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不服》第三十六章:客氣死你呵
頭一晚楚千淼放任自己難過瞭一下。到瞭第二天,她馬上打起精神。遇到事情光知道難過是沒用的,難過之後的分析總結才是關鍵。她得拆解一下昨天的情形,看看錯處的根源到底在哪裡,她是否遭遇瞭一場無妄之災,而以後還有沒有類似的危機在潛伏著,如果有,她又該怎麼解決它。
她冷靜地梳理瞭一下昨天白天開會時的情形。
會上討論完幾個大問題後,任炎忽然轉向法務負責人,問起一份工程額為7000萬的合同。
法務負責人立刻從一堆材料裡抽出那份合同,遞給任炎。她當時在腦子裡迅速過瞭一遍,確定自己這裡沒有這麼大一筆工程額的合同的底稿。於是她對任炎說,任總,麻煩您看完也給我看下。
任炎很快翻完合同,遞給瞭她。她一邊翻一邊心裡奇怪,這份7000萬的合同到上個月就已經履行完瞭,而她這裡到現在居然都還沒有底稿。
7000萬,工程額非常大瞭。超過150萬工程額的合同他們中介機構就要重點關註的。這麼看來,她和法務部的對接似乎出現瞭問題。
但讓她疑惑不解的是,她昨天特意去法務部確認過——最近的確沒有需要更新的合同底稿。她一時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看出她見都沒見過那份合同,董蘭趁機敲邊鼓:“希望以後對接材料時,大傢都及時一點,咱們企業這邊各位高管負責人,雖然在IPO方面不是專業人士,但接受瞭任總他們券商的輔導培訓之後,不也對上市要求多少有瞭一些瞭解瞭嗎?那就都按照上市要求趕緊規范起來,需要通過法務部提供給律師的合同,就抓緊復印提供,別懈怠。至於律師方面,你們是專業的,你們就辛苦點,上心點,幫忙想周到一點,我們想不到要提交的合同底稿,你們想著催一催。要是什麼事兩邊都想不到,這中間不就出岔子出紕漏瞭嗎?”
說到這董蘭一笑,笑得隨和,語調也輕柔,但講出的話卻像箭頭一樣犀利:“另外今天的會議其實很重要,但張律師說他有事缺席瞭。開會前任總和張律師都說法律方面的問題小楚律師就可以應付,現在看來嘛,沒有張律師坐鎮,還是不合適。希望下次再開會大傢全員參加吧。”
她最後說:“相信憑各位中介機構方的專業能力,以後不會再出現這種工作進展不對稱的情況。”
正話反話全叫她說瞭。她陰陰陽陽地一頓敲打,楚千淼品出來瞭,她其實就是在下律師這邊的面子。一是張騰沒來開會她不大痛快,再是之前那次會議上,他們律師方面打臉瞭嘉樂遠的法務負責人和幹事隋歡,也算是間接打瞭董蘭的臉,董蘭心裡一定是不舒服的。所以昨天會上董蘭的態度,不排除有點借題發揮。
昨天會上的這件7000萬合同事件這麼捋下來,楚千淼覺得自己倒也不是特別有錯。開會前一天她特意去法務部那裡確認過,當時法務負責人也的確說瞭,確實沒有什麼合同需要更新。
但開會的時候法務偏偏又把這麼一份合同給拿出來瞭,還當場交給任炎看。
所以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想自己和法務無冤無仇,他沒有必要這麼涮自己。
楚千淼決定親自去法務部一趟,和法務負責人聊一聊。
上班時間一過,楚千淼就去瞭嘉樂遠的法務部。法務負責人也在,並且已經開始工作。這是繼隋歡和她的上司被開掉之後,法務部換的第三位法務負責人瞭。
眼下這位法務負責人叫齊明亨,三十多歲,看起來為人沉穩,交流起來得體有度,沒什麼障礙。因為他剛上任不久,對嘉樂遠的諸多事項還在熟悉和上手階段。楚千淼怎麼看怎麼覺得,他不像是一個會故意涮她的人。
所以到底怎麼回事,還得等下聊聊看。
楚千淼和齊明亨適度寒暄後,步入正題。她向齊明亨請教那份7000萬工程合同究竟是怎麼個情況。
齊明亨推推黑框眼鏡,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小楚律師,說起這件事,我還想跟你道個歉的,開會前一天你還來問過我有沒有合同情況需要更新,我說沒有,結果當天晚上還真的有份新合同,之前是沒有歸檔過的,但我忙著準備第二天的會議,就忘瞭告訴你瞭,導致昨天開會時讓你有點措手不及,真是抱歉啊!”
