摸索瞭半天差點兒把鍋拆瞭,盛景初嘆瞭口氣:“要不我再去買一個?”

程瞭一揮手:“不用!”

她拿瞭個小鋁盆,放進米,加瞭水,在蒸鍋裡隔水加瞭個簾,把盆子放入鍋內,蓋上鍋蓋,打火,齊活。

做完拍拍手,她問盛景初:“神奇吧?”

她轉身又去收拾魚,先將魚洗凈,剁去魚頭,將魚切成兩片。

她見盛景初在旁邊站著,有些不自在:“要不你去歇一會兒?”

盛景初往門口讓瞭讓:“我學習一下。”

她絮絮地說著:“我小時候跟我爸回到我奶奶這兒,我奶奶做的菜吧……這麼說有點兒不孝順,但是真的能活下來都靠命大。我爸工作又忙,哪有時間天天做,好在我鼻子好使,在飯店裡吃著什麼好吃的瞭,聞一遍就知道都有什麼,我就悄悄嘗試著自己做。開始我自己偷偷做,偷偷吃,後來我堂弟程諾跟我一起吃,再後來,大傢都揭竿起義,剝奪瞭我奶奶做菜的權利。我奶奶知恥後勇,現在做得也不錯瞭。”

說完,她又長長地嘆瞭口氣:“其實呢,要不是因為老喜歡研究做菜,我沒準兒當年能考上復旦呢。”

將魚加蔥段、薑塊、料酒,忽然,她又一拍腦門兒:“你不吃蔥和薑的。”

準備挑出來時,盛景初說:“放著吧。”

加鹽漬過後,程瞭又一拍腦門兒:“完瞭,蒸鍋已經用上瞭。”

她拍得太重,額頭都拍出瞭一塊紅印,她齜著牙覺得疼,有點兒不好意思。

“你在這兒看著,我緊張。”

手上將菜花揪散,她又將包菜一片片撕開,用水洗凈瞭。

飯蒸熟,程瞭把魚蒸熟,剃掉骨頭,煮好瞭湯。

她拿著湯匙,嘗瞭嘗味道,又舀瞭一勺遞到盛景初嘴裡。

“怎麼樣?”

盛景初就著勺子嘗瞭一口:“不錯。”

她有些期待:“是你媽媽煮出來的味道嗎?”

盛景初想瞭想,給出瞭肯定的答案:“是。”

她呼哨一聲,拿回勺子,忽然想起這勺子是她用過的。

臉騰地燒起來,她呻吟一聲,低聲解釋瞭一句:“我身體挺健康的。”

盛景初沒聽清,確定性地問瞭一聲:“嗯?”

“沒什麼,”她又回味瞭一下,“似乎有點兒淡。”

她舀瞭一小勺鹽,正準備放進去,手機在客廳響瞭起來。

她把勺子塞到盛景初手裡:“你放吧。”

跑去客廳接瞭電話回來,她發現盛景初正拿著小勺刮什麼。

她湊過去一瞅,發現盛景初正在刮鍋壁的鹽。

他有些尷尬:“沒放好,有的沒撒進去。”

“我給你變個魔術啊?”

程瞭示意他讓開,兩手端著鍋耳一晃,湯汁漫過,將鹽涮瞭進去。

他沉默瞭片刻:“我還是出去吧。”

盛景初去擺瞭碗筷。

程瞭煮瞭一道魚羹,炒瞭一個菜花,一個包菜。

蒸好的米飯,飯粒飽滿晶瑩,程瞭深深嗅瞭一下:“響水大米!”

他覺得神奇,他隻能分辨出是米飯還是面條,至於是什麼米,產地在哪裡,他吃瞭二十幾年,還是一團茫然。

她有些懷才不遇:“就沒有飯店雇我嗎?想知道競爭對手的招牌菜用瞭什麼材料,派我吃吃就行瞭。”

她越想越覺得美:“那我不是天天都有好吃的瞭!”

