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不服》第三十七章:你想要怎樣(二修)
法務部齊明亨很快把合同又重新整理瞭一遍,把底稿和整理後的清單發給瞭楚千淼。
楚千淼仔細翻看瞭一下,發現相比原來的合同底稿,的確還是有缺漏甚至不合規的部分存在的。接下來她得叫齊明亨配合自己,盡快把這些缺漏和不合規的問題解決掉。她暗暗有點慶幸自己那天沒有被季廈的壞態度所擊退,慶幸自己能理智地堅持要重新過一遍工程部的合同。
不然的話,這些未發現的問題,等到申報上會時,說不準都會成為絆住企業上市的雷。
想到那天季廈的那臉懷態度和不配合,楚千淼其實有點好奇鐵血娘子般的董蘭是怎麼馴服季廈的。之前安魯達說過,因為人力部負責人招進瞭沒本事還愛推鍋的隋歡,董蘭在人力負責人身上展開瞭一頓非常徹底的狠批和痛斥,絲毫情面都沒留。
所以她想那天董蘭是不是也把季廈叫去辦公室裡,絲毫情面都不留地也狠批痛斥瞭他一頓。要是那樣的話,楚千淼心裡還偷偷的有點解氣的感覺。
但安魯達又來盡調辦公室串門的時候,他嘴碎的閑談把她心裡這點解氣的感覺給抹殺掉瞭——季廈並沒有遭到董蘭的狠批和痛斥。
楚千淼覺得安魯達這個人什麼都好,幹活麻利,為人熱心,脾氣溫和。就一點值得商榷——他真是太愛到盡調辦公室來和秦謙宇他們講與董蘭脾氣相關的那些事情瞭。
楚千淼想,也許相比於嘉樂遠內部人員,他們這些中介機構方反而是個更安全的第三方樹洞對象吧。
安魯達來盡調辦公室串門時,說,那天下午他敲門去給董蘭送材料申請簽字,本來很忐忑的,怕被董蘭問到什麼答不利索的問題——他說他們這些人,不管三十多四十多還是五十多的,見瞭董蘭都跟小學生見到班主任似的,怕被她提問,更怕回答不上她的提問而挨說。
他忐忑地敲瞭門。可等他得到“進來”的批準進屋後,他卻看到季廈正坐在董蘭辦的公室裡。
“我很久沒看到董事長有那麼好的心情瞭,她跟季總兩個人很放松地一人坐在一個沙發上,面對面地邊笑邊聊著過去一起打江山的事情,聊得彼此臉上都是既感懷過去又珍惜今天。我借著那功夫董事長心情好,很順利地就把文件給簽瞭。”
安魯達一邊用紙巾擦著鼻尖上洇出的細汗一邊說。
“我是運氣挺好的,趕上董事長心情好瞭,輕輕松松就拿到瞭她的簽字。但人力的主管老劉可就沒我這好運氣瞭。等後來董事長一個人的時候,老劉也去找董事長談事兒,他就問瞭董事長一句‘今年還給設計一部負責人駱峰加薪嗎’就被董事長又給訓個夠嗆。哎,可憐的老劉,當晚拉著我喝瞭好幾盅苦溜溜的小白酒。”
秦謙宇疑惑地問安魯達:“劉總這問話,沒什麼大逆不道的地方啊,有什麼可訓的?”
楚千淼安安靜靜地盯著自己的電腦屏幕,一副認真辦公的樣子,眼皮抬都不抬。
她對面的任炎像她的鏡像反射般,一樣的頭不抬眼不睜,仿佛對安魯達和秦謙宇的交談漠不關心。
但楚千淼不是真的漠不關心,她還是豎著耳朵在聽的。
安魯達神神道道地看瞭眼門口,好像董蘭能感知到他在講她的小話會趕過來活捉他似的。然後他轉頭回來對秦謙宇說:“董事長訓老劉沒長腦子,說當年和駱峰簽的勞務合同裡白紙黑字印著每年都要加薪一定比例,那今年當然也是加瞭,還用你特意來問我一次?你看你成天稀裡糊塗的,要不是看多年交情的份上,早讓你騰位置回傢去瞭!”
