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珠簾不卷夜來霜
梨花月,總相思。
自是春來不覺去偏知。
——張惠言
雖是秋末時節,雪域國卻已飄起瞭年內的☆、第一場雪。小雪紛紛灑灑,似鹽花般帶著幾分晶瑩,一觸到人溫熱的肌膚便頃刻融化。
長長的朱紅花巖石長廊上,執事老太監吳清兜著袖子著急地來來回回踱著步子,仿佛欲借此減輕心中的焦慮,時不時抬頭望向那虛掩著的紅木朱漆鏤花門。
終於,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個手持拂塵的小太監通報:“宣!”
吳清趕忙入內。“奴才參見陛下,老奴該死,該死啊!”“撲通”一聲跪在瞭奏折堆疊的書案前,地上冰冷的玄青色花巖石倒映著一張緊張失措長滿瞭褶子的臉。
“何事如此慌張?”半晌,書案後的烏金血簪發冠才緩緩從手中明黃的奏折中抬起,語氣慵懶,卻讓人覺得有股說不出的寒意走遍全身。紫色的頭發被高束成發髻用發冠固定,如雪的面龐上一雙紫水晶般透明的眼睛如妖似魔,反射著桌旁的燭火,明暗影綽。一身烏黑發亮的錦緞龍袍倚靠於雪貂皮毛鋪陳的龍椅上。
吳清不自覺地哆嗦瞭一下,即使已伺候陛下多年,每每聽見他開口仍是讓他從心底裡泛出敬畏之感:“老奴……老奴看護不利,讓殿下……讓殿下給走丟瞭……奴才們尋遍瞭月華殿都沒有找見殿下……”吳清暗暗抹瞭把頭上的冷汗,心想自從伺候這小祖宗以來,自己就沒睡過一夜好覺,而這小祖宗學會走路以後,自己更是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再這麼折騰下去即使陛下不斬他,估摸著這條老命也該差不多去瞭。
“上次刺客來襲後朕說過什麼?”高高在上的紫目冷光一轉,吳清差點癱在瞭地上。
“陛下……陛下說,殿下走動半步身邊都需設三人以上護衛貼身保護,若殿下稍有差池……月華殿內所有侍從宮人盡數遷入寒潭殿伺候……”寒潭殿是這雪域國皇宮最陰森恐怖的存在,裡面的內湖飼養瞭兩隻陛下的寵物——虎皮鯊,以人肉為餌食,凡是宮內犯瞭嚴重過錯的侍從便會被投入湖中。
“那你還在此作何?”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容老奴再尋上一尋……”吳清連連磕頭。
“去吧。”仿佛多說一個字都嫌麻煩。
“啊?……是。”吳清一愣,本以為定是難逃一死,卻不想陛下叫他“去”,雖然搞不清楚是讓他“去地府”還是“去尋人”,但看到陛下已經有些不耐煩的臉,便趕忙恭敬地跪安退瞭出去。
偌大的書房內又恢復瞭清靜,僅餘跳躍的燭火偶爾發出啵啵聲。
“在這裡睡瞭半日,你倒是不嫌冷得慌?”子夏飄雪端起案上的茶杯,淺抿瞭一口,心下想這西隴國送來的“咖啡”味道差強人意,卻是提神醒腦得緊。
寬大的龍椅背後應聲走出一個睡眼蒙矓的娃娃,大大的眼睛,眼尾微微上翹,水嘟嘟的紅唇,圓圓的臉蛋泛著粉霞般的光彩,粉雕玉琢,好不可愛。若不是那頗有些倔強、目空一切的眼神,還有渾身像打翻瞭染缸一般亂七八糟混雜的顏色和撕破的衣袖,定會讓人誤以為是個兩三歲的女娃兒。
子夏飄雪放下手中的茶盞,伸手將其抱起,他立刻蜷著身子縮進子夏飄雪的懷裡,瞇著眼睛安靜瞭不到半刻的工夫,便開始忸怩著坐立難安,像一隻長瞭跳蚤的小貓。子夏飄雪手稍一松開,他便從那懷裡爬瞭出來,雪白的貂皮椅墊上立刻留下瞭一串觸目驚心的污跡。