她給盛景初盛瞭一碗魚羹:“熊貓,喝吧。”

母親做的宋嫂魚羹,盛景初已經不太記得究竟是什麼味道瞭,湯汁觸在味蕾上,也喚不起他兒時的記憶。

這二十年來,每次嘗到這道魚羹的時候,總覺得缺瞭點兒什麼。

他想,這應該就是他母親做出的味道,因為此刻,他的心是滿的。

這個飯廳,在他的記憶裡,很少使用。

小齊也曾經建議過他,幹脆請個傢政阿姨來,傢常口味,少油少鹽,也比較健康。

他拒絕瞭,拒絕的理由是不喜歡人聲。

但其實不對,他不喜歡太傢常的飲食,因為菜裡飯裡,會帶著做飯人的味道,他是一個很容易依賴的人,習慣瞭一種味道,就很難改變。

除非傢政阿姨可以在他傢做一輩子,換瞭一個阿姨,他又要重新適應。

他討厭適應,所以絕不改變。

然而此刻,他開始留戀這種溫暖,盡管程瞭走後,很快會散盡人氣,不再是傢,僅僅是一個休息的地方。

他希望這一刻慢一點兒,再慢一點兒,慢到可以永遠定格在這裡。

程瞭說得熱鬧,他看著她,其實並沒有聽清她說的什麼。

她忽然安靜下來,飯廳裡隻能聽到杯盤相撞的聲響。

他有些不安,朝程瞭看過去。

“天使來過瞭。”程瞭笑起來,“有這麼一個說法,熱鬧的餐桌忽然靜下來,一定是有天使經過瞭。”

他說:“嗯。”

程瞭有些喪氣:“唉,你這麼沉默,把我顯得多鬧騰啊。”

“我不太會說話,”他有些歉意,然後放下手中的筷子,“我給你表演個節目吧。”

程瞭用手拄著下巴,猜測著:“變魔術嗎?”

他沒說話,維持著一個姿勢,連呼吸都慢下來,像一尊雕塑。

程瞭等瞭好一會兒,湊近他仔細瞅瞭瞅:“你這個節目難道叫‘被點穴以後’?”

過瞭好一會兒,他才重新拿起筷子:“是《4分33秒》。”

《4分33秒》是約翰·凱奇的名曲,他在鋼琴前靜坐瞭4分33秒,然後跟觀眾說表演完畢。

程瞭笑起來,尖尖的小虎牙啃著勺子:“你這個笑話真的冷死瞭。”吃完飯,盛景初去洗碗,程瞭扒著門框監工。

他有些不自然:“你要不去休息一會兒?”

程瞭笑瞇瞇地盯著他:“我也學習學習。”

他想不出這有什麼可學,不過是紮個圍裙,在碗池裡沖洗幹凈。

圍裙是程瞭做飯時戴的那條,紅色的底子,綴瞭黃色的小碎花。

他洗盤子的樣子一絲不茍,好像對待的不是盤子,而是什麼千古名局,每個步驟都要斟酌一番,連沖洗都要找到最合適的角度。

洗完,他將盤子瀝幹水分,原封不動地放在瞭原來的位置。

廚房裡又恢復瞭程瞭剛進來的樣子,連鍋耳的朝向都和原來一模一樣。

他轉過身,發現程瞭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有點兒尷尬。

“有什麼不對嗎?”

程瞭笑起來:“怎麼辦,我又想誇你瞭。”

“是洗碗嗎?”他沒覺得自己做得有多好,“恐怕不比別人洗得幹凈。”

程瞭搖頭:“我是想說,你以後一定會是個好丈夫。”

他解圍裙的手一頓,覺得這不是誇贊而是謬贊瞭,然而又有點兒雀躍,像一縷春風纏繞在心上,越繞越緊,最終牢牢地箍住,成瞭一個繭,然後有什麼東西破繭而出。

他也笑起來,狹長而水潤的眼睛裡有一抹奇異的光亮。

程瞭聽到他說:“我也這麼覺得。”

送程瞭回去的時候,盛景初問她:“我有個熟人在《江城日報》做主編,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把你介紹給他。”

