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已經不在原點瞭

第十一章

我已經不在

原點瞭

S H E W O

Q I

S H U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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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景初平時在棋院,休息日的時候會到解寒洲的圍棋道場講棋。

解寒洲的圍棋道場離程瞭傢很近,程爸爸出院之後,她沒事就到圍棋道場去看看盛景初。

圍棋道場招收的都是十五歲以下的棋童。

盛景初最早帶的是高級班,沒幾天曹熹和死活要跟他換,就把他換到瞭初級班,班上都是一些小豆丁,最大的不超過八歲,最小的也才五六歲,邊下棋還邊舔手指頭。

這幫小孩子下棋的時候倒還好,隻要沒有事做,立馬能吵翻瞭天,噪音之大,使簷下的燕子都挪瞭窩。

繼做發夾之後,程瞭又迷上瞭織毛衣,還給大傢都許下諾言,一定要給奶奶織一雙厚厚的毛手套,給老爹織一條毛褲,給程意織一條漂亮的披肩,給程諾織一件馬甲。

至於盛景初,她發下宏願,要織一條羊毛毯子。

盛景初上課的時候,她就拿著棒針坐在教室的後面織東西,隻可惜想法是好的,實力有點兒不足,別說毛手套,連個毛手腕套都沒織出來,她拆拆織織,織織拆拆,一團團毛線由直線變成波浪線。

盛景初將最小的小朋友天天抱在腿上,就著他的手落下一子。

其他小朋友圍著看,嘰嘰喳喳地發表意見。

其中一個叫亮亮的小朋友很不高興,擠到盛景初身邊:“老師,老師,你為什麼抱天天不抱我?”

天天聽瞭這個話,死死地抱住盛景初的腰,把臉埋到盛景初胸前,不時偷偷地瞪一眼要奪自己位置的亮亮。

盛景初似乎有無限的耐心,他笑著摸瞭摸亮亮的腦袋:“你這局贏瞭天天,老師就抱你好不好?”

天天聽瞭這個話,探出腦袋來,嘬瞭嘬手指頭,一說話還在流口水:“我不要跟他下!”

亮亮已經坐到瞭盛景初對面:“就要,就要!”

天天最終還是勉為其難地跟亮亮下起來。

天天也不過剛懂得規則,胡亂下瞭一氣,到底是亮亮贏瞭。

天天瞪著萌萌的大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很快,眼睛裡就汪瞭一包眼淚。

亮亮將天天擠下來,用手指刮瞭刮臉皮:“小哭包!”

天天既沒瞭位置,又沒瞭面子,哭得更加大聲瞭。

盛景初蹲下來,伸手揩掉瞭天天的眼淚:“男子漢怎麼可以輸瞭棋就哭呢?”

天天聽瞭這個話,聲音小瞭一些,小胸脯一抽一抽的。

盛景初拿出紙巾給他擦瞭擦鼻涕:“好瞭,現在呢,你先在一旁思考一下為什麼會輸,我給你五分鐘的時間,你說對瞭,老師給你一個小小的獎勵好不好?”

天天點點頭,乖乖地站到瞭一旁。

那邊的亮亮已經等不及瞭,噌噌爬到盛景初的膝蓋上,得意地看著周圍的同學。

盛景初問他:“亮亮,你已經學棋一年瞭吧?”

亮亮點點頭。

“那你是不是班裡學棋時間最長的孩子?”

亮亮又點點頭。

“天天才學棋不到一個月,你勝瞭他,也沒什麼值得誇耀的對不對?”

亮亮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瞭頭。

“那現在老師給你講一下,明明你可以馬上勝瞭天天的,為什麼要下到第十個子才贏?”