安魯達把董蘭的語氣學得惟妙惟肖,楚千淼聽得暗暗咂舌。她悄悄回想瞭一下,記得安魯達之前說過,人力部的負責人劉總也是當年和董蘭一起打江山過來的。她不由想替劉總抱個無聲的不平,同樣是打江山過來的人,董蘭對他和對季廈的態度還真是挺差別對待的。
安魯達樹洞完畢,準備回辦公室。臨走前他好像回過什麼味兒來瞭似的,沖著楚千淼說:“哎?楚律師今天居然沒和我聊天!我說怎麼感覺跟缺點什麼似的,這麼不熱鬧呢!”
楚千淼轉頭,對他禮貌得體公式化地一笑:“不好意思安總,等下班以後我陪您聊天!”
安魯達說瞭聲得嘞你忙著。他沒能從楚千淼的話裡聽出別的話。
但任炎能。他輕輕撩瞭下眼皮,看向楚千淼。
她正一副恬淡認真的樣子寫文件,她眼睛目不斜視地盯著電腦,手指噼裡啪啦地敲打鍵盤。
他知道她剛才的潛臺詞其實是:不好意思安總,上班時間,我不能和男人插科打諢,得挨說的。
他喉頭憋瞭口氣出不來。
她果然是記恨他瞭。
被她客氣得不行的那天晚上,他回到傢以後,又覺得二百平的房子在變小在夾人瞭,夾得他胸口憋悶不已。後來他給自己倒瞭點威士忌,站在窗口喝下去,讓酒精幫他疏通瞭他淤堵的情緒和思路。
他想這也許是個機會,可以趁此拉開和她越攪越近的距離和越近越亂的感覺。
臨睡前他覺得自己給自己找到瞭出路。
可結果到瞭白天,他還是鬼使神差地開車到瞭嘉樂遠這邊來。這種決心決心無效的反復,一連幾天都是。
每當他看到對面那女孩對他客氣得恨不得說話時一邊露出八顆牙齒一邊不斷鞠躬,像個空姐似的,他就覺得無論看什麼幹什麼,都別扭。
他幾次都想對她說:你好好的行嗎?別這麼陰陽怪氣的。
但都及時剎住瞭口。
他有什麼立場說她呢。其實是他看到她跟周奇怪打電話打得沒完沒瞭,莫名其妙發作瞭一通脾氣,才把她惹到的。
她現在就是把他客氣死,他也得受著。
秦謙宇是最先受不瞭這幾天楚千淼的變化的。
他發現楚千淼嘴也不貧瞭,彩虹屁也不拍瞭,和他們說話也都能多短就多短瞭。
尤其她和任炎說話時,他都快替他們憋死瞭。
任炎說:楚律師,工程部那些合同,錯漏的地方整理得怎麼樣瞭。
她就禮貌極瞭,帶著微笑,客氣死人地說:已經整理好瞭。
任炎說:那你發給我瞭嗎?
秦謙宇聽到這時很想說,領導你語氣不對,你重說行嗎?沒話找話聊不是把話說成找茬啊……
但楚千淼沒和他一般見識,她敲敲打打著鍵盤,然後微笑說:任總,您要的材料已經整理好發送到您郵箱瞭,請您查收。如果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還請您多多指正。
任炎又說:我沒收到郵件,你確定已經發瞭嗎?
楚千淼就微笑得更禮貌更客氣地說:又給您發瞭一遍,請您查收。
但任炎再一次說:沒收到。
而在他說沒收到之前,他沒有靜音的電腦明明發出瞭清脆的收到新郵件的提示音。
秦謙宇在旁邊都替任炎著急死瞭。他以為那種提示音,楚千淼傻她聽不出來嗎?!
他真的很想跟任炎說:領導,想和女孩子主動說話主動解決矛盾不是這麼幹的,你這真是在找茬啊!!!
楚千淼的笑容不變,在電腦上操作瞭一會兒。
辦公室裡響起瞭一連串收到郵件的提示音。
楚千淼這時微笑著告訴任炎:任總,已經又給您發瞭十遍郵件,請您查收。
秦謙宇當時想,任炎如果再紅口白牙地說沒收到,他可就要站起來沖過去給他修電腦瞭!
好在這回任炎終於說瞭句:嗯。收到瞭。
秦謙宇松口氣。他真的快被這倆人尷尬死瞭。
和另外三個戰友們對瞭下眼神,秦謙宇在他們眼中同樣看到瞭尷尬和想起身為任炎修電腦的沖動。
等任炎出瞭盡調辦公室去找董蘭確定事情的時候,秦謙宇終於逮著瞭機會,騰地起身往楚千淼的辦公桌前一站,說:“千淼,你跟我聊一聊!!!”