楚千淼連說著沒關系,然後向齊明亨詢問:“那昨晚為什麼會突然出現這麼一份之前沒有歸檔過的合同啊?”
齊明亨說:“說起來,這份合同還是任總發現的。”
由齊明亨的講述,加上自己的推測,楚千淼拼湊出瞭開會前一晚的情形。
大概晚上吃過晚飯,齊明亨接到瞭任炎的電話。
任炎說他在準備開會材料的時候,又看瞭下財務報表。對比之前的報表,他看到新的財報裡公司營業收入比上個月多瞭一大截。他推想這應該是某筆合同履行瞭新的款項。他找瞭下正在履行的合同底稿,卻沒發現有哪單工程是能夠對得上的。
於是他想,會不會是還有一份除底稿以外的合同,履行之後收回瞭款項?
他立刻給法務負責人齊明亨打電話確認。齊明亨卻很確切地說,他手裡是沒有這麼一份合同的。任炎就對他說,麻煩他打電話給工程部那邊的負責人季廈確認一下。
齊明亨當即聯系瞭季廈,結果季廈說:確實有這麼份合同,這份合同簽完也確實忘記交給你們法務部歸檔瞭。怪隻怪你們法務部之前一直在換人,走瞭一個換瞭仨,到你都第四個瞭,簽合同履行合同的時候你們法務都很亂,就沒來得及給你們歸檔。
齊明亨於是問季廈要那份合同。季廈說:沒問題,明天我早點到公司,找一找。明天咱們不是一起開會嗎?那正好,開會時我直接給你。
——於是第二天開會之前,季廈把合同先給瞭齊明亨,等到開會的時候,任炎問起這份合同,齊明亨就把它拿給瞭任炎。
這麼把過程捋順到最後,楚千淼發現,其實齊明亨也不算特別有錯。他新來不久,每天忙得暈頭轉向的,假如工程部有意壓下合同不給他,他一時之間當然也察覺不到。
所以捋到這,楚千淼覺得,整件事看起來,倒像是季廈有點成心的瞭。
她想起之前閑聊時,證代安魯達說過,當初隋歡是季廈托人力負責人招進來的。之前那次會議,她狠狠地打瞭隋歡的臉,隨後隋歡被董蘭開掉得很難看,說是掃地出門也不為過。所以這樣也算是打瞭季廈的臉吧。
至此,楚千淼想明白瞭。她決定以後所有和工程部有關的工作,她會十二分地警醒,防止對方再成心地挖坑或者不配合。
她把事情前因後果想明白之後,給張騰打瞭電話,把經過前前後後向張騰匯報瞭一遍。張騰好像被另一個項目折磨得有點心力交瘁,安慰瞭她兩句,沒有批評她也沒有指責她,隻告訴她之後的工作要更細心更小心,別讓有心人抓到小辮子。
掛斷電話之後,楚千淼想,不隻之後的工作她要更細心更小心,之前的工作她恐怕也最好再自查一遍,看看還有沒有別的疏漏。
開會的第二天,任炎本來不該到嘉樂遠,力通證券有個部門負責人例會需要他參加。但他找瞭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請瞭假,又開車把自己帶到瞭嘉樂遠來。
可進瞭盡調辦公室之後,他居然一直也沒看到楚千淼。她的包就放在辦公桌上,可她的人卻不知去向。
他沉著氣,控制自己的心緒,不讓自己的嘴巴對秦謙宇做出詢問楚千淼去處的舉動。
直到午休過後,下午瞭,楚千淼還是沒有出現。他終於沉不住氣。
他問秦謙宇:“楚律師今天來瞭嗎?”