程瞭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盛景初時,眼珠子就差沒瞪出來。

他明明是那種看起來極冷淡的性格,而且惜言如金,能用一個字表達絕對不會用兩個字的人,對待小孩子卻溫聲細語,小孩子哭鬧他也不會煩躁,一點兒一點兒開解,實在鬧得厲害瞭,他還會抱著哄一哄。

其實不要說程瞭,就是曹熹和也萬萬沒想到,他高冷的師兄可以對小孩兒如此耐心。

要知道,曹熹和第一次接手這幫小孩兒的時候差點兒瘋瞭,有個小孩子居然還穿著開襠褲,一言不合就尿瞭他一身,他最後隻好和這群小孩兒一起哭。

好歹把初級班塞給瞭盛景初,他覺得教高級班能省點兒心,誰知道高級班的小孩兒正是青春期,一個人揣著八個心眼兒,他好說歹說都不行,幹脆拿著教鞭一個一個把他們嚇唬服帖瞭。

學生嘴上雖然老實瞭,心裡卻憋著一股氣,隔三岔五就向上反映。道場的教導主任沒少找曹熹和談話,氣得他幹脆不幹瞭,還是老師給他打瞭個電話,讓他不得不回來瞭。

誰想到學生都跑到盛景初的班裡去請教問題瞭,讓他這個正牌的老師覺得很沒有面子。

曹熹和也得出瞭經驗,光用大棒教育是沒用的,多少要有點兒鼓勵。

曹熹和的鼓勵方式就是每個月比賽獲勝的那個,帶著他去國傢棋院參觀一次。

這個設想很好,但沒想到連續三個月都是一個人獲勝,他連續帶著那少年去瞭三次,這個少年就不高興瞭:“還不如去遊樂園呢。”

樓下盛景初的初級班就是這樣,每個月表現最好的小孩子,盛景初就帶他去遊樂園玩。

曹熹和大怒:“那你從初級班開始重念吧!”

少年二話不說收拾好棋盤,下樓去瞭。

最後曹熹和退瞭一步,鐵青著一張臉帶著少年去找盛景初。

“那什麼,我們今天下午和你一起去遊樂園。”

第四周的下午是盛景初履行獎勵的時間,這個月獲得獎勵的是天天。

盛景初無可無不可,他開車,程瞭坐在副駕駛,天天、曹熹和、少年坐在後面一排。

天天非要坐在曹熹和的身上,曹熹和相當不樂意,打眼一看孩子要哭,隻好勉為其難地抱著他。一路上憋著火,給孩子灌毒雞湯。

曹熹和問懷裡的孩子:“你叫天天對吧?”

天天點點頭。

“我跟你說啊,”曹熹和笑得像隻大尾巴狼,“天天這個名字一聽就沒有高手范兒。”

天天瞪著一雙懵懂的眼睛看著他。

“沒聽懂是吧?”曹熹和還“善意”地解釋瞭一把,“就是你這個名字呢,一看就沒有冠軍相。像什麼中日韓圍棋賽啊、王座邀請賽之類的,你就別想瞭,連入圍都進不去。”

程瞭簡直要聽不下去瞭,她剛準備開口,盛景初說在前面:“小曹,我記得你以前叫樂樂來著。”

曹熹和頓時不吱聲瞭。

當然,像曹熹和這樣的話癆,你讓他閉嘴是不大可能的,過瞭一會兒,他又說開瞭。

“師嫂,我師兄小時候呢,老師傢來瞭幾個外賓交流訪問,其中有個德國小孩兒,很喜歡漢文化,也學過下棋,要跟我師兄下棋。老師就把我師兄拉到一邊囑咐他:‘景初啊,你跟他下棋的時候點到為止就可以瞭。’

“結果你猜怎麼著,我師兄把那德國小孩兒贏得都要哭出來瞭。老師就挺生氣的,問他:‘你看我明明跟你說過要點到為止的,你怎麼讓人傢輸得那麼難看?’

“你猜我師兄說什麼?我師兄說:‘老師,點到為止不是讓他輸得一個子不剩的意思嗎?’”

說完,他樂得直拍大腿。

“我老師也樂瞭,忘瞭他隻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兒瞭,根本不知道‘點到為止’是什麼意思。”

盛景初問他:“你要我說說你第一次在韓國喝燒酒以後的事嗎?”

曹熹和頓時又不吱聲瞭。

到瞭地方,曹熹和才大呼上當:“你們要去的是兒童樂園啊?”

江城有兩個遊樂場,兒童樂園是早些年建的,後來又建瞭一個更加現代化的遊樂場,叫江城遊樂場。

曹熹和扭頭看看身邊的少年:“那什麼,要不我還是帶你到棋院溜達一圈兒?今天下午蔣春來老師講課,專門分析趙延勛的。”

少年的節操也很不穩定,聽說蔣春來講課,立馬高高興興地跟曹熹和走瞭,剩下程瞭和盛景初面面相覷。

程瞭忍瞭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問盛景初:“曹熹和在韓國喝燒酒以後發生瞭什麼事?”

