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裝腔的底氣是保證獨立,而非淪為附庸

企業傢似乎都不在正常時間裡睡眠。這是都市傳說。

畢竟體格與精力都需要異於常人,才能掌管巨額財富。有人說他們熟練運用達芬奇睡眠法或者來自斯坦福或耶魯的高效睡眠法,一天中隨機選擇四個小時進入淺度睡眠。也有人說,他們習慣在天亮前早起,醒來鍛煉、看新聞、吃早餐,然後開始一天工作。

馬其遠也在這個傳說之內。他通常每天凌晨4點醒來,遊泳、跑步,然後聽著經濟新聞吃早餐。倒沒想到一醒來就收到瞭女人信息——唐影。

前兩天剛發瞭別扭回信委婉拒絕自己,這次竟然上趕著來找,他略微詫異。仔細一看信息,好笑起來,原來是為瞭工作。

唐影出發前先給老板發瞭郵件,解釋來龍去脈。想瞭想,又抄送給瞭王玉玊與韓涵。接著抱著一大堆文件與電腦打車就回到瞭棕櫚河。

馬其遠正在遊泳。得知唐影來瞭,先讓她去一旁的酒吧等自己——凌晨4點,營業的隻有酒吧。

唐影找瞭靠窗座位,天空依舊是青的,但比之前亮瞭不少。唐影許久沒有見過清晨,將醒未醒的北京不像首都,像每一個遊子的傢鄉。在高樓掩映的間隙露出瞭北京的一圈天邊,天邊下泛著粉色,是今年流行的桃花眼影,北京的眼皮塌聳下藏著一縷燦金,張開瞭,一會兒又是流光溢彩新的一天。

她滿腦子都是一會兒要和馬其遠說的話,如何解釋韓涵的那封郵件,如何說明買方公司可能存在的問題。她打完腹稿,整整齊齊在桌上擺好資料的時候,馬其遠剛好邁步進來。

依舊一身休閑,神清氣爽,叫她:“唐律師。”

唐影趕緊站起,“馬總好,抱歉這時候打擾您。”

馬其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沒忍住笑起來。

“昨晚通宵加班?”他在她對面坐下,他見過她幾次,無一不是精心打扮,妝容與衣裳時刻拿捏分寸,微笑和聲音都像刻好瞭的角度。這樣也不是說不好,馬其遠想,隻是會讓他想到自己秘書——畢恭畢敬,分毫不差,但卻沒有人氣。約小姑娘本來是想放松,結果每回見瞭她,反倒像是在工作。

這次卻不一樣瞭,她大概有急事,凌晨匆匆過來, 鼻子上還架著半框平光眼鏡,抱一沓案卷,頭發也亂,隨手在腦袋上紮瞭個丸子,像是臨時抱佛腳通宵備考復習,剛剛手忙腳亂趕到考場。一夜沒睡,眼眶發青,臉色發白。但到底是年輕女孩子,哪怕通宵,雙眼仍亮閃閃地看著自己——馬其遠忽然想到自己上大學時候的師姐。

能讓中年男人回憶起青春是一件很致命的事情,就像美食傢對一份食物最高的贊美是“它令我想起媽媽做的菜”。馬其遠看唐影的眼色多瞭幾分意味不明,捎帶瞭情懷。他先給唐影叫瞭一杯熱牛奶,語氣也溫柔:“不急,你慢慢說。”

唐影把椅子往馬其遠的方向移瞭移,方便一邊說一邊將資料遞給馬其遠,先道歉說昨晚韓涵發送的郵件存在問題,再說她通宵看瞭全部的買方資料,從買方提供的工商檔案裡發現瞭一份投資協議,買方公司存在代持情況,目前接洽的買方股東並不是實際持股人,根本上沒有購買力。鑒於買方公司的行為,她初步判斷對方或存在惡意。

“惡意?”馬其遠一直聽著,這時才抬頭看瞭她一眼。

“對。”唐影一邊說,一邊又往馬其遠方向靠瞭靠,湊過來給他看自己收集的資料:“通過這份投資協議,我發現這傢買傢公司的實際控制人是F。我又在公開渠道查到瞭F名下的公司信息,最後發現他名下其中一傢公司去年被傢叫做H的跨國公司收購,而這傢H公司,我查瞭新聞,發現他們產品和MA公司新推出的產品存在競爭關系,並且你們在16至18年期間有過兩次訴訟……”

馬其遠拿過唐影的資料,逐一仔細看瞭一遍,又問瞭兩個問題,沉默瞭一會兒,“好的。我知道瞭。你稍等,我去打個電話。”

唐影看不出馬其遠的表情,心裡想著隻要大佬能及時止損,不把氣撒到律師身上就行。想瞭想,低頭又給老板以及王玉玊發瞭微信匯報進度。剛編輯完信息,服務員就過來瞭,端來兩份早餐說,剛剛馬先生替您點的。

唐影愣瞭幾秒,剛伸手移瞭移盤子,馬其遠就回來瞭。她還是緊張:“沒有給你們造成麻煩吧?”

