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幸好不是你

第十章

幸好不是你

S H E W O

Q I

S H U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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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9月份,最大的一個消息不外乎計氏集團即將贊助一場世界圍棋比賽。

計氏是江城的著名企業,旗下行業包括房地產、電商、物流、餐飲等。這次比賽不設門檻,非專業棋手也可以報名參加,據說消息放出第一日,計氏集團就收到瞭三千份報名表。

之所以能調動起棋迷這麼大的熱情,主要是因為比賽的獎金高達一個億!

秀時代從消息發佈的當日就開始關註這件事情,還專門做瞭一系列報道,由於報名的人實在太多,非專業棋手需要先進行入圍賽。

但凡是略懂圍棋的記者都被派去報道這個賽事。

程瞭負責做後期。

她一面快進著現場發回來的視頻記錄,一面數著零,然後抬起腦袋跟言曉感嘆:“一後面有八個零啊!”

言曉也跟著感嘆:“據說還有很多日本、韓國的棋迷報名呢,果然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過呢,來也是陪跑,你知道業餘棋手和專業棋手的差距有多大?”

言曉手一揮,畫瞭一條線:“比銀河還寬。”

程瞭還有點兒迷惑:“不是世界圍棋邀請賽嗎,為什麼隻有中、日、韓三國參加?”

“嘿,”言曉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她,“你找個美國人問問,誰會下圍棋?象棋倒還差不多。要說一衣帶水,還是中、日、韓三國,文化都自一脈傳承過去的。

“以前日本在圍棋界獨領風騷,中國棋手根本比不過。說起來,日本有個業餘圍棋大賽,中國每次都派專業棋手參加,次次拿大獎,把日本人的鼻子差點兒氣歪瞭。後來是韓國領先,韓國人註重‘術’,日本圍棋一下子衰落下去瞭,現在咱們中國也迎頭趕上瞭。”

言曉沖程瞭擠擠眼睛:“沒問問你們傢那位,要不要參加‘計氏杯’?”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但他們是專業棋手,根本不用參加入圍賽。入圍賽的賽程漫長,沒有三個月搞不完,等到決賽的時候,差不多要過年瞭。

棋院對這次比賽相當重視,年輕一代的棋手派出瞭盛景初、曹熹和、姚科、葉琛,中生代的派出瞭趙乾坤、謝長安,由蔣春來帶隊。

韓國那邊據說也很重視,特意將他們國內的一場圍棋比賽往後延,趙延勛、金久、樸鎮沅已經確認參加,為保險起見,甚至邀請瞭趙延勛的老師曹冼羅。

日本那邊更是不得瞭,也不知道是為瞭一億獎金使勁兒,還是為瞭一掃近年來日本圍棋的頹勢,派出瞭加藤清正、坂本真一等超一流高手。

日本最近還舉辦瞭一個圍棋交流會,請中國棋手一起交流切磋。

因為沒有邀請韓國棋手,韓媒已經連續發瞭很多想象力很豐富的新聞稿。

主旨內容就是,在圍棋上面很不行的中國和日本,想瞭一個損招,兩國聯手,賽後不管中日兩國哪國的棋手獲勝,都會平分獎金。

程瞭把這則韓媒新聞的翻譯版發給瞭正在日本交流的盛景初。

他晚上才回復過來:

“不是這樣的,這個交流會每年都會舉行,今年韓國棋院拒絕瞭邀請。”

至於韓國棋院為什麼會拒絕,據說是因為在全力研究盛景初的棋路,還把趙延勛輸給盛景初的那盤棋拍下來掛到瞭棋院一樓的入口處,讓大傢銘記恥辱。

他接著問程瞭:

“你在做什麼?”