盛景初沒回答,準備去買票。

她拉著盛景初的袖子:“講一講,講一講……我拿我的一件糗事交換。”

盛景初拿她沒有辦法。

“那是小曹第一次去韓國,韓國棋院請中國棋手喝酒,他酒量不大,喝瞭不少,抱著飯店的柱子,嚷嚷著要給大傢跳舞。第二天酒醒瞭覺得沒臉,第二年的中日韓圍棋邀請賽,他死活沒好意思參加。

“他之所以念念不忘地要戰勝趙延勛,據說是因為當年趙延勛手上有一張他跳舞的照片。”

程瞭笑瞇瞇地看著他,意有所指:“所以嘛,喝酒誤事。”

他催促她:“換你瞭。”

程瞭很認真地回憶瞭一番,忽然,一指地上,跳起腳來:“哎呀,蚯蚓!”

盛景初迅速往後退瞭一步,再看時,哪有什麼蚯蚓。

程瞭笑得前仰後合:“哈,被我抓到瞭吧,你原來怕蚯蚓啊!”

說什麼怕蚯蚓死在自己面前,敢情是怕蚯蚓。

“哦,有瞭。我給你講個我小時候釣魚的事。釣魚得用餌吧,要先在地裡挖蚯蚓,幹的地方挖不著,得在濕的地方挖,最好是河邊,掀開一塊石頭看看,十有八九就有。”

盛景初皺瞭皺眉,牽著天天緊走瞭兩步,將程瞭落在瞭後面。

程瞭追上去:“蚯蚓身上又濕又黏。用手捏起來一截,還在動的呢。”

天天見著什麼都新奇,玩瞭旋轉木馬、電動轉椅,又要坐瘋狂老鼠。

天天還指著摩天輪問程瞭是什麼。

程瞭很驚訝,現在的小孩子哪有不認識這些的,傢長從小帶著去博物館、去動物園、去各種遊樂園,甚至還有出國旅遊的。

在天天玩蹦蹦床的時候,程瞭忍不住問盛景初:“他以前沒來過遊樂園嗎?”

盛景初搖頭:“天天是孤兒。其實老師的圍棋道場裡,有很多孩子都是孤兒。

“老師將全部傢當都投在瞭圍棋道場裡,用瞭三十年的時間才建成今天的規模。

“你知道將一個棋童培養成一個專業棋手需要多少錢嗎?”

他沒有說具體的數字:“這裡面有社會的援助,但是還不夠,所以老師才會要求我們拿一部分獎金給他。媒體都說他這是在侵占學生的獎金,可他自己真的沒用一分。

“其實找到一個有天分的孩子並不難,難的是將這個孩子一點兒一點兒培養長大。我小時候住在老師傢,經常聽到師娘抱怨,傢裡沒米瞭、沒面瞭、兒子要留學沒有錢。

“他的衣服,隻要沒破,再舊也堅持穿,有一次去日本訪問的時候,鞋底居然掉下來瞭。”

他說這段話的時候,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但是程瞭知道,他對老師的感情很深很深,深到他不願意用一些感性的詞來形容。

因為隻要用瞭,他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我肯定老師的付出,但並不贊成他的做法,薪火相傳,不是一個人的付出可以實現的。怎樣把公益和商業結合起來,才是圍棋道場目前面臨的最大困境。這也是我和老師最大的分歧,媒體都說我與老師交惡,其實也不算捕風捉影。”

天天從蹦蹦床上下來,緊張地四處看瞭看,看到盛景初的時候,松瞭口氣,噔噔噔地跑過來。

程瞭給他擦瞭擦臉上的汗:“哎喲,小臟貓。”

她帶著天天去買烤腸,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盛景初告訴她天天是孤兒,所以對這孩子更添瞭幾分心疼。

烤腸拿到手,她看天天一副眼巴巴的樣子,又動瞭搗蛋的心思,拿著烤腸在天天的鼻子下轉瞭一圈兒,自己作勢要咬一口。

天天沒料到還有這樣的變故,急得哭瞭起來。

程瞭頓時手足無措,晃瞭晃手裡的烤腸:“我沒吃,真的,你看啊。”

天天一點兒沒有消停的意思,越哭越大聲。

這孩子的肺活量實在不容小覷,程瞭沒辦法,先做瞭鬼臉:“天天看,狐貍!”

