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傢柏的手上帶瞭力,林心姿尖叫起來。
正直中午的胡同小道,兩旁紅木居民門緊緊關著。 叫破喉嚨或許會有人應。
徐傢柏的雙手緊緊箍在她的腰上,下巴抵著她的肩,是最纏綿悱惻的擁抱法。他見林心姿尖叫,隻是低低說:“是我。你別怕。”
他身上發燙,聲音壓抑又急切。
林心姿掙脫瞭幾下,命令:“你給我松手!”
他不應。手更緊,下巴固執扣在她的肩上。
林心姿沉瞭臉,不耐煩語氣:“徐傢柏你把我弄疼瞭!”
他向來怕她生氣,怔瞭怔,松瞭些。林心姿當即劈開他環住自己的手,從他懷裡掙脫,後退一步再對他說:“我就是來找你的。你放心,我不會走。”
徐傢柏垂瞭頭:“你終於來找我瞭。傢裡我每天收拾很幹凈,每次出門都買你喜歡吃的零食點心水果放在傢裡,你不在的時候,傢裡空蕩蕩的,夏天也覺得冷。”他嘆一口氣,“寶寶,回傢好不好?”
他說話的時候,林心姿隻顧低頭整理衣服,太陽明晃晃照下來,將他們的影子打得很短。她沒理會徐傢柏的溫言軟語,隻冷聲問:“我剛剛去你單位找你,他們說你離職瞭?”
徐傢柏臉色變白,又靠近瞭一步,“我們回傢說?”
“你這樣我怎麼敢跟你回傢?!”林心姿皺瞭眉頭,“你偷看我手機,跟蹤我,在我公寓門口裝攝像頭,離職那麼久卻一直瞞著…………”越說越發慌,剛剛在徐傢柏面前建立起的威信又被恐懼瓦解,她不自覺看瞭一下四周,又後退瞭一步。
“你在怕我?”
“是你太可怕。”
“那你來找我做什麼?”他逼近,“你不在的這幾天裡,我一直都在想你。心姿,你沒有想我嗎?”
“我需要找你談談。”
徐傢柏深深吸一口氣,向前,聲音發顫:“談?談什麼?”
林心姿拽緊瞭手上包包說:“我們先去人多的地方再說吧。”
幾天沒見的徐傢柏穿一件寬松T恤,過膝的短褲和運動鞋。居傢裝扮。劉海不像上班時認真梳在腦後,在額前垂瞭幾縷。金絲框眼鏡改成瞭黑色玳瑁全框鏡,依然是頹喪斯文氣質。林心姿打量他的神情,像一隻充滿防禦的貓。
她本該是他捧在手裡的溫順寵物,而此刻卻不再信任他。
徐傢柏的停頓裡都是悲傷與不好預感。他問:“哪裡人多?你在哪裡會覺得安全?”
林心姿不說話……瞭半天:“……安門廣場吧。要不我們去那兒?”
他一臉無奈,想摸摸她的臉,可剛伸出手,她又是警惕一躲。徐傢柏的手僵在空中,嘆氣,“你真傻……你相不相信,哪怕傷害自己,我都不舍得傷害你。”
戀人之間總會有最熟悉的感覺,這是在長久的相處中逐漸形成的默契。這份默契能在兩人相遇的瞬間,將他們之間的空氣調整到最適宜的溫度與濃度,不至於太稀薄,也不至於太冷清。與彼此體溫與喜好相兼容並適應,像是為彼此量身定做的衣衫一樣服帖。
在徐傢柏說這句話的瞬間,他認真看著林心姿,他的眼神將兩人之間的空氣調整成熟悉形態,他對她伸出手:“走吧。”
“去哪裡?” 林心姿不敢握。
他抽回手,插進口袋裡。轉身, “地鐵站。不是要去天安門談嗎?”
他們一前一後走在西城區的輔路上,偏偏這一段樹少,距離地鐵站還有幾百米。盛夏太陽將一切曬成蒼茫的白,林心姿不習慣打傘。向來出門是徐傢柏多帶一把陽傘,殷勤護在她的頭頂,他總說:“我傢媳婦皮膚那麼白,被曬黑瞭多可惜。”他將她視為珍寶珍惜,可惜今天他也忘帶瞭傘。
徐傢柏在前面走瞭一陣,忍不住扭頭,問她:“曬不曬?”