程瞭在做手工,那種自制的小發夾,她在淘寶買的各種工具,目前還在興頭上。

她的桌子上有120色的彩色鉛筆,隻畫瞭一回畫就放著落灰瞭;有橡皮章,還沒刻出一個成品就喪失瞭興趣;有手工皂,隻做出來一塊看起來像那麼回事的,被程意要去瞭,還有自制香薰的小瓶子。

雜七雜八的幾乎堆瞭一桌子。

所幸與做發夾這個新寵還在熱戀期。

她把書攤開,將發夾放在書上,給盛景初拍瞭一張發過去。

鮮艷的枚紅色,上面粘瞭一隻小兔子。

盛景初欣賞瞭一下,給瞭一個簡短的贊美:

“不錯。”

程瞭就知道是這樣,她發瞭段語音過去。

“無償傳授你個技巧,好好記著啊。以後我再給你發什麼求表揚的時候,你要這麼說,是你自己做的嗎?哇,真的難以置信,你一定是個天才!”

她的語氣既誇張又肉麻,自己回放瞭一遍,覺得直起雞皮疙瘩。

等瞭好一會兒也沒見盛景初回復,程瞭有些奇怪:

“在練習嗎?”

盛景初回復過來:

“剛看過的一本棋譜找不到瞭。”

程瞭又給他發語音過去,用鬼氣森森的語調:

“據說呢,這叫鬼遮眼,有‘阿飄’從你身邊經過的時候,看中瞭你手頭上的東西,就拿過去玩一會兒。沒關系的,他玩膩歪瞭就會還給你。我以前也經歷過,有一次手機怎麼找都找不到瞭,第二天在枕頭底下看到瞭。”

嚇唬完他,程瞭正打算接著修飾自己的發夾的時候,卻發現怎麼也找不到瞭。

她把各個角落都翻瞭一遍,汗毛騰地豎起來瞭。

最後,她隻能沮喪地發給盛景初:

“完瞭,我也被鬼遮眼瞭,發夾不見瞭。”

盛景初回過來:

“你看一下有沒有夾在書裡。”

程瞭翻瞭一下書,還真在裡面夾著。

盛景初沒見程瞭回復,問她:

“沒找到嗎?”

隔瞭好一會兒,程瞭才回過來:

“傷自尊瞭。”

他安慰她:

“偶爾犯個錯誤很正常。”

他還在表情包裡找瞭一隻萌萌的兔子發瞭過去。

程瞭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她幾乎要撥電話過去。

天塌瞭,地陷瞭,盛景初忽然也會發表情瞭?

其實是盛景初總見程瞭發表情,摸索瞭一下,發現微信裡面可以下載表情包,他挑著好玩的下載瞭幾個,發現有瞭表情之後,可以省好多話。

一同出差的蔣春來給他發微信:

“景初啊,來我的房間一下。”

他就發一個點頭的泡泡熊。

曹熹和問他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

他就發一個搖頭的起司貓。

小齊向他道歉:

“盛先生對不起,我忘記把你常看的那本書帶過來瞭。”

他就發一個拿著磚頭的長草顏團子。

大傢都凌亂瞭,互相打電話通知:“盛景初的微信被盜瞭!”

在這段時間裡,程瞭終於很艱難地轉正瞭。

而試用期工資隻能拿到百分之八十,她第一年入職,拿的本來就不多,再扣掉各種花銷,基本上是月光。

轉正後,忽然一下子多出來百分之二十的工資,程瞭覺得自己一下子變成有錢人瞭。

她第一次拿實習工資的時候,給傢中所有人都買瞭禮物,奶奶是一條電熱毯,雖然當時天已經非常暖和瞭,奶奶還是很高興,表示一定好好用。

爸爸的是個電動按摩儀,用瞭一次就“Game Over”瞭,程瞭藏瞭起來,又買瞭個新的。放回去的時候發現居然還有一個,後來才知道是她老爹怕她上火,自己買瞭一個一模一樣的。