天天看瞭一眼,繼續哭。

程瞭又推瞭推鼻子:“天天看,豬!”

天天的嘴角抽瞭抽,哭聲照舊。

程瞭實在沒有辦法瞭,她深吸瞭一口氣:“看來我得拿出我的獨門絕技瞭!天天看我啊。”

她回頭瞅瞭一眼,見盛景初正在打電話,才放下心來表演。

她的舌尖在舌根處一轉,舌尖頓時出現瞭一個唾沫做成的泡泡,嘴裡輕輕吹瞭一口氣,一個泡泡就飄飄悠悠地飛走瞭。

天天瞪大瞭眼睛,頓時不哭瞭。

程瞭把他抱起來:“好玩嗎?”

身後有個聲音:“嗯。”

一回頭,才發現盛景初就站在身後,她有些不好意思,揉揉臉:“唉,被你看見瞭。”

他們帶著天天吃瞭晚飯,才送他回瞭圍棋道場。

天天黏著程瞭,一路追問她怎麼吐泡泡。

程瞭被他纏得沒辦法,忽悠他:“你知道嗎,人這一輩子的唾液數量都是固定的,吐掉一個泡泡,就少瞭一分元氣,元氣越少,壽命越短。”

天天雖然還小,但也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程瞭還裝模作樣地舉瞭個例子:“你看魚在水裡一直在吐泡泡對不對?為什麼死瞭就不吐瞭呢?因為它把一輩子的泡泡都吐光瞭。”

天天這才完全被說服瞭,撒開程瞭的手,小小的個子一跳一跳地走進瞭棋院的大門,邊走邊回頭向他倆揮手。

“老師再見,阿姨再見。”

程瞭糾正他:“叫姐姐。”

天天眨巴眨巴眼睛想瞭想:“阿姨再見!”

程瞭一臉崩潰:“不見瞭啊,咱倆再也不見瞭!”見天天已經進瞭門,程瞭和盛景初沿著小路往回走。

迎面走過來一個男人,頭發剃得很短,穿瞭一件破舊的夾克,他停下來,仔細看瞭看盛景初。

男人問瞭一句:“你就是盛景初?”

程瞭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那男人從袖子裡抽出瞭什麼,猛地朝盛景初的頭上砸去。

盛景初下意識地拿手攔瞭一下,隻聽到一道響聲。

程瞭這才看清楚,男人手裡拿的是一根鐵棒。

她立馬沖瞭上去。

那人掄著鐵棒還待再打,被程瞭死死抱住瞭腰。男人一時擺不脫,去掰程瞭的手。道場的保安發現瞭異樣,也沖瞭過來。

眼看著保安越來越近,那人一使勁兒,終於將程瞭甩瞭出去,不甘心地瞪瞭地上的盛景初一眼,飛快地跑走瞭。

盛景初已經疼得臉色發白,汗不斷地流下來,掙紮著站起來,去扶程瞭,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

他語氣裡帶著焦躁:“你怎麼樣?”

程瞭搖搖頭,看起來還算鎮定,從地上爬起來去掏手機,解鎖屏幕後捶瞭捶腦袋,轉頭問保安:“急救電話多少來著?”

保安實在看不下去,幫她打瞭急救電話,又報瞭警。

在救護車上,急救人員已經對盛景初采取瞭簡單的急救措施。

他疼得厲害,一直安慰著程瞭:“我沒事。”

人終於送到瞭江城醫院。

短短兩個月,程瞭再一次故地重遊。

民警過來瞭解情況。

程瞭急得直打轉,她一會兒拉著護士追問急診大夫什麼時候來,一會兒警惕地看著門外。

人幾乎橫在瞭門上,隻要經過的人沒穿白大褂,她都要緊張地看瞭又看。

她又魔怔瞭一樣在嘴裡嘀咕:“這也不對,萬一他偷瞭醫生的衣服穿在身上呢?”然後,她神經兮兮地去看地上,“磚頭呢?我得撿個稱手的工具。”

民警發現根本沒辦法跟程瞭溝通,轉頭去看盛景初,他的思路依舊清晰,很冷靜地描述瞭歹徒的樣貌。

“身高大概一米七五,很壯,皮膚很黑,左手背文瞭一個老虎頭。”

人不難找,圍棋道場附近有監控錄像。

警方從盛景初描述的情況簡單做瞭個判斷:不是搶劫,但目的性很強,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尋仇。

“尋仇?”

