婊姐和唐影幾乎是在那天晚上同一時候收到瞭大王微信:大王為表歉意,提出周末親自在傢做飯,請唐影和婊姐前來相聚。親自用廚藝賠禮道歉。
就在唐影和婊姐答應後三秒鐘,她們倆被迅速拉進瞭一個微信群。
群名早已改好,叫做:“王氏傢宴第5期”。群名出現的瞬間,婊姐私信給唐影一個白眼表情。
大王的外號也叫做“大廚”,善攻各類西餐,得閑瞭就在朋友圈精修美食曬圖,配文——“偷得浮生半日閑,做個飯吧!”
也有的時候是曬書法,簪花小楷寫在花箋上,文秀雋永。還有曬烘焙,新出爐的馬卡龍或者流心可頌,誘人犯罪。當然這一切曬的都是攝影,濾鏡還有修圖功力。
唐影剛加入團隊的時候很是羨慕大王,覺得自己未來可期:上級律師不僅工作能力強,還是個生活傢。工作與生活之間的平衡,是每一個社畜白領的夢想。
當然也有客戶愛欺負大王:但凡她發瞭朋友圈透露出半個“閑”字,就會有人留言試探,“王律師,說好的合同,什麼時候給呢?”
大王大罵,說這些客戶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資本傢。討厭死人。
所以,唐影想,才會有靈堂會議這麼青史留名的橋段?
“靈堂會議”發生在唐影入職之前,婊姐也不幸成為瞭參與人之一,那時候婊姐所在的Z集團剛剛與唐影老板簽約達成合作。老板十分重視。
主要負責對接Z集團的律師就是大王,那時候她剛升中年級律師,勤勞肯幹,熱愛徹夜加班,傳聞大王工作的拼命程度是習慣在辦公室準備瞭行軍床和牙刷牙膏,案子開庭前的一夜必然徹夜不歸,埋頭於案卷當中。北京幹燥,可她卻聲稱工作時候應該盡量少喝水,節省下上廁所的時間用以服務客戶。
這麼拼,把自己乃至傢人都排列在工作之後。直到有一天,代理Z集團的巨額標的案件馬上要開庭,大王卻在開庭前一周,接到瞭母親的電話——
姨母病危。
她一下慌張起來,大半夜發消息告訴老板需要回傢一趟,盡孝於病床之前。隻是傢裡路途遙遠,西北部城市,高鐵飛機都超過三小時。老板應允,她連夜抱著兩箱案卷先是飛機然後火車,最後包車顛簸回到傢裡,第二天一大早準時守到瞭姨母病床前……
“等等。”唐影打住說故事的婊姐,“她和姨母感情很好?”表情復雜,在這種情況下,又不是親媽,也不是……非要回去不可吧?
婊姐聳聳肩說誰知道。刻薄加瞭一句:“可能都是演技。”
姨母年級大,病又來得急,能把遠在天邊的遊子喚回去也是到瞭彌留之際。很快,大王的焦急變成眼淚——她悲痛將朋友圈封面與頭像換成瞭黑色。決心為姨母守喪。
案子開庭在即,她卻在傢中大慟,百忙之中不忘發瞭長長小作文,文言文格式,悼念姨母,諸如“拭淚執筆,拂涕銘文,勒石慰痛,記吾慈親……”。
那篇悼文現在還能在朋友圈找到,之乎者也,很能體現語文功底,隻是看不出她和姨母的親密。悲情的氛圍渲染很足,有人嘆息喪母也不過如此,一下子大傢不好意思打擾大王,老板想瞭想,首先提出:“要不這樣吧,後天就要開庭,我們趕緊把案子交接一下?大王你先處理傢事,出庭人換成韓律師?”言外之意是,你喪歸喪,要不要趕緊把重要資料寄回來,別耽誤正事。
大王一個小時後才回復,“抱歉剛剛在處理喪事。不用換人,這個案子我可以,已經訂好瞭明天晚上的飛機,今天我們可以開個會,訴訟策略我這幾天已經想好,一會兒和大傢說一下。”
兢兢業業。
大傢見瞭這條微信還沒緩過來,大王就火速拉群並發起瞭視頻會議邀請。參會成員包括整個訴訟小組、作為客戶法務的婊姐以及老板。
婊姐事後感慨,自己從來沒想過點開視頻電話後見到的是這個場面——
蓬頭垢面的大王雙眼紅腫出現在鏡頭上,還帶著哭腔,眼神當中卻是堅毅,她盤踞在一個奇怪的角落裡,四周擺滿瞭案卷材料,背景聲嘈雜,但掩蓋不瞭大王的獨特嗓音。
她用哽咽的聲音勇敢地對所有人打招呼,眼角似乎有淚,頭發油膩地掛在鼻梁上,她隨意抹去,然後一字一頓地用哭腔梳理整個案件。
連婊姐都被迫肅然起敬。
鏡頭晃動,或許因為她的手在顫抖,時不時拍到大王身處的環境,更多道具被展示瞭出來,婊姐心有餘悸地懷疑角落那個黃色的不明物體是個碩大花圈,接著遠處傳來幾聲哀嚎,伴有民間音樂敲敲打打遙遙響起,大王在這樣的氛圍中眼眶更紅,淚珠兒熱熱滾下,但她隻是抽瞭抽鼻子,胡亂抹瞭一把臉,然後繼續在大傢的目瞪口呆裡,探討嚴肅的訴訟策略。
也有不懂事小孩披麻戴孝,忽然出現在視頻鏡頭裡,打斷會議,拉著大王的手嚶嚶哭泣叫姐姐。
老板舒瞭一口氣正想趕緊提出停止會議。
大王卻第一時間打斷,嚴肅又悲苦地抱住小孩抓緊演一出生離死別,淚在喉中,幾分聲嘶力竭,“囡囡你先去,這裡需要姐姐,姐姐不能離開啊!”