林心姿不答。默默舉著包擋住大半張臉。
徐傢柏嘆瞭口氣,幹脆走到她身旁,不由分說搶過她包,攬著她的肩,另一手在支在她額前。他的手掌本大,直直照下的陽光就此被擋住大半,她小小的臉,安靜躲在他的掌心下方寸的陰涼世界裡。抿瞭抿唇。
他們緊緊靠在一起走著,最熟悉的氣息,畢竟還是情侶。林心姿沒有說話,直到徐傢柏開口:“你突然來找我,無非兩種可能,要麼是回傢,要麼……他一哽,聲音低瞭八度:“是分手。”
林心姿還是沉默。用冷硬掩蓋一瞬間的心軟。
在進入地鐵站過安檢的時候,她先復盤瞭自己主動提分手的每一次經歷。有微信上彼此辱罵不歡而散的,有電話裡一句冷淡“那就這樣吧”然後從未聯系的,也有拜托閨蜜直接轉達“告訴他我不想繼續瞭”的……想瞭很久,才想起來,她好像沒有當面說過分手。
主動給一段感情畫上句號,永遠比開始一段新的感情還需要勇氣。而她又是習慣心軟的女人,總忍不住想要醫治男人的傷心。
她也順便復盤瞭徐傢柏和自己說過的每一段分手。戀愛史就像一個人的網頁瀏覽記錄,暴露偏好與習慣:比如他從來不是主動提分手的那一個,比如他對每一任女友都殷勤貼心,比如他總說自己在一段感情中習慣性付出一切但卻永遠吃力不討好……“……手後,你能放下嗎?”林心姿記得自己曾經問他,那時的徐傢柏黯然低頭:“能不能是一回事。但我必須放下。”
此刻的地鐵站臺有些空空蕩蕩的。
老舊的一號線,八十年代的地磚與呼嘯而過的風。站臺兩旁零零散散站著人,低頭玩手機。兩側墻上廣告牌閃耀,喜氣洋洋播放“618購物節”消息。
徐傢柏忽然指著中間站臺的兩張不銹鋼長凳開口,“要不我們在這裡說吧?”
美人愣瞭愣,徐傢柏接著說:“天安門廣場的太陽烈,我怕你曬傷。反正地鐵站有監控,有安保,不用擔心我對你怎麼樣。這兩旁每隔三分鐘就有一班地鐵,你若害怕瞭,可以隨時上車走人。心姿,我們就在這裡談,好不好?”
林心姿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側頭看瞭他一眼,點點頭,走到長凳上坐下。
徐傢柏坐在她的身側。直到一班地鐵停下、拾起站臺兩邊的乘客,再轟隆隆開走後,他才說:“我好像應該先對你道歉。對不起,心姿,我不應該偷看你的手機。”
“嗯。”
徐傢柏接著說:“這是錯事,被你抓瞭現行,我無法辯解。我是一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尤其對著你的時候。”他側頭,苦笑起來:“我忍不住自卑。你總有辦法讓我覺得卑微——不是說你不好,而是相反,心姿,你太好瞭。而人總想把最好的,牢牢拽在手裡。”
“你的手機裡每天都有無數的追求者。撩你、纏你,試圖從我們當中尋找縫隙。我已經對你足夠好瞭,我也沒有辦法再對你更好瞭——面對他們的時候,我隻覺得無力。每一天,我總是忍不住問自己:你會怎麼看待他們呢?你又是怎麼看待我的呢?你會在心裡將我和他們逐一對比嗎?你會……”
林心姿打斷他的排比句,有些不耐煩:“你這是在自找苦吃。我既然選擇瞭你,就有我的理由,你質疑自己的同時也是在質疑我的選擇。我希望我的另一半有足夠的信心,至少……”她很認真看他:“徐傢柏,自卑兩個字在愛情裡,從來不是一個優點。”
他點瞭點頭,說對。
他們的位置正對著上下行樓梯,幾個看起來是大學生模樣的男孩背著書包往下,見瞭他們,隨意打量,目光落在林心姿的臉上,轉開,走瞭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瞭一眼,可目光還沒黏上美人,就註意到她身旁的那個男人,正冷冷瞪著自己。青年人趕緊走遠瞭。
徐傢柏收回目光,迅速瞥瞭她一眼。
林心姿垂著眸子,沒註意到這一切,嘆瞭口氣又問:“那麼你在我公寓門口裝監控。也是因為沒有信心嗎?”
“因為害怕。”他低頭看自己的鞋,語調有些著急:“我……我知道你去找那個姓胡的之後,我都快瘋瞭。我不知道他會對你做出什麼事情來。你24小時一刻都不在我身……會亂想,我不喜歡失控的感覺。我害……
“可這個行為很嚇人。”林心姿提醒。
“是吧?”徐傢柏惆悵看向她:“可你要知道,心姿,我所經歷的恐懼,一點都不比你少。”
林心姿沒說話瞭。
兩旁的地鐵依次往來,轟隆隆進洞又轟隆開走,他們目送瞭一批又一批乘客:情侶、朋友、單身男女,學生、老人、小孩……似乎從沒有在地鐵站裡坐這麼久過,徐傢柏不斷開啟新的話題,他害怕沉默,害怕林心姿先開口。她的開口將是對他的宣判。
她想瞭很久,才問:“你這……累嗎?”