楚千淼肩膀一垮,往椅子上一靠:“啥事,秦哥?你說!”
她所有偽裝都暫時下線瞭。秦謙宇差點熱淚盈眶哭出來。
這樣做自己多好!多好!非要做一個客氣死別人的人,他在旁邊都要被她給客氣死瞭!
“千淼,”秦謙宇換上一副推心置腹的真誠語氣,“我知道,那天任總他說你說得有點過,有點不分青紅皂白,你確實有點冤枉,但你別這麼假兮兮客氣巴拉的成不成?冤有頭債有主的,你單獨刺激任總不行嗎,我們四個被你誤傷得快鬧心死瞭,你能不能把以前的你還給我們?”
楚千淼靠著椅背,側抬頭看著秦謙宇:“你讓我再過兩天癮唄!”
秦謙宇一拍她桌子:“不行,你是過癮瞭,你那假兮兮的客氣勁兒讓我們想撓桌子!”他頓一頓,說,“千淼啊,其實……我知道我們領導訓完你他是後悔的,要不然這幾天他也沒必要天天往這跑,其實我們公司這兩天有事兒,他應該留那邊開會的。再有他天天地找機會和你說話——雖然話找得有點不得法門聽起來像找茬吧,但畢竟他也沒有什麼哄人的經驗,但這些其實都在說明,他確實是後悔那天訓瞭你的!”
楚千淼靠在椅背上,嘴一咧,笑得像塊滾刀肉:“秦哥,你讓我再過幾天癮,我就看看我想氣誰的話能把人氣哭不!”
最好她也能給他氣哭,那她才徹底解氣呢。
秦謙宇一臉想明天請病假不來上班的表情,回瞭自己座位。
事實證明,楚千淼想氣誰的時候,確實能把他氣得內傷。
在接連幾天的客氣冷暴力後,任炎終於沉不住氣瞭。
他把楚千淼堵在茶水間裡,說:“聊兩句吧。”
楚千淼用露出八顆牙齒的客氣微笑回答:“好的,任總。”
任炎問她:“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做作地客氣下去瞭?”
“好的,任總。”她這麼回答時,客氣得簡直比剛才更做作。
任炎轉頭看向一邊。他一手插在腰上,一手抬起捏瞭下額頭。
他發瞭一個氣聲的笑。嗤的一聲。
然後他放下捏額頭的手,轉回頭,挑著嘴角笑著,有一點生瞭氣的邪壞的樣子。
“楚千淼,不如你說說看吧,怎麼樣你能恢復得正常一點。”
楚千淼抱著杯子微笑著給他行個禮:“任總言重瞭!”然後她朝他背後一指,“任總,安魯達安總來找您瞭!”趁他側轉身回頭看,她從他身側的縫隙裡敏捷地鉆瞭出去。
任炎隻覺得鼻前留下一片馨香。
然後她就溜瞭。而他身後,連個鬼的影子都沒有。
他捏捏額角,覺得更生氣瞭。
小騙子!
楚千淼從茶水間脫困後,坐回到辦公桌前時,回想瞭一下剛剛任炎的問題。
怎麼樣你能恢復正常一點?
這答案有那麼難嗎?你就向我道個歉啊,說你不分青紅皂白地訓我是不對的。
這有那麼難嗎??