他看瞭她一會兒才說,“還好唐律師挽救及……笑起來,“將功補過。”

唐影長長籲一口氣,放松瞭,“那就好。”松瞭腰板,拿起叉子戳瞭一塊德式香腸一口悶進嘴裡。沾染瞭食物才發覺自己餓瞭,這份早餐像是老板突然接到指派臨時準備的,西式炒蛋上放著幾根黑胡椒蘆筍,新煎瞭貝果點綴小香腸,熱氣騰騰。

唐影埋頭吃瞭一會兒意識到馬其遠在看自己,抬頭,他一臉好笑:“你這是真餓瞭?”

又伸手給唐影遞瞭紙巾。

他從沒對自己這麼殷勤過,唐影抬頭接紙巾的時候,兩人目光與指尖交接,剎那間她竟然從馬其遠的眼裡讀出藏著的幾絲——寵溺?

臥槽,唐影心裡咯噔一下。

她嘴裡塞滿食物,愣愣接過紙巾,半晌憋出一句:“原來您、您喜歡這類型的啊?”

“唔。”馬其遠頓瞭頓,沒否認,抬瞭眉毛問:“這是哪種類型?”

“楊超越?”她試著分析:“就大口大口吃飯,不拘小節,特別有青春活力那種。”她見馬其遠沒回,估計他不認識楊超越,正想找一個符合他那個年代的傻白甜舉例,就聽馬其遠搖頭否認:“不,不是楊超越。她長得比你好看。”

唐影一噎,狠狠又咬下一口雞蛋,對馬其遠說:“謝謝啊。”

馬其遠失笑,看瞭她一會兒又問,“怎麼之前追我的時候就不這樣呢?”這回是興致盎然瞭。

唐影正喝牛奶,差點被這句話嗆到,拍瞭拍臉,索性敞開說:“我以為你喜歡那種懂事的。就特別貼心那種,把你當成老板一樣,沒想到您好這一口。還真和瑪麗蘇小說裡寫的一樣啊。那什麼,霸道總裁傻白甜,見面就先潑你一身咖啡,估計就能成功引起您註意力。”

“哈哈哈哈,你別說,手下那麼多員工每天恭恭敬敬給我遞咖啡,要是哪天真有個小姑娘潑我一身,我估計會覺得有點意思。”馬其遠笑起來,換瞭個坐姿,“但無論是懂事,還是你說的什麼傻白甜,歸根結底,人都喜歡真實的。”

相對於精密計算如攻略面試一般的示好,赤誠坦蕩又熱烈的愛意,顯然更得他的歡心。

唐影有點喪氣:“所以我是不是有點太假瞭?”

“你啊,哈,我發現一個詞特適合你,好像叫——擰巴。”

天已經基本亮瞭,酒吧更換門前小黑板,改成早餐午餐和今日特調咖啡。晨光照在兩人身上,馬其遠甚至能看見唐影臉頰的邊緣泛著小小絨光。他難得這麼有興致和她說話:“你總是喜歡在心裡想太多,其實可以簡單一些的。這個世界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復雜。但沒關系,年輕本來就是擰巴的一個過程,我二十年前也這樣。”

“可我記著,您以前還說喜歡我那股力爭上遊的勁兒來著。”

“是喜歡,但那種喜歡更傾向於欣賞。”馬其遠拍瞭拍手中的面包屑,抿瞭一口紅茶,往椅子背上靠瞭靠,看瞭她一眼,“不是心動。”

“所以今天是心動瞭?”她傻愣愣接瞭下去。

馬其遠笑起來,“你確認這話題要繼續嗎?”目光瞥到唐影無名指上的小小戒指。大佬一向目光凌厲,笑容淡去,他有些認真試探一句:“情侶戒?”