處處都是舞臺。
“後……後來呢?”唐影驚呆。婊姐皺瞭皺眉頭回憶,“後來她真的在第二天趕到瞭北京,頭發上還戴瞭一朵麻佈小花。面容枯槁,準時開……
開庭結果?唐影還沒開口問就想起瞭,對,後來的事她有聽說——那個案子,大王準備充分、代理地漂亮,最終大獲全勝。
“簡直瞭,荒誕卻又無可指摘。”
“那是以前的她啦。”婊姐不屑,“現在的她工作越來越水,隻不過每天在扮演律師罷瞭。”
兩人一邊八卦一邊走,按照大王發在“王氏傢宴第5期”裡的地址來到一個普通小區,門衛裹瞭薄棉襖正在打瞌睡,隨意打量瞭二人一眼便放行,摁電梯的時候,婊姐又想起什麼,“對瞭。”她提起,“大王寫的那篇悼文……”
“哦,我記得,她朋友圈裡有。”唐影說。
“不止。她後來把那篇文章投給瞭一個文藝周刊,還刊登瞭,對方給瞭她500塊稿費,發在瞭公眾號……
“哈?”
“嗯,結果,一個月以後公眾號把文章刪瞭。”電梯數字變幻,1、2、3、4…
“為什麼?!”
婊姐眼神含笑看瞭唐影一眼,修長指甲捋瞭捋頭發,懶懶開口,“抄襲。被人投訴瞭。”
唐影徹底愣在原地。
但她沒有時間驚訝太久,“叮咚”,電梯到達大王所住樓層,婊姐迅速地走瞭出去。
步履款款,敲門,大王穿著一身廚師服裝開瞭門,婊姐頃刻已換好瞭一張熱情面龐,喜氣洋洋撲上去,“哎呀,親愛的!你看你穿得……好隆重哦!”
唐影和婊姐分別帶瞭杯子蛋糕和甜酒,兩人落座桌前,大王像在角色扮演一般,依然身著筆挺的廚師服飾在廚房忙碌,帽子高聳,通體潔白,除瞭身後不小心被油濺上瞭幾滴污漬。
真的愛演。唐影唏噓。
傢裡也是大王的小小舞臺,燈光昏暗,厚厚地毯踩在腳下,串珠簾子隔斷低垂,一面墻掛滿各種名畫仿品,窗簾拉瞭一半,神神叨叨的氣質,連儀式感都足:所謂的王氏傢宴還擁有自己的小楷手寫菜單,一人一份,置於鋪好瞭桌佈的桌面上,豎排娟秀小字寫著:
前菜-奶油焗口蘑
主菜-北非燉蛋(素)與日式小砂鍋燉牛肉(葷)
主食-西班牙小銀魚拌面
酒水-莫斯卡托甜白
甜點-椰汁芒果糯米羹
腔調很足。足到婊姐一落座,目光就被黏在菜單上,對著花箋細細看瞭好幾眼,總算想到什麼,一笑,側頭捂著嘴對唐影說:“呵,一看這字體啊,就知道她喜歡文征明……”
唐影驚詫,難得見婊姐誇人,果然,又聽她說瞭下句:“嗯呵,初學者嘛,都這樣。”
接著婊姐又看菜單,眼睛很尖地抓住“西班牙小銀魚”,大聲唏噓起來:“哇,珍貴食材啊。要破費瞭哦。”
大王在廚房裡聽到,有些高興,笑起來做漫不經心狀:“前一陣子一個做料理的朋友順帶給我帶的。也沒問價格。”
婊姐微微閉上眼睛,又在嘴角勾起的同時緩緩睜開,笑容輕慢,“那可得能信賴的好朋友哦。這東西現在人工養殖的多,和野生價格不能比的呢!”
言語裡半是恭維半是挑刺。唐影這才想起——西餐和書法,也是婊姐往日的裝腔主場。年齡差不多的都市女郎,愛好隻有那麼多,輕而易舉就撞瞭類型。
同好相輕,總要分個高下。
大王沒應婊姐,直到悠悠將小銀魚面上來時候,才皺瞭眉頭說:“唉,我隻吃過野生的呢,也不知道人工養殖什麼的味道,要不,美玲,你快替我嘗嘗這是不是人工養的?”
眼神虔誠看向婊姐,好似她自小吃人工養殖的銀魚長大。
“喲我哪裡曉得人工養殖什麼味道啦。”婊姐一邊做荒誕表情,一邊拿起筷子隨意嘗瞭一小口,咂咂嘴,笑容矜持:“嗯,味道雖然不如我在西班牙吃得好,但也還湊合……是這個面,好像有點硬呢?”
“嗯?這個是spaghetti的做法。你可能不太懂,就是要硬的。”
“spaghetti?!不會吧,欸好像不是很正宗,這個sauce就不太對啊……”她皺眉想瞭想,“還有鹽,你煮面的時候是不是忘瞭鹽?”
“噢,我放的是喜馬拉雅玫瑰鹽,一般人應該嘗不太出來……”大王笑得寬容。
…
兩個逼王的戰爭展開,唐影在邊上默默喝瞭一口酒,她不幸或有幸,成瞭唯一的觀眾。
正當她走神之際,一條微信躥瞭進來,“要不要給我打個電話?”
許子詮。
唐影秒回瞭一個問號:“?”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