秦謙宇轉頭對他回答說:“啊?千淼嗎?她一大早就來瞭,來瞭之後就抱著電腦去瞭法務部,去和齊明亨對工程部的合同瞭。她說覺得有必要把所有合同都再重新對一下。”
任炎聽完什麼也沒說,默在那。
秦謙宇自顧自感嘆起來:“我以為經歷過昨天的挫折,千淼今天得特沮喪呢,沒想到這姑娘真是越敲打越有活力,一點都不嬌氣,不僅從哪裡跌倒知道趕緊從哪裡爬起來,而且還知道把坑給填瞭,防止以後再跌倒。”
任炎還是沒說話。但他心裡是贊同著秦謙宇的話的。
她是個倔強的女孩,被訓瞭,再難過也不會一蹶不振。她會很快振作,並且快準狠地去回擊痛點。
可奇怪的是,她越是倔強,他胸口的感覺就越悶。堅強的她遠比哭哭啼啼的她,更叫人揪心些。
他心裡的翻騰並不表現在面孔上。他沉默不語的表情讓秦謙宇誤認為他還沒有對昨天的事釋懷。
於是秦謙宇試探性地為楚千淼說好話:“領導啊,說實話,我真覺得昨天的事,不能怪千淼。她一律師,又不懂財務,我們幾個懂財務的一時都沒看出什麼,她能看出來嗎?我感覺啊,這事說到底就是工程部季廈的鍋,再加上一點董蘭的借題發揮。”
任炎還是無表情的沉默著,但心裡的煩躁已經累積成瞭一座山。
秦謙宇決定對冷臉上司再說最後一句話,他要還是無動於衷,那他也隻好對他放棄治療瞭。
“千淼在微信上跟我說,工程部那邊的合同,還真是被她發現瞭點問題。但工程部那邊一點都不配合她去解決問題,似乎對她很不友好。”
他說完這句話,眼前人影一晃。
任炎走出盡調辦公室,走去瞭法務部。
楚千淼和齊明亨非常高效地整理出一份合同清單,上面的合同都需要和工程部再確認一下審核情況、存檔情況和履行情況。
楚千淼知道嘉樂遠的規定是合同首先要經過市場部、管理部和法務部的審核,以上三個部門審核通過後,再由全國工程事業部總經理批準,才能簽訂。而全國工程事業部總經理就是季廈。
在梳理過程中,楚千淼和齊明亨發現,有好幾分合同都沒有經過法務部審核就簽訂瞭。其中就有7000萬那單。
楚千淼和齊明亨一起去找季廈,說瞭幾份合同沒經過法務部審核就簽訂瞭這件事。
季廈盤著手裡的核桃,笑一笑說:“哦,這其實是個誤會。我之前說過的,當時法務部人事動蕩,見天兒沒完沒瞭地換人。但我得跟你們說啊,這幾份合同可不是沒審,是前法務負責人審過的哈。”
“季總,合同審核過是應該留過底的,但現在沒有任何留底的記錄。”齊明亨說。
季廈把核桃盤得嗑啷嗑啷地響,說:“那這你得去問前法務負責人瞭。”
楚千淼腦子一轉,就知道季廈在推鍋。這一點他倒是和隋歡非常物以類聚。
反正前法務負責人已經走人瞭,隨便季廈怎麼說都死無對證。
“季總。”楚千淼叫瞭季廈一聲,季廈向她那邊轉瞭轉頭,眼皮半耷拉著,不是很認真似的,敷衍瞭聲“嗯?”