這個詞程瞭聽進去瞭,她低聲重復瞭一遍,沖瞭出去,再回來的時候手裡多瞭一個扳手。

她擰著眉,掂瞭掂手裡的扳手,然後長長地舒瞭口氣,嘴角帶著瘆人的冷笑。

民警看得背脊發麻。

盛景初喚她:“瞭瞭。”

程瞭終於安靜下來,柔聲問他:“疼不疼?”

他搖頭:“不疼。”

她知道這是在安慰自己,明明他疼得嘴角都在抖。

她輕輕地去牽他那隻沒受傷的手,一下一下拍他的手背,像小的時候每次受瞭委屈,她奶奶安慰她時的樣子。

很快,他的手背上多瞭一道血痕。

程瞭驚叫起來:“哪裡傷到瞭?”然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去檢查他的手,連指縫都沒放過。

沒有傷口。

盛景初嘆瞭口氣:“是你的手。”

她這才去看自己的手,掌心戳進瞭一塊玻璃碴兒,血淋淋漓漓地湧出來,已經變成黑色。

傷口雖然猙獰,但其實沒太大問題,不過醫生處理的時候,她一個沒忍住,慘叫幾乎穿透瞭房頂。

朱主任接到信兒就趕過來瞭,聽到程瞭這聲尖叫差點兒暈過去。他攀著曹熹和的手站起來,直接問曹熹和:“程瞭這是致命傷吧?”又擔心盛景初,“那我們景初不是傷得更重?”

他腳底一個踉蹌,嘴裡催著曹熹和:“你先去看看,萬一……萬一特別慘,我就先不進去瞭。”

盛景初的右臂骨折,醫生給他做瞭手術,胳膊上吊瞭支架。

先要住院觀察幾天,出院後也需要休養幾個月。

程瞭掐著手指頭算瞭算,“計氏杯”已經定下瞭比賽的日子,明年的1月7日,現在已經10月末瞭,怎麼看盛景初在比賽前也恢復不好。

手術的大夫正是那個老專傢,就是盛景初的棋迷,他推瞭推鼻梁上的眼鏡,建議程瞭:“要不多吃點兒豬蹄補補?”

程瞭趕緊拿著小本子記:“這個可以有,我一會兒就去菜市上買新鮮的。”

“再吃點兒鈣片什麼的。”

程瞭又記下來:“還有嗎?”

“再來點兒牛筋什麼的,以形補形。”

程瞭一項項記下來,又重復瞭一遍:“我記得對嗎?”

老專傢點點頭:“一個字不差。”然後呵呵一笑,“逗你呢,吃這些要能好起來,要醫生做什麼?”

他勸著程瞭:“我們醫生是盡人事,患者是聽天命。骨頭要一點兒一點兒長起來,組織要一點兒一點兒修復,少一天都不行的,就像下圍棋一樣,你想吃掉對方的子,要慢慢等,等到時機差不多瞭,才能一舉殲滅。

“圍棋賽固然重要,身體就不重要瞭嗎?盛景初少年得志,沒遭受過什麼挫折,照我看,這一次的機緣就很好,這個‘計氏杯’不參加瞭又能怎麼樣?獎金金額是很高,可話說回來,錢再多,不過是吃個三餐飽,房子再大,不過就睡一張床,人呢,還是得知足。”

程瞭問他:“如果現在有一個世界醫學大賽,獎金一個億,您參加不?”

老專傢認真地思考瞭一番:“那我得參加啊,世界級的呢,就是去見識見識也好。”

程瞭笑瞭:“還是的,錢再多,不過一個飽,房子再大,不就睡一張床,您又不圖錢,您不也要參加?”