程瞭的心中一暖,嘴上照舊開著玩笑:“我以為你會用霸總范兒跟我說,明天我就把你們公司買下來,讓你們老板和組長都失業呢。”

盛景初問她:“霸總范兒是什麼意思?”他的兒化音還是說不好,范和兒分瞭傢。

程瞭給他解釋:“就是霸道總裁范兒的簡稱。”

他接著搖瞭搖頭:“你們公司我暫時買不起。”

他又補充瞭一下:“用‘暫時’這個詞也不太確切,你們老板手裡的股份市值三十億,除非遇到大的股災,否則他的資本隻能越積累越多。”

程瞭攥緊拳頭,揮瞭揮:“回傢我就買彩票去。”

他安慰她:“收購你們公司是不可能瞭,其他的願望我倒可以做一點兒努力。”

他想瞭想:“你喜歡我的跑車嗎?”

“拉我兜風嗎?我要時速一百八十邁!”

這個願望太微不足道瞭,他想說的不是這個。

“我把它送給你好瞭。”

程瞭嚇得半晌沒說話,用力掏瞭掏耳朵,覺得自己應該沒有幻聽。

她忙不迭地擺手:“我上一輩子是拯救瞭銀河系嗎?”

他聽出瞭她的意思,不過是因為無功不受祿。

於是,他說:“你做瞭飯給我吃。”

在杭州,在程叔小館,在他傢。

程瞭摸出那包柚子糖搖瞭搖:“這個就夠瞭啊。”

目光一轉,她笑起來:“跟我說實話,你逗我呢是不是?”

他想說不是,然而終究沒繼續堅持。

她比瞭個點“贊”的手勢:“哎喲不錯啊,會開玩笑瞭呢。”

送完程瞭回傢,盛景初發現曹熹和來瞭,他有盛景初傢門的密碼,不管盛景初在還是不在,他想賴多久就賴多久。

曹熹和的腳丫子搭在沙發扶手上,一手摸著袋子裡的魷魚條吃。

他來是說豐田杯的事,時間早就定下來,8月初,中方派瞭盛景初領隊,韓方這回肯定要派趙延勛過去。

曹熹和已經接連三次敗在瞭趙延勛手下,心裡對他恨得厲害,巴不得首輪抽簽就碰到趙延勛。

見盛景初進來,曹熹和從沙發上坐起來,還是一副渾身沒骨頭的樣子。

他說著丁嵐的事:“因為你勝瞭老師,她現在還恨著你呢,你就不能跟她服個軟嗎?”

丁嵐拜入解寒洲門下的時候,盛景初已經是享譽棋壇的天才少年,比賽多,各種活動也多,跟丁嵐的接觸並不多。反倒是曹熹和經常帶著丁嵐玩,可以說是一手把她帶起來的。

盛景初不想提丁嵐的事,問曹熹和:“忽然送人一份比較貴重的禮物,是不是一件很唐突的事情?”

曹熹和一撩上眼皮:“稀罕啊,你想把那枚田黃石印章送我瞭?”

他也知道盛景初說的不是這個,接著說下去:“這個嘛,看是什麼目的瞭。這麼說吧,如果一個男的想要送一個女的貴重禮物的話,一定別有所圖,簡而言之就是想泡她,女的不接受的話,那就是不想被他泡,就這麼簡單!”

盛景初皺瞭皺眉:“如果男的並沒有這個……”

他實在復述不出曹熹和嘴裡的那個詞,換瞭個含蓄的說法:“非分之想呢?”

曹熹和將嘴裡的魷魚幹吐掉:“我去,誰啊這是,有病?”

盛景初覺得自己跟曹熹和談論這個話題就是錯誤。他換瞭個話題:“聽說你最近很受歡迎。”

自打程瞭給曹熹和做的采訪專輯出來,就有大批粉絲轉發,今天日本粉絲攻擊秀時代網站的事,簡直讓中國粉絲炸瞭,不管是不是曹熹和的粉絲,全部團結起來聲援曹熹和。還有的粉絲把專輯裡曹熹和的表情截下來做成瞭表情包。

曹熹和的微博粉絲數噌噌上漲,私信多得把微博客戶端都卡死瞭。

說起這個,曹熹和很興奮:“加藤清正那小子如果想到是這個結果,鼻子不得氣歪瞭。”

盛景初接著說:“那你是不是應該感謝程瞭?”