程意的是一瓶SK-Ⅱ的神仙水,拿回傢才發現買瞭個山寨貨,不是SK-Ⅱ,而是“SK-Ⅰ”。

給三叔三嬸的是一套床上四件套,洗完晾出去,顏色掉瞭一地,鄰居還以為發生瞭兇殺案。

程諾的是一套《英漢大詞典》,這個倒沒什麼問題,新華書店買的,正版塑封。可惜程諾連看都沒看,就塞到書架裡吃灰瞭。

程瞭決定用這百分之二十的工資給盛景初買點兒禮物,到商場轉瞭一圈兒,才發現物價在她等待轉正的過程中發生瞭翻天覆地的變化,讓她高高興興出門去,憋憋屈屈回傢來。

最後想瞭想,她決定用這筆錢,給盛景初買點兒好吃的。

程爸爸友情支持,他打聽好瞭請客的日子,決定早點兒關門,幫程瞭做菜。

請客的地點在甜水巷程傢,確定陪客的有程奶奶、程意、程爸爸、程三叔與程三嬸。

程諾在學校補課,極力申請瞭幾次,都被程三叔駁回瞭。

盛景初是下午五點的飛機,到程傢怎麼也得六點瞭。

在程瞭看來,這不過是請盛景初吃頓飯,但在盛景初看來,這是第一次正式登門拜訪。

所以臨去機場之前,盛景初特意請小齊幫他選好瞭禮物,甚至衣服都再三斟酌,黑的顏色有些壓抑,灰的看著不夠幹凈,白色的會不會不夠喜慶?

小齊在服裝搭配上面還是很有心得的,盛景初每次比賽的衣服都是他準備的。經常會有時尚雜志的編輯聯系小齊,問他能不能把盛景初的照片登在雜志上。

棋院一有對外的活動,也都會讓盛景初出席,因為形象好。

而盛景初參與主持的專業棋手考試,報名人數達到瞭歷史之最。

在小齊看來,盛景初就是披個破麻袋片子出去,也是一種時尚。穿衣打扮這種事,說到底,關鍵是看臉。

當初,十六歲的盛景初隻穿瞭一件白襯衫就秒殺瞭所有選手,那一次亮相至今被圍棋界津津樂道。

所以小齊實在不理解盛景初究竟糾結什麼。

最終,小齊還是幫盛景初挑選瞭一件手工襯衫,搭配黑色西裝。

周末程瞭不上班,她早早就準備上瞭,江城靠江,有許多河鮮,她在水產市場挑瞭最新鮮的,又買瞭菜,補充瞭各種佐料。

回去的時候,程瞭迎面碰上瞭徐爺爺。

平時徐爺爺都要樂呵呵地跟程瞭開玩笑:“小程瞭啊,什麼時候嫁給我們傢徐遲啊。”

今天徐爺爺照舊樂呵呵的,但是破天荒地沒說讓她嫁給徐遲的話,而是對她說:“小程瞭,結婚的時候一定要請徐爺爺喝酒啊。”

程瞭有瞬間的呆滯,她覺得大傢的思維發散得確實都很快,比如才知道她戀愛,馬上就想到瞭結婚的可能。

其實徐爺爺還算正常的,周奶奶才誇張,她盯著程瞭的肚子瞧瞭又瞧,熱情地建議她:“二胎還是要早點兒生。”

程瞭喜歡做菜,但不喜歡準備的過程,洗菜、擇菜、切菜,一整套流程下來就得小半天,她傢老爹之前還說著要早點兒回來幫忙,眼見著都要五點瞭,還是不見人。

飯館裡周日的生意好些,程瞭估計爸爸是忙不開。

手機在衣兜裡響起來,程瞭一看來電顯示,正是她爸。

她趕緊問:“老爹,你在路上瞭嗎?”

電話裡的聲音很陌生:“你是機主的女兒嗎?你爸爸出車禍瞭,現在在江城醫院搶救呢,快點兒過來吧!”

程瞭的腦袋頓時嗡的一聲,她連忙去問詳情,對方已經掛斷瞭電話。

衣服也來不及換,她擔心奶奶受不住,就先沒說,在道邊攔瞭一輛車,趕去瞭江城醫院。

程爸爸已經被送進瞭搶救室,程瞭隻見到瞭交警。

交警見她一直在抖,想等她冷靜下來再說。

程瞭勉強按捺住恐懼,問他:“怎麼回事?”

“痕跡檢測還沒出來,初步推斷是交通肇事逃逸,傷者受傷比較重,我們送過來的時候已經失去瞭意識。”

程瞭的手心幾乎攥出瞭冷汗,她靠在墻壁上,一點兒一點兒滑下去,幾乎坐在瞭地上。

“哦,還有,這是我們在事故現場找到的,是你父親的嗎?”