盛景初傷著,營養充足利於身體恢復,程瞭買瞭豬蹄,打算回傢給他燉湯喝。

程爸爸傷瞭腿,程瞭就打算給他燉黃豆豬腳湯,不過程奶奶把這活兒接瞭過來,說自傢有祖傳的秘方,還言之鑿鑿地表示他們祖上是個跌打大夫,手裡很有幾個治療跌打損傷的好方子,幾代傳男不傳女,要不是她弟弟不成器,這方子也不會外傳。

隻是不知道湯裡放瞭什麼,味道能傳出十裡開外,說香那肯定不是香,說臭呢,又實在有些復雜,搞得這附近的小孩兒放學回傢的時候都要緊走幾步。

“快點兒快點兒,老程傢又要燉豬蹄瞭!”

這加料豬蹄湯,直把程爸爸吃得欲仙欲死,盡管走路還有點兒跛,已經堅定地表示自己痊愈瞭。

程瞭還當笑話給盛景初講瞭一回,沒想到輪到盛景初,程奶奶照舊很積極。她一把搶過程瞭手裡的豬蹄:“這個奶奶給你燉,奶奶有傢傳秘方,我悄悄跟你說,可不興告訴別人。”

程瞭連忙附耳過去。

隻聽她奶奶說:“我祖上啊,是宮廷禦醫。”

“不是,奶奶,上回您不是說是跌打大夫嗎?”

程奶奶面不改色:“跌打大夫做得好瞭,當然就能當宮廷禦醫瞭。”為瞭佐證自己的話,她又補充瞭一句,“元朝的時候不是馬上治天下嗎?南征北戰的,老有人從馬上栽下來,我們祖上還治過忽必烈呢。”

盡管怎麼聽著都覺得假,但老人傢一片拳拳之心,程瞭也不好阻攔,程爸爸還湊在一旁看熱鬧。

“這方子可好使瞭呢,你看你爸爸我,現在身輕如燕,上能躍到房梁上捕麻雀,下能到河裡捉魚蝦,眼睛亮得像燈泡,精力旺盛得好像回到瞭二十七八。閨女,不是我吹,吃瞭你奶奶的湯,跟吃瞭上百年的人參一個效果。”

程瞭立馬攀著奶奶的胳膊搖瞭搖:“奶奶,我看我爸爸的腿腳還沒完全好呢,這對豬蹄要不先給他吃瞭吧,再鞏固鞏固。”

嚇得程瞭她爸,拄著拐杖一溜兒小跑:“我去飯店看看。”

這湯燉出來瞭,程奶奶還準備和程瞭一起送過去,程瞭趕緊給攔下瞭,一出門,恰好碰上瞭周奶奶的孫女。

她從國外回來探親,看到程瞭很親熱地打瞭個招呼,又使勁兒在程瞭周圍嗅瞭嗅。

“程瞭,你們傢最近是不是在研究生化武器?”

畢竟還曾是盛景初的青梅,程瞭對她的觀感很復雜,朝她笑瞭笑:“周姐姐。”

周姐姐順便關心瞭一下程瞭的感情生活:“聽說你和那個下棋的……盛……什麼在一起瞭?”

程瞭酸澀的心終於熨帖瞭一些,但又有些替盛景初鳴不平,他記瞭這麼多年,而她連盛景初的名字都記不起來瞭。

這一桶充滿瞭老人傢關愛的豬蹄湯,程瞭終究沒舍得給盛景初吃,當然也舍不得倒。豬蹄是最新鮮的豬蹄,程瞭一根一根刮的毛,刮完的豬腳,白中透著粉,算得上是豬界的美足。

住院部樓前有個小小的花園,程瞭找瞭個椅子坐下,將保溫飯盒打開,捏著鼻子喝瞭一口,這味兒太沖,咽下去的瞬間,讓她頓時有種打通任督二脈的錯覺,一股清奇之氣從喉管直湧到大腦,她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隻好坐在那裡幹嘔。

“你你……你懷孕瞭?”

丁嵐看著她,一臉的難以置信。

程瞭想說“不”,可這個字還沒說出來,又一陣惡心上湧。

丁嵐是來看盛景初的,日本比賽過後,老師狠狠地訓瞭她一頓,連曹熹和都幾天沒和她講話。

她沒覺得自己做瞭什麼天怒人怨的大事,不是沒造成多嚴重的後果嗎?大師兄最後不還是獲得瞭勝利嗎?