唐影想到許子詮,臉上不自覺泛起笑,大大方方張開手掌對著馬其遠秀瞭戒指承認,“對啊。”

“難怪幹脆拒絕我一起喝羊湯。原來已經名花有主。”他嘆。

“是呢,現在小姑娘可壞瞭,都是多線程發展。哪怕倒追,也不會隻追一個。”她眨眼,吃瞭早飯放松下來,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托著腮,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給他授課:“你以後遇到瞭要多小心,別被小姑娘們騙瞭。金庸小說早就說過,女人都愛騙人,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

馬其遠沒讀過金庸小說,他自小看得更多的是希臘神話。“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這句話初一聽新鮮,接著回味時想起自己經歷,他越發覺得有趣起來。

“原來還有這個理?那我要小心瞭。”兩人相視而笑。在笑聲的尾巴裡,馬其遠的眼神落在唐影戴瞭戒指的指間,笑容也漸漸斂起。

耳邊是唐影繼續嘰裡呱啦說著金庸,推薦他一讀。聲音輕輕脆脆對自己說金庸特別適合直男,各個年齡段的男人都能在裡面找到自己,武俠小說裡有江湖,而江湖之於我們的童年,相當於你們的漫威與魔法世界……

他擺出瞭洗耳恭聽的架勢。像是十分感興趣。可心裡滿滿湧出的情感,他想,應該有幾分叫做惋惜。

唐影第一次發現和馬其遠聊天其實很輕松,不像之前習慣性緊繃——大概是因為曾經心有所求,所以她不得不為求所困。而當自己把他當成一個純粹的甲方,公事處理完畢,反倒能自在與他閑扯幾句。

唐影拎包回要走的時候,徹底醒來的北京已經進入瞭早高峰。

“對瞭,唐律師,這次謝謝你,辛苦瞭。”馬其遠起身,很認真看她。

唐影一愣。這才發現,她曾經作為一個女人試圖從一個男人那裡得到的認可,如今終究通過她認真作為一個乙方而從甲方那裡取得。與其把他的心當做項目來攻克,不妨直接攻克他的項目:愛情與荷爾蒙從來不是女人最可怕的武器,但腦子是,事業也是。

唐影笑起來,“馬總不客氣,我應該的。”準備揮手告別。

馬其遠點點頭,卻不急著告別,像是有話要說,頓瞭頓,還是問出:

“所以,真的不要和我一起喝羊湯瞭嗎?”

馬其遠的語氣輕松,眼神卻牢牢鎖著他。她的勤懇、隨意,與她的拒絕,如今忽然都變成瞭誘惑。他忍不住再找機會,試探性捕獲這場誘惑。

兩個人站在餐廳玻璃窗邊,棕櫚河小區綠化極好,重巒疊嶂的綠意能恍然忘記是在北京。初夏的晨光斜斜照在兩人身上。他的邀約,讓唐影愣在原地——一年前的許多許多天裡,她常常在小區的外墻、自傢破舊小區的窗前,仰望棕櫚河裡一棟棟高聳入雲的建築,它們華麗潔白,每一塊磚都高貴。她總是伸長瞭脖子,試圖窺探每一扇窗戶裡另一個世界的向往生活。

而今天,當她終於名正言順邁入這個小區,先前因為著急工作來不及審視,而此刻才發現,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濾鏡破碎,它似乎也不過如此——鋼筋水泥樹木,做作腔調與拘謹又桀驁的行人。它有些舊、有些老、有些過時,也有些平凡。

所以,大概是這份突如其來的審視給瞭唐影勇氣——

裝逼的勇氣:

過去的她總以為,認識富豪才代表著腔調。而此刻才發現,年輕女孩與富豪之間最有腔調的動詞絕對不是“傍得”、不是“約會”、更不是“討好”,而是“拒絕”。

傍得富豪、約會富豪、討好富豪,遠不如“姐姐我曾經拒絕富豪”的功勛章閃亮。裝逼的底氣是保證獨立,絕不是成為附庸,要做最有腔調的妞,當然是果決對有錢人say no.

初夏的日光裡,熬瞭一整夜的唐律師,抱著電腦與厚厚資料,頭發亂糟糟,似乎毫無腔調可言。可她卻笑容燦爛地回頭,對那位身價不知道多少億的富豪,壯著膽子,說瞭埋藏在心裡,一直想說又不敢說出的話:

“哎,別老天天喝羊湯,大夏天的,您不上火麼?”

《裝腔啟示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