交警將一罐東西遞給程瞭,程瞭看瞭看,是蝦醬。

罐子外面用棉佈套包著,所以沒碎,隻蓋子被撞得癟瞭一塊。

她接過來,緊緊抱在懷裡。

程爸爸的蝦醬做得好吃,整個甜水巷都出名。

他總說自己的蝦醬有秘方,這個秘方連程瞭都瞞著,她仔細聞過好幾次,沒聞出特別的佐料來。

昨晚程瞭讓她爸爸從店裡帶一罐蝦醬回傢,她想做道蝦醬燉豆腐。

爸爸不樂意,說就剩下最後一罐瞭,做醬的這種蝦隻有春天有,再想做就隻能等明年春天瞭,他的店全靠蝦醬做招牌呢。

程瞭溜須瞭半個晚上,給他又是捶背又是倒茶的,末瞭,爸爸也沒松口。

沒想到,他還是拿來瞭。

程瞭抱著罐子坐到地上,下巴支在罐子上,腦袋一片空白。

她覺得好冷,冷得讓她受不瞭,幾乎一直在抖,不錯眼地盯著搶救室的燈。

她什麼都不敢想,又不敢不想,耳邊轟轟地響著各種聲音,讓她想起小時候,她媽媽過世的時候。

有人說:“這孩子真可憐,這麼小就沒媽瞭。”

又有人說:“她爸爸肯定要再娶的,萬一有瞭後媽,這孩子不得受氣啊。”

她那時候其實什麼都不懂,縮在墻角裡,死死咬著袖口,想哭又不敢哭。

終於,燈滅瞭,程爸爸被推出來。

程瞭連滾帶爬地沖過去,抬頭去看大夫。

大夫安慰瞭她一句:“沒有生命危險瞭,就是要恢復一段時間。”

她松瞭口氣,去攥爸爸的手。她爸的手又肥又大,虎口處有長年拿菜刀磨出來的繭子。

爸爸就靠著這粗糙的繭子,一路供她上到大學。

盛景初下瞭飛機就到瞭甜水巷。

程傢大門緊閉,他敲瞭半天門沒有回音。

還是路過的鄰居說:“傢裡的老二進醫院瞭,一傢人都趕過去瞭。”

盛景初有些急,又一時摸不準是誰:“和程瞭是什麼關系?”

鄰居說:“就是程瞭她爸。”

盛景初一路撥打程瞭的電話,都是無人接聽。

他趕到江城醫院的時候,正好碰到瞭趕來的徐遲。他倆對視一眼,沒有交談的興致,乘電梯去瞭住院部。

程瞭就在病房門口守著,好在她爸爸沒有生命危險,她先跟三叔通瞭電話,三叔沒瞞住,程奶奶堅持要過來,連大伯和大伯母都趕過來瞭。

病人沒醒,又不是探視時間,傢屬不讓進,他們在病房門口守瞭一會兒,再三確定瞭沒有危險,終於被程瞭勸走瞭。

醫院裡有護工,不需要傢屬照顧,可程瞭就是不想走,哪怕多看一眼也行。護士勸瞭半天,見她就是不聽,讓她隔著門看看。

程爸爸在靠窗戶的床位,這個位置好,寂寞瞭還可以看看窗戶外面的風景。

他一直睡著,麻藥的勁兒還沒過,醫生說還得幾個小時才能清醒。

她扒著門框瞅瞭又瞅,人有點兒暈,一個趔趄,後面有人扶住瞭她。

她回頭去看,發現是徐遲。

她轉過身,問徐遲:“你怎麼來瞭?”

這話說來就長瞭,今天是喬菲的生日,喬傢請瞭許多人,他待得氣悶,到花園裡給爺爺打瞭個電話。

徐爺爺也是才聽說,一直在唏噓:“說是很兇險,這萬一有個好歹的,程瞭怎麼受得瞭。”

他於是立馬趕瞭過來,還好,還好,程爸爸沒事。

盛景初後到一步,其實是去問瞭住院部的大夫。程爸爸的腿撞得比較重,盛景初恰好認識骨科的專傢。

他給這位專傢打瞭個電話。老專傢已經七十多歲瞭,是他的棋迷,人早就退休瞭,又被醫院返聘回來,一周隻出診兩次,接到他的電話很高興,說隻要他願意跟自己對弈一局,就給程爸爸看看片子。