“還得麻煩您安排個手下,這兩天我和他一起把工程部的合同再過一遍吧,別有什麼合同又是漏下沒在法務那邊存檔的,重要的合同是需要在招股書裡披露的,如果漏下瞭就是信息披露不合規。”楚千淼態度良好,微笑著說。
季廈用鼻子喘出瞭一聲“呵”。
“小楚律師啊,你看你這是要過合同嗎?你這是要審我呢呀!我看沒這個必要。”
他的態度是擺明瞭的不配合,楚千淼和齊明亨被他從他的辦公室裡不怎麼客氣地送瞭客。
楚千淼想起任炎告訴她:小兵不聽話,就得直接去找他領導。季廈的領導是董蘭。於是楚千淼和齊明亨商量,讓他直接找董蘭去說明這事。齊明亨卻和稀泥:“我剛來不久,季總是和董事長一起打天下的老人兒,我覺得我不太方便去說這個事……要不楚律師,你去說吧?你們中介機構去說要好一點。”
楚千淼想,好吧,那就由他們中介機構去說,去得罪這個人好瞭。
但由她去說肯定是不好使的。她是個小蝦米,她去不合適。
她得讓任炎去找董蘭,隻有他那個分量,才和董蘭說得上話。
她讓齊明亨先回去法務部,她自己趕回瞭盡調辦公室。
她一進屋,卻沒有看到任炎的人。早些時候秦謙宇明明在微信上告訴過她,任炎今天是來瞭的。
她連忙轉頭問秦謙宇:“秦哥,任總還在嗎?”
秦謙宇抬頭看她,一臉疑惑:“任總他不是去法務部找你去瞭嗎??怎麼回事,你倆沒遇上??”
“…………”
怎麼的,她跟他還上演瞭經典韓劇戲碼明明近得像在走對頭碰最終卻擦身而過麼。
楚千淼說:“得嘞!回頭再跟你細說,我再去法務部找他吧!”
等楚千淼又趕回到法務部,齊明亨已經把在季廈那裡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任炎瞭。
楚千淼從門口進屋時,任炎正背對著她站著,聽齊明亨說著話。
她的喘息聲和腳步聲吸引瞭他的回頭。
任炎在去往法務部的路上,本來心裡是有點亂的,他有種很新鮮的煩躁感——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楚千淼,第一句話該跟她說些什麼,用怎樣的語氣。這些不確定讓的煩躁感像竹子似的,在他心裡一節又一節的攀升成長。
可他揣著滿肚子煩躁的竹子,到瞭法務部門口,深吸口氣進瞭屋,卻沒有看到她。
他於是又有瞭另一種新的煩躁感。她怎麼能不在呢?她到底想躲他躲到哪去?躲到什麼時候去?殺人不過頭點地,他說瞭她兩句而已,她至於嗎?
等他聽齊明亨說季廈對楚千淼的態度時,他躥起瞭一股心火。他傢的學妹,也是誰都能這麼不客氣以待的?他馬上想好瞭等下去見董蘭時說什麼、怎麼說,能讓季廈不得不配合工作。
等齊明亨和他說得差不多瞭,他背後響起腳步聲。他一聽就是她。
真奇怪,他不知什麼時候就記下瞭她腳步的特點。
他回頭之前,甚至心跳暫時停頓瞭一下。他以為和她對視時,或許會從她臉上眼睛裡看到委屈、埋怨、責怪之類的情緒。
對著那些情緒他也好說聲對不起之類的。
可是見瞭鬼瞭,她居然像個沒事人似的,和他打招呼,向他匯報工作,該怎麼樣怎麼樣。
她完全是一副專業極瞭的工作態度。微笑,禮貌,說話簡潔,除卻工作內容,一個廢字都沒有。
該怎麼說呢?她得體極瞭。
得體得比他們第一次見面還更像第一次見面。
他想他昨天訓她的話,是真的得罪她瞭。
任炎親自去找瞭董蘭。那之後,董蘭約談瞭季廈。
季廈從董蘭辦公室裡出來不到一小時,工程部的所有合同底稿就被送到瞭法務部。齊明亨說他會盡快整理更新好合同情況給楚千淼發過來。
楚千淼想,任炎一出手,確實不同凡響,效率和效果都肉眼可見。
下班前,她給齊明亨回完郵件之後,抬頭,客氣極瞭的說瞭聲:謝謝任總。
她看到任炎有些欲言又止。
她起身穿好大衣拎好包,又客氣極瞭的說瞭聲:任總再見。
在地鐵裡,她想想她對任炎說完謝謝和再見之後任炎那一臉好比便秘的表情,心裡就有一種莫名解氣的快樂。
以後看她不把他給客氣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