曹熹和點點頭:“也是,可是怎麼感謝好呢?”

程瞭的處罰結果出來瞭,全公司通報批評,試用期順延。

盡管組長不承認程瞭向自己匯報過,但還是負瞭連帶責任,扣掉本月績效工資。

對程瞭來說,通報批評這事無所謂,反正大傢早就知道瞭。至於試用期,人事告訴她,她已經正式由實習期轉成試用期,試用期也是三個月。

三個月之後又三個月,現在還出現瞭一個“順延”,好在她已經習慣瞭,所以整個處罰對她來說,在可以承受的范圍內。

組長對這個處罰怨氣很重,每次看到程瞭的時候眼睛都能冒出火來。

言曉偷偷指著組長的位置跟程瞭竊竊私語:“看,噴火龍!”

程瞭心情好得很,因為曹熹和的采訪專輯的事情,秀時代大大火瞭一把,微博上甚至刷起瞭“愛國就看秀時代”的話題。

所以公司雖然對程瞭進行瞭處分,8月初的日本豐田杯圍棋賽還是派瞭程瞭去做采訪記者,這次還有上鏡的機會。

否極泰來,因禍得福。

幾天後,曹熹和給程瞭打電話的時候,她還有點兒小小的驚訝。因為8月的賽事,盛景初已經閉關調整,有幾天沒和她聯系,難道曹熹和不需要閉關?

曹熹和約程瞭K歌。

“軍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曹熹和遊說她,“來吧,晚上七點啊。”

她馬上問還有誰。

“我、我師哥、我師妹、你,就四個,你有朋友也可以帶過來。”

曹熹和和丁嵐堅定地站在一個戰壕裡,程瞭自己勢單力薄,趕緊找瞭外援,她堂姐。

程意剛剛失戀,她早上去個女同事傢,好巧不巧,看到她男友開車送她同事回來。

程瞭安慰她:“別想那麼多,萬一兩人一起去看瞭日出呢?”

女性在這方面還是相當敏感的,程意知道程瞭這純屬扯淡,心裡煩得很,陪著程瞭來K歌,馬上就和丁嵐對上瞭。

兩人明裡暗裡交鋒瞭幾個回合,都跟烏眼雞一樣。

丁嵐唱《你快回來》,程意就唱《後會無期》。

丁嵐唱《分手快樂》,程意就唱《死瞭都要愛》。

丁嵐唱《別看我隻是一隻羊》,程意就唱《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

曹熹和看得眼花繚亂,程瞭根本搶不上麥,盛景初則是連搶的欲望都沒有。

閑極無聊,盛景初拿著手帕疊耗子,程序並不復雜,一疊一卷,最後兩側一拉,在其中的一側打個小結,看起來像耗子腦袋一樣。

程瞭看著好玩,湊到盛景初身邊說:“這個我以前也會。”

她記得小時候大傢都會疊這個,還有跳皮筋、翻繩,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就在手指上套瞭橡皮筋,撥來撥去的,裝彈琴。

他疊完,把小耗子放在程瞭的手上:“這是一個女孩兒教我的。”

他的嘴角帶著輕快的笑意,眼睛裡少瞭淡漠,添瞭溫情,退去瞭平日的光環,就像一個普通又普通的男人。

但無疑這一刻,比任何時候都動人。

直把程瞭看愣瞭,她笑起來:“這不會是你的初戀吧?”

他想瞭一下,也在笑:“好像是。”

兩人坐著看瞭一會兒,發現戰火已經越燒越烈。

丁嵐唱《Para Para櫻之花》,程意就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盛景初問程瞭:“你知道這次豐田杯加藤清正也會參加吧。”

加藤清正是上一屆的四強之一,程瞭當然知道他會參加。

“然後呢?”