盛景初到的時候,程瞭和徐遲正面對面站著。

兩個人一齊保持著沉默。

末瞭,程瞭嘆瞭口氣說道:“不管怎麼樣,謝謝你瞭。”

她一抬頭,看到瞭盛景初。

她虛弱地笑瞭笑,臉白得像一張紙:“你來瞭。”

徐遲怎麼聽都覺得不得勁,為什麼盛景初是“你來瞭”,而自己就是“你怎麼來瞭”呢,不過幾個月的時間,他已經完全變成外人瞭。

程瞭走過去,拉住盛景初的手:“累瞭吧?”

日本雖然不遠,但從機場到這裡,加起來怎麼也要四個小時。

盛景初搖頭:“其實還好。”

他想她一定經受瞭巨大的刺激,不是害怕,而是恐懼。在生離死別面前,人除瞭恐懼,沒有太多的時間產生別的情緒。

痛苦、悲傷、懊惱,這些都是一段時間以後的反應,他經歷的時候還小,但足以銘記終生。

他環住她的肩膀,緊緊地抱著她。她的脆弱他都知曉,他此刻能給她的,不過是一個擁抱。

她這才哭出來,像隻離開瞭母親懷抱的小獸。

先是細細的,終於尖厲起來。

他輕輕拍著她的背,她似乎得到瞭安慰,又似乎更加委屈,聲音更大瞭一些,最終變成抽噎。

徐遲遠遠地看著,心裡湧起一點兒悲哀與不甘,又勉強壓抑住翻騰的情緒。見程瞭被護士叫走瞭,他才走到盛景初面前。

“咱們談談。”

徐遲早就認識盛景初,由於親戚關系太遠,他也不清楚怎麼稱呼盛景初比較合適。

歸國的慶祝晚宴上,他見他媽請瞭盛景初來的時候,其實很驚訝。

他還記得他媽在盛景初十六歲之時,提到“那個學棋的小孩兒”時的表情,外人看來是在同情,但以他對他母親的瞭解,同情也是同情的,但更多的是同情他人之後的慶幸感。

他很小很小的時候見過盛景初一次,不過那時候的盛景初還不叫盛景初。

小小的盛景初穿著幹凈的襯衫,人有些倨傲,沉默而冷淡,有一雙俯視眾生的眼睛。

周圍的人都誇這孩子長得好,他心裡不服氣,拿著新買的魔方向盛景初炫耀。

他記得當時盛景初問他:“你拼得上嗎?”

他拼不上,來來回回折騰瞭幾遍,臉漲得通紅。

盛景初拿到手裡,轉瞭幾個圈兒,就將魔方拼瞭回去。

他當時覺得很沒面子,又幹瞭一件更沒面子的事情,哇哇大哭起來。

大人問他怎麼瞭,他隻說是盛景初弄亂瞭他的魔方。

大人哪有不偏心自傢小孩兒的,他媽私下跟一個嬸嬸說:“沒爸媽的孩子就是缺少傢教。”

他不知道盛景初聽沒聽見,偷偷看著盛景初。

盛景初照舊是面無表情的樣子,又將魔方拼回到瞭他遞過來時的樣子。

那一次見面給瞭他深刻的印象,以至於每次想起盛景初的時候都有一種自卑感。

後來聽說盛景初去學棋瞭,他有些慶幸,兩個人的人生軌跡終究不同,他聰明、傢世又好,自有傢裡給鋪就的錦繡前程。

早知道像盛景初這樣的人,不管到哪裡都是最耀眼的一個,但讓他沒想到的是,盛景初會有如此驚人的成就,就算他在國外,也常在華人圈裡聽到這個名字。

“你知道嗎,其實我喜歡程瞭。”站在住院部的活動區,徐遲告訴盛景初。

盛景初沒有表示,隻淡淡地說瞭聲:“嗯。”

徐遲的聲音頓時多瞭幾分焦躁:“可是我喜歡沒有用,我父母是不可能讓我娶她的。”

“所以?”