可是被人冷落的感覺實在太難受,她最終還是準備拉下臉來給盛景初道歉。

看到程瞭在幹嘔,她心裡更是一團亂,從師兄真的和程瞭在一起瞭,想到瞭師兄什麼時候發婚禮請柬,又想到瞭參加婚禮的時候可不能輸瞭陣勢,一定要比新娘好看才對,又想到程瞭的孩子一定長得不好看,可惜瞭師兄的基因。

這麼復雜的思路,也不過幾十秒的時間就想瞭個來回,她越看程瞭越覺得膩歪,從包裡掏出份報紙甩到程瞭的腿上。

“掃把星!”

程瞭被丁嵐罵得莫名其妙,她撿起報紙看瞭看,是一條關於盛景初受傷的報道,後面說嫌疑人已經抓到瞭,正是撞傷程爸爸的肇事司機的弟弟。

哥哥被抓瞭起來,弟弟心裡當然氣不過,從報紙上知道瞭是盛景初幫著破的案,於是守在解寒洲的圍棋道場附近,想要伺機報復。

“我師兄遇到你就沒什麼好事!”丁嵐找到瞭發泄口,“要不是你爸的事,他的手能受傷?你就是個掃把星!”

她覺得自己比程瞭這個掃把星終究好太多瞭,於是心理負擔頓時沒有瞭。

她還想再罵幾句,又覺得和一個孕婦一般見識有些勝之不武,於是趾高氣揚地走瞭。

程瞭捏著報紙,反復看瞭好多遍。

果然是她連累瞭盛景初嗎?所以招致瞭一場無妄之災。

她的心一陣陣揪緊,又一陣陣放空。

茫然地坐瞭一會兒,終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隻好繼續喝豬蹄湯。

味蕾已經麻木瞭,她機械地重復著喝湯的動作,直到咽下瞭最後一口,然後大大地打瞭一個嗝兒,收緊瞭衣領,站瞭起來。

徐遲就站在綠化樹的後面,兩個月沒見,他瘦瞭很多,下巴長出瞭青色的胡楂兒。

程瞭跟他打瞭個招呼:“好巧啊。”

他點點頭:“我陪我外婆做體檢。”

程瞭“哦”瞭一聲,沉默下來。

人總會碰到一個讓你感到特別舒服的朋友,不用刻意地制造話題,也不用刻意去迎合對方,即使彼此都不說話也不會覺得尷尬。

徐遲以前覺得他和程瞭就是這樣的朋友,一輩子也是。

但到後來他才明白,一輩子的變數究竟太大。

他的喉嚨哽得厲害,終究還是說瞭一句:“我和喬菲分手瞭。”

程瞭不知道說什麼好,恭喜?當然不合適,遺憾?也覺得不對。

最終她仍舊是“哦”瞭一聲。

“程瞭。”

他有些激動,他想告訴她很多話。

比如他們小時候,胡同裡的小夥伴說程瞭是他的小媳婦,他雖然表面上又羞又惱,但其實心底有一絲絲歡喜。

比如十年前她趴在學校的墻上不肯下來的時候,他表面上滿不在乎,但不知道暗地裡有多擔心。

比如在國外的這幾年,他其實時時關註著程瞭的動態,朋友圈裡她發過的每一條信息,他都很認真地看過。

比如他生日的時候,即使美國時間已經到瞭半夜,他仍舊不肯睡去,隻想第一時間看到她的祝福。

比如此時此刻,他多想告訴她,我愛你……不隻是曾經。

可是最終,他隻說瞭一句:“我好像把你弄丟瞭。”

程瞭愣瞭一下,笑瞭。

秋天已經將近尾聲,冬天即將到來,銀杏的葉子落瞭一地,嘩嘩啦啦地被風吹起來,一地的金。

在最蕭瑟的季節裡,她的笑容依舊溫暖透亮,像小時候巷子口的小店裡賣的橙黃色的麥芽糖。

她說:“徐遲啊,你終於肯回頭瞭。”

