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春天與秋天太像,總會讓人產生錯覺,比如此時此刻的許子詮僵在原地,忽然覺得有些冷——是冬天要來瞭麼?
他第一次覺得唐影笑起來的時候特別好看,眼裡的光芒刺眼,那張和他相似的唇,彎彎勾起惑人弧度。美中不足的是,那樣的笑對著另一個人男人。
她倒是……他有些酸溜溜地想,從來沒對著自己,這樣笑過。
他將手插回兜裡,果斷往相反方向走去,身姿依然瀟灑,隻是腦子幾分空白,大步流星,也不知去哪,就光顧走著,走到胡同另一端出口才想起自己本是要來參觀畫廊。
而此刻畫廊在自己身後。他卻不太願意回去。發覺自己心亂。
唐影沒有註意到那天許子詮的表情,甚至都忘記瞭那天後來他做瞭什麼,隻記得自己陪著馬其遠聊藝術聊人生的時候,無意瞥見不遠處的那個人,雙手插兜,一貫姿態,與人交談時目光似乎偶爾遠遠投向自己,可等她向他看去時,他卻隻專註看著面前人,似乎從沒多朝自己看一眼。
她也很快轉開臉,沒有太在意。
她早已將全副心思都壓在這一場“群面”上。如果問她這輩子最引以為豪的特質是什麼,她的答案一定是,專心——一旦決定做一件事情,就全力以赴,投放全部的熱情與註意力,過去她曾如此追求腔調、愛上程恪;而現在她也要如法炮制,拿下馬其遠。
她記得王玉玊詫異問過自己:“你真是第一次談戀愛嗎?還挺上道?”
唐影點頭,把鍋甩到上司肩上:“這個怪你。你讓我把他的心當作項目攻克,這下反而覺得是個挑戰。你知道……原本對你隻有幾分興趣的人,用你的邏輯和戰術,讓他一點點變得喜歡……就是……”她想瞭半天,想出個詞:“征服的快樂!”
王玉玊一樂,說,弄不好你將來真能成大事。
唐影抿著唇沒說話瞭,她對於自己的自信在於:知道自己要什麼,或者說,她以為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而對內心欲望的每一個落腳點,她都願意腳踏實地、心無旁騖地追尋。
這樣追尋的結果當然沒有辜負她的努力。馬其遠喜歡她,那種喜歡她能看出:飽含瞭前浪對後浪的贊賞,與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好奇。
於是高檔餐廳之後又約瞭街邊大排檔,兩人從沾瞭油膩葷腥味道的蒼蠅館出來,在春風沉醉的夜晚騎自行車穿越長安街,一起唱屬於他的年代金曲,追憶青春。
唐影連發朋友圈都有講究——她從不發高級餐廳的擺盤與環境,也從不炫耀馬其遠偶爾送她的小小禮物。畢竟朋友圈裡的裝逼方式千千萬,秀物質是最低端的操作:要麼基於是“內心自卑”,要麼因為是“突然擁有”。越是急切而粗暴的炫富,越是暴露蹩腳與貧窮。
唐影當然也要秀,但秀的是與成功人士相識相知的感情:是一次簡單的聊天,他用智慧為幼稚迷茫的自己指點迷津;是無意間聽他提起早年的神奇經歷,而心生向往;是從前輩身上發現自己的性格不足,朋友圈裡發長長的小作文勉勵自己要不斷努力。
她深知,與他的相識與結交,本身就代表著“腔調”。
聊得多瞭,馬其遠會說起自己的愛好。大叔的腔調在於喜歡徒步、攀巖,因為國外長大,喜歡騎馬,但卻死活對高爾夫不感冒。知道他偏愛爵士勝過搖滾。於是唐影會在深夜睡不著的時候分享一首 what a wonderful world。再靜靜等待大佬點贊。
當然,大佬很忙,不是每一次都看朋友圈。
她盡量把對他的向往與崇拜當作深情,聽說他年輕的時候還組過樂隊,手機裡翻出翻拍的老相片,唐影在一次抽煙時和王玉玊形容:“哇,你知道嗎,他以前真的好像黑豹時期的竇唯!”