“其實賽後就是加藤清正的婚禮。”

程瞭驚叫起來:“真的嗎?我怎麼一點兒消息都沒聽到?之前也沒聽說他談戀愛瞭啊,怎麼忽然就結婚瞭呢?”

盛景初和加藤清正的私交不錯,所以這次婚禮加藤清正請瞭盛景初。

“新娘是相親認識的,兩個人屬於閃婚。”他沉吟瞭一下,“加藤清正邀請我在他的婚禮上唱歌,但我實在不擅長這個。”

程瞭給他出主意:“要不你讓曹熹和輔導輔導你?”

她剛才聽瞭曹熹和唱歌,唱得還很不錯。

盛景初有些為難:“加藤清正的婚禮,並沒有邀請曹熹和。”

程瞭頓時悟瞭:“我傻瞭不是,曹熹和和加藤清正是死對頭。”

他倆之間的問題,還不單單是加藤清正輸給曹熹和那麼簡單。

其實加藤清正和曹熹和之前關系還好,三星杯比賽之前還一起約出去喝酒,結果那次加藤清正喝得大醉。

第二天上場,加藤清正一直打著酒嗝,差點兒沒在賽場上吐出來,第一局就輸瞭。

這之後加藤清正就覺得曹熹和不夠朋友,他的日本粉絲就認定曹熹和小人心理,為瞭讓加藤清正輸棋,故意灌醉他。

曹熹和中國的粉絲可不這麼認為,而且堅定地表明,就算是,那也是加藤清正腦子不好使。

這兩人的矛盾因此越結越深,已經王不見王瞭。

程瞭替盛景初發愁:“那怎麼辦?”

盛景初看著她:“要不你輔導我吧。”

程瞭連連擺手:“我可不行,我天生的五音不全,我一開嗓子,那簡直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你監督我。”盛景初堅持,“棋院最近在研究戰術,我怕忙起來就忘瞭練習的事。”

程瞭這才點點頭:“嗯,我監督你。”

她戳瞭戳掌心的手帕小耗子:“你也要記得監督你傢主人啊。”

程意和丁嵐兩人簡直唱紅瞭眼,曹熹和去吧臺續瞭一個又一個小時,最後他與程瞭實在看不下去,死拖活拽地,把兩人拉出瞭門。

兩人誰也不服誰,約好瞭下次再比。

臨走時,程瞭去瞭趟衛生間。

KTV已經進入瞭夜間場,昏黃的燈光給人打出一道模糊的影子,程瞭困得要死,臨出門時洗瞭把臉,她撣瞭撣臉上的水珠。

盛景初就站在走廊裡,他今天罕見地穿瞭件粉色的襯衫。這種顏色一般人壓不住,男人穿著總會讓人感到輕浮,但他穿起來恰到好處。他本身就有些老成,黑、白、灰這三種顏色雖然穿起來不會出錯,可是太過正式,總有幾分暮氣沉沉。

在包廂裡,他一直穿著外套,程瞭也沒註意到襯衫的顏色,忽然看到瞭,頓時覺得眼前一亮。

她向他打瞭個招呼:“你也要上衛生間嗎?”

他說:“我等你。”

然後他走過來,停在離她不到一步遠的距離,身上有一種檸檬草的味道。程瞭知道他沒有噴香水的癖好,大概是沐浴露。

他抬手看瞭下腕表:“現在已經是7月22日凌晨。”

他從衣兜裡取出一個掛件,給她戴在脖子上,整個過程很小心,甚至手指都沒有碰到她的耳朵,但她平白感到瞭一種熱氣,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她低頭看瞭看,是一隻木頭雕的知瞭。

仔細一嗅還有股香味。

他說:“生日快樂,瞭瞭。”

7月22日,程瞭的生日。

她很少過生日,傢裡的規矩是小孩子不過生日,隻有奶奶做整壽。

她摩挲著掛墜,有些茫然,也許是太晚瞭,也許是她太困瞭,她覺得腦子裡鈍鈍的,心裡也鈍鈍的,有股酸澀返上來,從喉嚨,再到眼睛。

《舍我“棋”誰(舍我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