“所以……”

其實他也不知道所以之後是什麼。

放手嗎?和程瞭退回到原來的位置,他不甘心。

和傢裡抗爭嗎?他清楚地知道兩傢門第的差距,也明白,即便抗爭勝利瞭,也會是程瞭不幸的開始。

“所以你想一面享受著程瞭的愛慕,一面接受著傢裡的安排?”盛景初的話說得不留情面,“你跟我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讓我轉告程瞭嗎?對不起,我做不到。如果你有勇氣親自告訴她,讓她再選擇一次,那我多少對你還有一點點欣賞。”

徐遲被他激怒瞭:“如果你是我呢,如果你父母活著呢?我可知道當年你們盛傢在杭州的商業圈也挺有名氣的。”

他被自己說服瞭,沒錯,盛景初不過勝在沒有父母沒有傢庭罷瞭。

盛景初淡然一笑:“如果我父母活著,如果盛傢依舊煊赫,我還是我,能有什麼不同?”

他一無所有的時候,尚且能獲得今時今日的地位,就算他父母在世,就算他父母反對,他完全有脫離傢庭的底氣。

盛景初最後看瞭他一眼:“徐遲,我不是你,也幸好不是你。”

再回到住院部,程瞭正在樓梯口張望,看到盛景初,頓時松瞭口氣。

“餓瞭吧?去吃飯。”

她好像又恢復瞭活力,眼睛還紅得厲害,人卻在笑,左頰的酒窩十分鮮明,像裹瞭蜜的大白兔奶糖。

盛景初問她:“你知道你最常跟我說哪句話嗎?”

“哪句?”

她說過的話太多瞭,連她自己也記不清楚最常說哪句。

“就是你剛才的那句,餓瞭吧?去吃飯。”

程瞭揉瞭揉臉:“唉,誰讓我是個吃貨呢。”

其實親近的兩個人,最常見的對話不過是些生活日常,永遠離不開衣食住行。

她擔心他吃得不好,因為除瞭吃,她也不太擅長別的。

她偶爾晚飯吃得早,半夜餓得難受的時候還會給盛景初發條微信問他餓不餓。

她以為他不會回答,因為他每天睡得都很準時,但無一例外地都能立馬回復她。

後來她跟小齊聊天才知道,盛景初把應用提醒的聲音調到瞭最大。

她於是又擔心他晚上睡得不好,晚上忍著不去問他,可自己餓的時候總會怕他也餓。

後來她熬瞭一大鍋湯,分成好多份給他凍到冰箱裡,告訴他餓的時候自己下一點兒面吃。

程瞭幾個月大的時候得過一次肺炎。她媽媽在外面幹活,覺得熱瞭,回傢就把她的衣服都脫瞭,她先是感冒,後來變成肺炎。

為瞭這件事,她媽媽一直很自責,說自己怎麼能拿大人的冷暖去衡量孩子呢。

程瞭其實也覺得她媽媽有些關心過度瞭。

然而直到現在,她才忽然明白瞭她媽媽當年的心理,因為愛一個人,總會忍不住拿自己的感受去揣測別人,就像她餓瞭,總會擔心盛景初餓瞭一樣。

兩人在醫院附近的面館隨便點瞭兩碗面。

一坐下,程瞭先喝瞭一口湯,咂咂嘴巴,覺得胡椒放得有點兒多。

好在一口熱湯下肚,覺得暖和瞭不少,9月的晚上已經有瞭涼意。她從進瞭醫院就開始懸著的心終於放下瞭一點兒。

飯館的客人並不多,吃飯的人也都滿臉焦慮,看來都是病人傢屬。

“你知道在醫院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嗎?”程瞭夾去幾根面條,“我小時候有人給我算命,說我八字不好,克父母,得把我遠遠送走才行。我媽媽肯定是不信的,結果我很小的時候她就過世瞭。”

她的情緒有些低落:“後來我跟著我爸回到我奶奶傢,第二年我爺爺又過世瞭,於是又有人說起瞭八字的事。好在這之後傢裡人都挺健康的。我其實不怎麼信命,但是今天我守在手術室門口的時候,真的怕瞭。

“我大學的時候選修過一門星象課,大傢沒事的時候喜歡算星盤,我一次都沒算過,不過,當時老師有一句話我記得很深,她說教大傢星象知識不是為瞭讓大傢回避命運,而是用更積極的態度去接受命運。

“那時我就在想,有些事真的是命中註定的嗎?如果我小的時候我媽媽把我送走瞭,她是不是直到現在還能健康地活著?如果我沒回到我奶奶傢,我爺爺是不是就不會死?如果我真的被遠遠送走瞭,我爸爸今天是不是就不會出車禍?”