王玉玊笑瞭笑,隻說她:“喂你可別光顧著約會,把工作落下。”
唐影趕緊搖頭說,“這個你放心的,我現在發現瞭,無論是男人還是男老板,都是一回事,你給他們使勁提供價值就完瞭。看他眼色說話行事,把個人情緒拋諸腦後,兩個人都輕松。”
她從甘比身上學到最多的一點是,甘比完完全全把自己當成瞭金主的下屬,服侍盡心盡力,把愛馬仕包包當成獎狀,無論有多少個,都珍惜捧在胸前,作為“年度優秀員工”的獎章。而她美艷又高學歷的對手們,則把金主當成愛人,要名分要唯一要錢還要心。最後要的越多,失去越多。
某些時候,這個世界總希望你要的少一點,再付出多一些。於是聰明一點的人,選擇暫且用踏實,等待暴利。
上司笑瞭笑,瞄瞭唐影一眼,朝垃圾桶裡彈彈煙灰:“搞男人這種事情如果不想走心,走腦子確實更容易一些。”
唐影一愣,忽然心虛起來,辯解:“我也是在用心搞男人。”
隻不過,沒有動心。
把愛情當作事業來運營是一件性價比很高的事情,它像世間的一切捷徑——高效率、低成本,很快能見到結果。付出的隻有辛苦,而不是心痛——甚至無所謂他是不是真的愛自己,因為你不愛他,所以永遠得體。
唐影接著說:“我覺得這就是我想要的感情。”——找一個有錢而有腔調的老男人,學光瞭一切,再專心等他死。
王玉玊沒說話瞭,聳聳肩,把煙頭扔進垃圾桶裡,拉著她回到寫字樓,初春的天大多時候陰沉沉的,高樓聳立在雲朵密匝匝壓成的盒子裡。
她聽王玉玊對自己清清淡淡說:“總之,感情的事你自己看。對於我,隻希望你不要影響工作。”
馬其遠這周末沒有約她,說是有事出差,回來瞭再聯系唐影。唐影當然溫順說好,也不問他去做什麼,更不會問也不在意他什麼時候回來。
兩個人雖未確立情侶關系,她也毫不患得患失。她看著手機有幾分滿意:這就是傳說中,心智成熟的感情。
隻是兩個小時後,臨近下班的點,她收到許子詮消息。
兩人上一次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半月前。畫廊見面之後,許子詮沒有再來找過自己。而這期間,對於她發出的幾條“正能量”朋友圈,他也像屏蔽瞭一樣,不回復、不點贊。大有絕交的勢頭。
這次他發的卻是:“要不要一起吃飯?正好在你們樓下。” 像是這一陣的疏離都被掠過,忽然回到從前。
唐影頓瞭頓回復說好。
北京的春天性子太急,匆匆踏瞭地面一腳就匆匆走瞭。氣溫不穩定飆升飆降,剛穿上短袖,又會在夜晚迅速涼下來。唐影見到許子詮的時候,見他帶瞭黑色口罩,隻露出半張臉,白色襯衫外隨意套瞭西服外套。
“怎麼戴上口罩瞭?”太久沒見,她差點沒認出他。
他聲音甕甕說:“感冒瞭。最近沒休息好。”
唐影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許子詮,平日總是風騷又好看,沒心沒肺的樣子。這回見瞭,莫名有點虛弱,像受瞭不小打擊。對他的幾分惡趣味讓她忍不住想要逗他,側著頭問:“這是太忙還是為情所困?”
結果人停瞭幾秒,轉過頭認真看瞭她一眼,聲音低低回答:“這回,還真是被人傷到瞭。”
唐影被他這眼神看得心漏跳,識趣閉嘴瞭。
可對方並沒有放過她,湊過來補瞭一句:“怎麼不問問,是誰這麼大本事?”