她用十年的時間來等待,在他終於回頭的時候,心中沒有喜悅,隻剩荒蕪。

人生總有種種遺憾的事,也總有各式各樣讓人遺憾的人,正是因為這樣,她才小心翼翼地活著,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一段友情,雖然已經知道,早在某個岔路口,他們已經漸行漸遠。

末瞭,她說:“可是我已經不在原點瞭。”

程瞭站在住院部的樓下往上看瞭看,四樓第二個窗戶,是盛景初的病房。

燈光已經亮起來瞭,窗戶上映著憧憧的樹影。

她不喜歡白熾燈的亮光,喜歡黃色的舊式燈泡,昏黃昏黃的,在下雪的夜裡,遠遠看過去,就覺得溫暖。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白熾燈的光太無情瞭,亮歸亮,總讓她覺得冷。

電話響瞭兩聲,她接起來,是盛景初。

她笑,用最歡樂的語氣說:“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賣萌中。”

他也在笑,聲音很輕。

隔瞭半晌,她說:“對不起。”

“嗯?”

他問瞭一句,用的鼻音。

“唉……”她揉揉臉,腋下還夾著那份報紙,“因為我爸爸的事情,讓你受牽連瞭。”

他的語氣很平淡:“這不過是一個偶然事件,你不用多想。”

她急瞭:“但是你還要比賽啊!”

她知道棋院的領導要急瘋瞭,又找瞭幾個專傢會診,會診的結果是再急也得養好再說。

他既需要時間休養,又需要時間練習。

互相矛盾的兩件事,怎麼在同一個時間段解決?

他笑瞭:“跟你說個秘密。”頓瞭頓,他接著說,“其實我可以用左手的。我左手一直用得很不錯。

“武俠小說裡面有個刺客,大傢都知道他右手劍特別厲害,其實他最厲害的是左手。撒手鐧要用在生死存亡的時刻,所以這個秘密我隻能告訴你。”

她聽得將信將疑,終於還是稍稍舒瞭口氣。

放下電話,程瞭準備回傢瞭,醫院門口恰好看到有賣烤地瓜的,焦焦的皮,黃色的瓤,咬一口幾乎要流下糖汁。

她饞得很,挑瞭一個大的,想瞭想,又挑瞭一個大的,讓小販用紙袋包上,怕涼掉揣在懷裡,重新回到瞭住院部。

探視的時間是固定的,好在她已經刷瞭個臉熟,盛景初又是在單人病房,護士破例讓她進瞭。

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想給盛景初一個驚喜,踮起腳,偷偷透過玻璃往裡看。

盛景初靠在床上,左手笨拙地拿著筷子,夾起瞭一顆玻璃球。

他的右手固定著,左手又不靈便,剛夾起來,玻璃球就滾瞭下去,在地上彈跳瞭幾下,又打瞭幾個轉,最終鉆到瞭床下。

他隻好下床去找,單手撐著床坐起來,慢慢蹲下來去夠,指尖已經摸到瞭,玻璃球又滾瞭滾,最終滾到瞭最裡面。

他隻能嘆息,重新站起來。

一回頭,就看到瞭程瞭的臉,他有些局促,下意識地將左手背在瞭身後。

她揚瞭揚手裡的地瓜,推門進來。

她先收拾瞭床上的小桌子,把地瓜放在桌子上,又挽起袖子去夠床下的玻璃球,沒夠著,找瞭個衣架夠瞭夠,終於一點兒一點兒挪瞭出來,用嘴吹瞭吹浮灰,抽出一張紙巾擦瞭擦,把它丟到瞭盒子裡。

她示意他坐下,去洗瞭手,剝開地瓜的皮,吹涼瞭遞給他。

他笑,沒用手去接,直接咬瞭一口。

她嫌棄地去擦他的嘴角:“哎喲,臟死瞭。”

她又去喂他,直到他一點點吃完瞭,收拾好垃圾,才揮揮手。

“我明天上班,晚上才能來看你,你要做一隻乖乖吃飯的好熊貓。”

她笑起來,拍拍他的頭,轉身走瞭。

她知道他透過門上的玻璃在看她,像每一次她離開時一樣,於是她走得格外急,連平時走到拐角處,向他揮手的動作都做得有些漫不經心。

直到走到視線的盲點,再三確認他看不到瞭,她才靠著墻蹲下來,捂住瞭臉。

《舍我“棋”誰(舍我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