盛景初放下筷子。

“我父母過世之後,我被親戚傢收養過,當時也有人說,這孩子的命不好,親生父母都克死瞭,親戚先是不信,後來將信將疑,再後來傢裡發生一點點事都會懷疑到我身上,我就從這傢到那傢,又從那傢到另一傢。

“直到我六歲那年碰到瞭老師。

“他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走。其實那時候我對圍棋一無所知,隻問瞭他一個問題,我說:‘他們都說我命不好,你不怕嗎?’

“老師當時抱著我說:‘不要把自己的不幸歸咎在別人身上,人活著就要有承擔命運的決心和勇氣,否則每個人都註定會死,為什麼要多吃幾十年的飯?’”

他看著程瞭的眼睛。

“瞭瞭,在人生走到一個轉折點,或是生死關頭,我們沒辦法選擇和改變的時候,既然命運隻能佑護到這裡,我們隻能去靠自己,再拼一拼,再掙一掙,再求一求,如果這樣也沒有用的話,那就隻能接受,盡管這個過程要經歷無數的痛苦。可是隻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咬緊瞭牙堅持下去,因為你不知道,你愛的那個人走瞭,愛你的人會在什麼時候來。”

他笑瞭笑:“你看我等瞭二十年,不是等到瞭你。”

程瞭的眼睛有點兒濕,她埋頭吃瞭一口面條,吐瞭吐舌頭:“辣,好辣,我都要辣哭瞭。”

盛景初無情地拆穿她:“你吃的是紅燒牛肉面,一點兒辣椒都沒放。”

程瞭又好氣又好笑,吐瞭吐舌頭:“其實呢,有時候撒個無傷大雅的小謊沒必要揭穿的。”

他告訴她:“你在我面前不需要掩藏情緒。”

程瞭撇撇嘴:“我哪兒還需要隱藏啊,就差寫在臉上瞭。不行,我以後也要做到喜怒不形於色。”她刻意做瞭個嚴肅的表情,“你說我現在是什麼情緒?”

“我不知道你剛才是什麼情緒,但我知道你即將出現的情緒。”他伸手揩掉她嘴角的蔥末,“尷尬嗎?”

程瞭咬著下唇,吃吃一笑:“一點兒也不尷尬,是感動好嘛!”

回到醫院,程爸爸已經醒瞭。

程瞭扭過頭去抹瞭一把眼淚,程爸爸拍瞭拍她的手:“臭丫頭,哭什麼。”

交警做瞭個簡單的筆錄,可惜程爸爸提供的信息很有限,當時逆著光,他也沒能看清車型,隻記得好像是黑色的。

其中一個小個子交警反復看瞭盛景初好幾次,跟同事低聲交流瞭一會兒。

等到出瞭病房,小個子交警看向盛景初:“你是盛先生吧?”

盛景初問他們:“有什麼事情嗎?”

“是這樣的,”小個子交警沖他笑瞭笑,“你還記得公交車失竊案嗎?我們系統內部挺轟動的,經手的那個警察就是我的校友。你參加《全能挑戰》那期我也看過,對你超強的觀察力,我們都很佩服的,我們指導員還說呢,大傢要都有這個觀察力,好多案子早就破瞭。如果方便的話,你能不能跟我們去交警大隊一趟,看能不能發現一些有用的信息。”

程瞭也很好奇,見爸爸的病情還算穩定,就陪著盛景初去瞭交警大隊。

對於盛景初能幫忙這件事,程瞭心中覺得不太靠譜的。

他的記憶力是好,但前提是他看過刻意記過,他又沒見過肇事車輛,能提供什麼有效線索?