兩個人正沿著通惠河邊走著,白晝越長,夕陽下山後天還未黑,河邊人少,岸邊有垂柳,兩人這麼並肩而行,伴一輪月亮,讓肅瑟的北京也莫名沾染瞭幾分風花雪月的氣氛。他湊近,哪怕隔著口罩,都能感覺到他的氣息。
唐影忽然不敢回答他,隻含糊說:“不用問也知道,是個厲害姑娘。”
“哧—”許子詮被她逗笑瞭,伸手揉她頭發,再然後,用很溫柔的語氣開口:“哪有人這麼誇自己的?”
唐影一下僵在那裡,停瞭步子,側過頭幹笑問,你什麼意思?
許子詮真露出瞭黯然神色來,專註看著她的眼睛說:“唐影,你傷瞭我的心瞭。”
“為、為什麼?” 她有些慌,又發毛,沒見過這樣的許子詮。竭力做出匪夷所思又自然的樣子,目光透過他,落在他身後的一棵樹稍,就是不看他。
他也站住,與她面對面,伸手想碰她的臉,卻最終隻是摘瞭自己的口罩,一手扶著她的肩膀,低頭看她:“我不喜歡看到你和別人在一起。唐影。”
像是命令,又像是撒嬌。
身體裡像是因為這句話而湧入瞭熱水,心也被包裹,在熱水裡浮浮沉沉。她終究將目光落到瞭他的眼裡。兩個人在樹下,天還有著餘光,這份餘光,足夠他們眼裡裝下彼此。
再然後,他湊近來,他的臉在眼前放大——
她開始意識到,這是他溫柔的網:或許他今天從來沒想約自己吃飯?隻是想在自己面前,親口告訴自己,她傷瞭他的心。
而意外或者毫不意外的是,她並未因此愧疚,反而有一絲絲的欣喜。這份欣喜讓她的渾身變輕,也變笨,好似能漂浮在空氣裡。
她聽他動瞭動唇,像在叫自己的名字,耳朵卻屏蔽瞭聲音。
下一秒,落在自己唇上的,柔軟溫柔,是他的吻。
他的手環住她的腰,輕輕的,將她貼近自己。像是被蠱惑瞭般,而他慣來有蠱惑她的本事。唐影隻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在發顫,腳也發軟,半仰著頭,想往後躲,或許因為緊張,指頭死死拽著自己裙子。他似乎察覺,又將她往自己懷裡攬瞭攬, 伸出另一隻手鉤住她指尖, 十指交扣,抵在他的腰側。
嘴裡氣息噴在她的唇上,她聽見他含含糊糊對自己說:“別……,幾分急切。
於是真的沒再動。
她這麼被許子詮抱在懷裡吻著。不知過瞭多久,久到氣息從亂變得平穩,唐影決定偷偷睜開眼,看一看他:近在咫尺的他仍閉著眼,乖又專註的樣子,霎時她的心口像是熔化瞭的榛子巧克力,又軟,又甜,內核又充滿力量般咚咚響著。
“許子詮……”好久後,她叫他,眼睛霧蒙蒙的。此刻的天已經徹底暗下來,他的眸子在月色下,是一片晶亮。
“……他虛虛應瞭一聲,卻像是還沒反應過來,忘瞭自己此行目的,隻顧將她摁在自己懷裡,讓她聽快速的心跳。
他的懷抱是熱的,直到耳邊的心跳聲一點點平息下來,變得規律,唐影才又叫他一聲,聲音糯糯, “……子詮。”
後退一小步,半仰著頭看他。想瞭想,決定先聲討:“這是我的初吻。”
“嗯?”
緩過來的許子詮用前所未有的認真神色看著自己——
他伸手撫上她的臉。就在唐影以為他要表白的時候,她聽見這個剛剛吻完自己的男人,用一貫好聽的,微微帶一點撒嬌語氣的沉沉嗓音對自己開瞭口:
“唐影,你傷瞭我的心。所以,我也想傷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