他爬到書案邊兩手捧起茶杯喝瞭一口,旋即皺起瞭眉,精致的小臉擰成包子花般可愛的形狀:“阿夏,好苦,不好喝。”
子夏飄雪輕輕彈瞭一下他的額頭:“叫父皇。”
“啊父父父……啊父……皇皇皇……”每次一讓他叫父皇,他便會模仿月華殿伺候他用膳的小太監李貴,開始口吃不止。子夏飄雪嘆瞭口氣,難得那妖異的紫瞳裡轉過一瞬的無可奈何。
一走神的工夫,一本奏折已葬身在小花貓的爪下,碎成四片。
“紫苑!”子夏飄雪臉上一絲戾氣掃過,那娃娃泥鰍般溜下龍椅,躲過瞭子夏飄雪手中彈出的暗器。暗器穿透椅背,留下一個花生米大小的孔洞。
“啊父父父……啊皇皇皇……啊紫紫紫……苑苑苑……回回回去啊瞭……啊父……啊父皇皇……汪汪……汪歲汪歲……汪汪歲……”留下一串小狗般的“汪汪”後那頑皮的小身影一溜煙沒瞭蹤跡。
子夏飄雪搖瞭搖頭,端起茶盞,隻喝瞭一口便開始猛烈地咳嗽,外間的太監趕忙端來溫水才將咳嗽給緩和瞭下去。晃瞭晃茶盞,子夏飄雪在底部看見一層細密的紅色辣椒粉末,終於知道紫苑飄雪那一身五顏六色、破破爛爛是從何而來瞭,想來今日禦膳房定是不知被鬧騰得如何雞飛狗跳。
此時,在西隴國的深宮內,一個黑色的身影翩然落下。
“屬下參見陛下。”那黑衣人單腳屈膝跪下,兩手一抱拳。
“平身。可有何消息?”桓玨轉過身,憔悴的眉宇間有期許的光芒閃爍而過。
望著那明亮的眼睛,黑衣人有些慨嘆,但也隻有如實稟報:“屬下無能,至今尚無任何線索。”
茶杯應聲落地,一攤水漬裡有幾片嫩綠的薄荷葉。
“來人哪,快去稟報皇後娘娘,皇上的心疾又犯瞭!”安靜的夜色頓時一片喧囂混亂。國師也被皇後請入瞭皇宮為皇上診病。
“皇上,恕老臣直言,陛下龍體茲關國事安危,萬望陛下保重身體!莫要再為那鏡花水月做竹籃打水的無謂之勞瞭。”
“咳咳咳……國師現今是如瞭意瞭,國師算計瞭這許多年也該歇歇瞭。朕的瑣事還不勞國師成日費心惦記著。”語氣裡是說不出的冷漠疏離。
國師有些尷尬地低瞭頭,皇後看著氣氛有些不對,便上前圓瞭場讓國師出宮回府,自己則去親自監督宮女們煎藥。
桓玨躺在龍榻上,窗外冷月無聲,依稀仿佛那年,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波光粼粼的無邊月色中,朗聲念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雖說是深秋時節,但在四季如春的香澤國內卻依舊是一派鳥語花香之景。堤邊岸上,賞夜遊玩、聽戲喝酒,燈火掩映的河道兩旁船隻來往甚是熱鬧。絲竹樂舞、巧笑暗語不時傳出。
而香澤國的皇宮內卻是另一番景致。
兩年前,除瞭東宮外,宮廷內的其餘地方均是滿栽香花。現如今,則是盡數被除去,僅種薄荷,一片萋萋芳草綠夾著絲絲冰涼讓本就寬闊的皇宮顯得有些死寂。
太後望著滿目碧綠,暗嘆冤孽,身後跟著兩個手捧畫卷的宮女進瞭攬雲居。
“孩兒參見母後。不知母後深夜來訪所為何事?”那香澤皇帝微欠瞭身,迎接太後。
銀絲縷縷,竟尋不見半點當年如墨般烏黑的蹤跡,每每瞧見,都讓她心如刀絞,“皇上日夜為國事操勞甚是辛苦,哀傢特來看望。”
“謝母後。”
不知如何啟口,那太後停頓瞭片刻:“皇上如今也已登位兩年瞭,膝下尚無半子環繞,也未再納妃,哀傢以為不妥。”說完對隨行宮女遞瞭個眼神,宮女立刻將手中的若幹畫卷依次展開放於案上,一看竟是一幅幅深閨美女繪像,或溫柔婉約,或嬌小嫵媚,或娉婷多姿,多是當朝大臣之女。
“這些是哀傢近日挑選的名媛淑女,皇上看看可有滿意的?”