交警把現有的線索展示給盛景初。

先讓他看瞭事故現場的照片,又把附近商店的監控給他看。民用監控的像素極低,隻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飛馳過去,上瞭輔路,根本分辨不出車牌和車型。

盛景初借來紙筆,看過一遍視頻,在紙上畫一些痕跡,直到十幾遍之後,他將紙上的痕跡補足。

“車牌反光,我隻能確定有字母H。”

記錄肇事車輛過去的視頻雖然隻有幾秒,分割成一幀幀的畫面,也有幾十幀。

程瞭忽然想起之前《全能挑戰》中,第二個選手挑戰的就是通過視頻片段找不同,盛景初或許是用這樣的方法來觀察的?

他向交警解釋:“視頻雖然短,但每一幀畫面的噪點都有區別。將每幀畫面的噪點疊加,就出現瞭一個H的輪廓。可惜前面的漢字和後面的字母由於反光太強烈,實在沒辦法確定。

“看司機駕車的路線很熟悉,應該是江城本地人,所以最前面的漢字很可能是江。至於車燈的碎片,大傢都是專業人士,應該能分析出車型來,車身黑色,江H開頭的牌照,應該可以縮小搜查的范圍。”

眾人將信將疑,程瞭知道大傢還沒全信。

人從不信到信,總需要一個緩沖的過程。程瞭和盛景初從交警大隊出來,天已經完全黑瞭,夜風有些涼,她縮瞭縮脖子。

盛景初把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

程瞭擔心他感冒,推瞭推:“沒關系的,我一點兒都不冷。”

他將衣服蓋嚴一些:“我熱。”

程瞭牽過他的手,試瞭下他掌心的溫度。

他還騙她說熱,明明掌心那麼涼。

她問他:“人撒謊會變成小狗,那熊貓撒謊會變成什麼?”

他搖頭。

“是狗熊!”

上瞭車,程瞭凍得抽瞭抽鼻子,去翻手套箱裡的紙巾,沒想到居然翻出來幾隻紙鶴,折角處十分利落,每一隻鶴嘴的長度好像都經過測量一樣,排列在一起分毫不差。

對細節把控得這麼嚴格,不用說,應該是盛景初疊的。

她把紙鶴放回去,笑他:“沒想到你還有這個愛好。”

專業棋手的壓力都很大,曹熹和減壓的方式是打麻將,加藤清正減壓的方式是喝酒,盛景初的減壓方式就是折紙鶴。

十六歲參加天元圍棋賽之前,他折過八隻。

十九歲參加中日韓三國圍棋邀請賽之前,他折過五隻。

近幾年他其實已經很少折瞭,可是從程傢出來,小齊載著他去醫院的路上,程瞭的電話打不通,車又堵得厲害,急躁、焦慮,他的情緒第一次失控。

為瞭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才再一次折起瞭紙鶴。

他數瞭數,九隻,居然比他參加天元圍棋賽前折的還要多。

交警先就江H的車牌號進行瞭調查,很快發現瞭有用的線索。

第二天一大早程瞭就接到瞭交警隊的電話:“案子破瞭,肇事者我們已經抓到瞭。”

隔天,程爸爸又做瞭腿部手術,手術很成功,不過總要休息幾個月才能完全復原。

這事給程爸爸造成瞭極大的打擊,作為一個廚師,不能夠掌勺,這種寂寞簡直是致命的。

他也忽然意識到自己也到瞭傳承衣缽的年紀,唯一的閨女根本不想繼承自己的事業,周圍幾個年輕小夥的資質也乏善可陳。

他幹脆在微博上發起瞭征收徒弟的廣告,還真有幾個小夥子來應征。他天天忙著“海選”“晉級”的事,心情倒好瞭不少。

誰也沒想到,盛景初幫助交警隊破案的消息被傳瞭出去,並且越傳越神,各大媒體爭相報道,一時間簡直要把他捧成當代的福爾摩斯。

程瞭念著報道直笑,順手推瞭推正在研究棋譜的盛景初。

“喂,福爾摩斯!”

盛景初扭頭看她:“我要是福爾摩斯的話,一定要選你做搭檔的。”

程瞭大為得意:“怎麼樣,承認我是華生瞭?”

他搖頭,比瞭個“汪汪”的動作:“你是警犬。”

《舍我“棋”誰(舍我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