感情本應該是一場輕松又勢均力敵的角力。他卻不斷讓恐懼與占有欲綁架自己,畫地為牢。
他一愣,苦澀笑瞭,“累吧。但我不由自主,並且心甘情願。我總忍不住做許許多多在你、或者在事後的自己看來都認為費解的事情。而這些事情的目的,無一不隻是為瞭能擁有你,或者擁有你久一……
“比如?”林心姿看他:“還有別的事情我不知道的?”
徐傢柏扯瞭嘴角勉強笑瞭笑:“你都要知道嗎?”
當然。
“你想知道,我就都告訴你。”他把身子往前傾瞭傾,胳膊肘分別支在兩邊大腿上,兩隻手將手中的手機翻來覆去把玩,他低聲一件件數:“追你的時候,你轉眼就把我送你的潘多拉項鏈放咸魚上賣瞭,還架瞭個舔狗標簽。”
這件事情林心姿理虧,她抿瞭抿嘴,“你不是讓你妹妹去買回來瞭嗎?”
“……意的。”徐傢柏苦笑,側回過頭看她:“苦肉計。就為瞭讓你心疼。”
林心姿一噎:“你……還真坦誠。”
“對啊。你想知道嘛。我就都告訴你瞭。”他很認真,“我或許是那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一旦產生瞭執念,就會想方設法得到。心姿,你就是我的執念,說我玩弄手段、心計也好,甚至說我表裡不一也好,我做的所有你喜歡的,不喜歡的事情,都隻有一個目的——”
“為瞭得到你,把你守在身邊,寵你、愛你,一輩子和你在一起。”
“我除瞭用我的生命、靈魂、金錢、未來來愛你,也用我陰暗的、沒有邊界的、齷齪的手段愛你,這些都是我。我做的所有事情,無論你是否認可,你都應該相信,我絕對不會傷害你。哪怕這些天給你帶來恐懼與不安,但你相信,我承受的不安與害怕,絕對不少於你。 ”
“所以,寶寶,你不能接受我偷看手機,我以後就不看,你不能接受我隱瞞你,我以後就不隱瞞,我可以為瞭你改變一切。我知道我做事沒有邊界、我占有欲強,甚至你可以說我人格殘缺,但我對你的愛,不比這世界任何一個人少。”
……
轟隆隆的聲音裡,又是一班地鐵進站。徐傢柏前所未有認真地看著她。耳邊是他的情話,也是他的實話。情話對於一個女人未必致命,真正致命的是,她相信這些情話,也正是他的實話。
林心姿信瞭。
她愣在那裡,腦子迷亂像是被熨鬥熨過,炙熱蒸汽與煳瞭的思緒。她看見徐傢柏拉住瞭她的手,將她攬在懷裡,問她:
“所以,寶寶,你原諒我,和我回傢好不好? ”
他輕輕吻著她的發,唇微微顫抖,每一根頭發絲,都是他的久別重逢。
在他的擁吻裡,林心姿想起自己的愛情理想——找一個對自己好的人。對自己百分百服從的人,無條件地愛她、寵她、呵護她,免她驚、免她苦、免她顛沛流離、免她無枝可依,細心安放、妥帖收藏。哪怕他不完美,但他對自己的愛卻是完美。
而徐傢柏,就是這樣的人。“你找到瞭。”—— 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對自己說。
地鐵卷走瞭新的一撥的乘客。乘客們低著頭上車,再各自轉向一個方向,繼續低著頭看手中的一方屏幕。如果這時候面向站臺的乘客們稍微抬一抬頭。會看到站臺中央的不銹鋼椅子上,一對擁抱的男女,他們般配又情深——那個男人的臉低垂著,看著那個女人,站臺的乘客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嘴角似乎彎彎勾起,又似乎沒有。他的神情狡黠,又似乎深情。
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對著那個女人的耳邊說瞭一句話,他說的是——
“心姿,我承認我的陰暗、善妒與骯臟。我本來就是活在陰暗角落的人,但心……他緊瞭緊手臂,“你是我生命裡,唯一的陽光。”
所以,永遠留在我的身邊,救贖我,好不好?
於是下一秒,她推開瞭他的手臂。
“救贖你?”林心姿側頭看他,“做你生命裡唯一的陽光?因為你愛我,所以我要接受你的陰暗、善妒與骯臟?”