那香澤皇帝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多勞母後掛心瞭,如今天下初易主,動蕩隱憂尚存,孩兒國事纏身,恐怕不宜考慮此事。況且,孩兒有雲兒相伴左右即可。”
“你!”太後一時氣極語塞,胸口氣得一起一伏,“就為瞭那女人!就為瞭那已經化成灰的死人,皇上準備這一生就這樣斷送瞭?”
那皇帝一下站起身,面容極度不悅,有克制的火氣:“請母後莫要這般辱及孩兒的愛妻!天色已晚,請母後移駕寢宮歇息!”兩個宮女嚇得一個哆嗦,不禁想起去年有個進士寫瞭首詩暗喻皇後已死之事,皇上震怒將其斬首示眾。
太後氣得說不出話來,帶著宮女怒氣沖沖地出瞭攬雲居。
“啟稟萬歲,小燁子求見。”不過一會兒,王老吉在門外小心翼翼地通報。
“宣。”一個利落的身影立刻踏入書房:“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可有下落?”
“尚無。西隴國內臣也探聽過,沒有發現蹤跡。明日臣便往那雪域國找尋。”
“知道瞭,下去吧。”撫著手中的骨灰盒,失望的眉宇間有掩飾不住的深深哀傷。那骨灰盒表面光滑潤亮,一看便知是長期被人撫摸的緣故。
小燁子走後,王老吉便進來為皇上添茶,不明白皇上為何如此執著,已經找尋瞭兩年有餘卻還不死心。轉念一想卻又幾分明白,隻要有關雲妃,隻要是有一絲能夠證明她還有可能尚在人世的線索,哪怕是屍身,都會讓皇上為之瘋狂。
猶記得當年皇上挖出雲妃骨灰後的☆、第二日,下人們清理廢墟找到九顆定顏珠放在皇上面前,皇上那沉如死灰的眼裡掠過一絲欣喜若狂的希望之光,隨即開始盤問可有宮人私藏瞭那☆、第十顆定顏珠,下人們嚇得直打抖,心想偷什麼也不敢偷這定顏珠,除非是不要命瞭。皇上便立刻命人開始找尋這最後一顆定顏珠的下落。
這定顏珠世上僅有十顆,均為香澤國皇宮所存,不但可保容顏不腐,還有一個特性便是水火不懼。所以,即使一場大火將所有東西盡數化為灰燼,也不可能燒毀定顏珠,而這☆、第十顆定顏珠的失蹤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被人偷盜。
這顆定顏珠的被盜對於香澤國皇帝來說,卻是支撐他兩年有餘的一絲希望之光。因為他相信雲妃的屍身有可能並未被大火化為灰燼,而是被偷天換日給運出宮去。當年他在她身上放置定顏珠時,有一顆是含放在她口中的,很有可能消失的定顏珠就是她口中的那顆。外人定是不知,匆忙之中很有可能隨著雲妃的屍身一起被運走。
但是,兩年內,他派盡高手精英四處找尋定顏珠的蹤跡卻遍尋不著,哪怕是一點點相關的線索都沒有。
王老吉常常暗暗祈禱,希望玉皇大帝和所有菩薩神靈們能保佑雲妃死而復生。皇上日日對著那骨灰盒癡癡傻傻如對雲妃本人,讓人看瞭好生不忍,連他這樣不懂情愛之人也不禁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