“不,徐傢柏。”林心姿站起身,看著他:“我做不到。‘愛我’不代表著一切——曾經我以為它是。但你讓我發現瞭自己過去錯得多麼離譜。一份健康的感情不會是單方面一味的服從與付出。想不承受愛情的義務必然要隨之承受可能的麻煩與痛苦。”
“傢柏,你說得沒錯,百分之百服從的愛情或許這個世界上隻有你能給我。但抱歉,這樣的你,我沒有辦法接受。我做不瞭救世主,不想去做另一個陰暗靈魂的唯一救贖。我生命裡的光不多,照亮自己都不夠,沒有力氣去照亮別人。”
“歸根結底,人應該學著自救。”
他的愛如此誘人,但她知道,那分明是飲鴆止渴的毒藥。
又是一輛地鐵進站。
林心姿說完這番話已經拎包站在瞭徐傢柏的面前。徐傢柏半仰著頭看她,她眼神堅定,不再有緩轉餘地。
他心一涼,於是下一句話,從她好看的嘴裡吐出。是最後,屬於他的判決——
“所以,徐傢柏,我們分手吧。”
不要把愛人當成救贖,也許你會多一點快樂。
兩旁乘客陸續上車,林心姿對徐傢柏點瞭點頭,也轉身走向車門。他還是坐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紮著低馬尾,皮膚雪白,肩旁平直。她真美。
他想站起來,可是腳上無力。心裡也無力。唯一的力氣在他的眼神,他鼻子泛酸,努力盯著她的背影。視線開始模糊。
就在他以為她永遠失去他的下一刻,那個背影轉過身。
又直直向他走來。
他以為是幻覺——
“對瞭。”林心姿再一次又出現在他面前,對他伸出手,“傢柏。”她叫他。
他心跳驟停:她有話要對自己說?!
她確實有話,說的卻是——
“傢柏,我的身份證還在你那裡。麻煩你,還給我。”
“……”他似乎反應瞭幾秒,才意識到應該要做什麼。“……
徐傢柏木訥掏瞭掏口袋,似乎十分費力才能拿出卡包。卡包裡,她的身份證和他的,緊緊貼在一起。他盯著它們,接著手也開始顫抖。隱藏的累積的情緒與絕望充斥著他的腦海與四肢,像江河亂湧,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與身體,他害怕失控。
“給——給你。”
他遞上,她拿,才發現他死死拽著身份證不給。林心姿一愣,更用力往回拽瞭拽。兩個人用力搶奪之間,“啪嗒”,一滴淚掉在身份證上。
林心姿僵在那裡,她慌亂間想抬頭看他,徐傢柏卻瞬間松瞭手,轉身:
“再見。”
聲音低低,說得極快。林心姿差點沒有聽清。
對面的地鐵門開著,響著警示鈴。她看見徐傢柏的背影幾步小跑,鉆入瞭車廂裡。
下一刻,這邊的地鐵也到瞭,隨著人流上車的林心姿最後回頭看瞭一眼,卻什麼也沒看見。
她隻記得剛剛一瞥,他紅著的眼。
轟隆隆聲響,兩班地鐵朝兩個相反的方向行駛。巨大的噪音,掩蓋瞭怒吼、悲傷,他的顫抖與絕望。
列車一站一站行駛,身邊人更替,沒有人留意到這個絕望又頹喪的男人。不知過瞭多久,模糊的光影裡,他看著窗戶反射上自己的臉:垂下的劉海混亂,面容因為悲傷而扭曲,眼珠子赤紅。不住顫抖的手捂著嘴。
太過熟悉的滋味與表情。
這是第幾次瞭呢?第三次、第四次?被拒絕,被放棄。付出所有依然得不到所要。 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呢?
這是第幾次瞭呢?第三次、第四次?被拒絕,被放棄。付出所有依然得不到所要。 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呢?
哦,是那個她與他分手,一模一樣絕望的心情。他在房間裡關瞭整整三天,夜晚他去酒吧,遇見瞭唐影與心姿。那個晚上,林心姿甜甜對自己笑。他曾一次次相信,下一個她,就是他的光。
而如今,又一個循環。他想,他終究又回到瞭陰影裡。
但沒有關系的。很快,他又迅速地緩瞭過來:第一次傷心他難過瞭一年,第二次的時候隻用半年,然後是三個月、再變成一周,三天……他在悲傷裡變得強大,也許接下來的恢復不到一天?
他環顧四周,地鐵裡的女孩那麼多,北京的女孩那麼多:她們單純、聽話、善良——他徐傢柏,他扯瞭扯嘴角,淚痕未幹,卻涼涼笑瞭:
他總會找到的,那縷救贖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