置氣歸置氣,但重要的事來瞭,楚千淼明白該辦事還是要齊心協力地去辦的。
之前申報瞭上市材料、處於排隊狀態的瀚海傢紡,排隊狀態終於向前更近一步,從“已受理”變成瞭“已反饋”。反饋之後是預披露,然後是初審會、發審會。等發審會審核通過、拿到發行批文,瀚海傢紡的IPO就真正地大功告成瞭。
這段時間,任炎帶著大傢從嘉樂遠的項目上暫時分出大半的精力去忙瀚海傢紡反饋的事情。反饋會之後,瀚海傢紡很快收到瞭反饋意見,任炎立刻組織企業的人和各個中介機構按照反饋意見的要求對問題進行討論準備回復。
反饋意見裡需要回答說明的問題很多,每一條問題都需要經過認真的討論後字斟句酌地去回復。這段時間楚千淼忙瀚海傢紡的事忙得差點都忘瞭要客氣瞭。
楚千淼發現事情越忙,麻煩還就越愛往一起湊。
她這邊忙著處理反饋意見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偏偏谷妙語又遇到瞭個超級大麻煩。
谷妙語一夜之間,被網絡暴力得連媽都叫不出。
楚千淼覺得谷妙語真的是活人上演教科書般的躺槍。
事情的起因是,谷妙語曾經接待過一對小夫妻的客戶,她給小夫妻客戶談裝修報價的時候,順便把裝修材料的清單也都列瞭。小夫妻對她的服務很認可很感動,然後拒絕瞭她去選瞭和塗曉蓉簽瞭合同。
——塗曉蓉自從被谷妙語拉下業績第一的神壇以後,簡直喪心病狂,不管什麼單子都要搶,她靠著胡說八道和亂許願,硬是把小夫妻客戶搶走瞭。
這些倒也沒什麼,谷妙語是懶得和她計較的。隻是後來塗曉蓉給小夫妻裝好瞭房子之後,小夫妻帶著他們的女兒月月搬進去,隻一個多月月月就被查出瞭白血病。確診沒多久,月月就去世瞭。
小夫妻萬萬不能接受這個事實,說一定是裝修材料飽含甲醛才奪走瞭他們寶貝女兒的命。
小夫妻跑到谷妙語的公司去維(要)權(錢),小夫妻裡的丈夫還特意錄下瞭妻子哭得撕心裂肺傷心欲絕的樣子,以及塗曉蓉(差點被他妻子扯著脖領子勒死於是)動手推瞭她妻子的樣子。塗曉蓉本著我可不能一個人倒黴的理念毫不猶豫把谷妙語拖進瞭糾紛中,她一口咬定,她是按照谷妙語提供的材料清單裝修的,要是有問題那也是谷妙語的問題。丈夫於是把谷妙語也錄進瞭視頻裡。
視頻被發到網上,一夜之間發酵得天翻地覆。谷妙語和塗曉蓉都喜提瞭“殺人兇手”的稱號。
楚千淼想,但凡有點理智的人仔細想想都能知道谷妙語是無辜的,但網絡暴力中,那些站在道德制高點的鍵盤俠們,他們是不需要理智的。他們隻要有“正義”就可以瞭。正義讓他們同情去世的孩子,同情哭得歇斯底裡的媽媽,正義也讓他們挺直瞭腰板辱罵谷妙語,天經地義地向她喊打喊殺。
鍵盤俠們神通廣大,除瞭“正義”之外,他們還精通“人肉”。他們很快人肉出楚千淼和谷妙語租住的房子地址,然後不停有快遞寄到傢裡來,不是刀片就是花圈。
楚千淼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網絡暴力的可怕。
很快網絡暴力就從快遞刀片和花圈的正義10升級到瞭正義20——開始有人放話,讓谷妙語小心點,出門時註意點車和人,他們這些正義使者不一定什麼時候就要趕到她身邊來,替天行道。
楚千淼和谷妙語想,既然如此,那她們不出門好瞭。不出門總可以保住命的吧。
但正義的鍵盤俠們不允許她們這樣自閉。他們馬上又人肉出瞭把房子租給她們住的房東的電話,還正義地告誡房東說:假如不把住在她房子裡的人渣趕走,那她就是在助紂為虐,那他們可就要行使正義替天行道瞭!比如往房東傢裡也寄點什麼,也關照房東出門時要小心之類的,還有沒事可以潑潑糞幫房東光耀一下傢裡門楣。
房東怕瞭,雖然過意不去,但還是鐵下瞭心,連夜把楚千淼和谷妙語請走瞭。
於是大半夜裡,楚千淼和谷妙語以及她們的一堆行李,被一起從房子裡清空出來,流落在大街上。
楚千淼從來沒覺得這個都市的夜晚這樣叫人心涼過。
她擔心谷妙語已經快給網絡暴力逼得抑鬱瞭,所以她不能讓谷妙語操心,她得趕緊想個辦法安置她們兩個人。
大半夜找房子是不成瞭,那就得住酒店。可住酒店她們還有這麼多行李。或者她可以先把行李拉去律所,堆在張騰辦公室裡,等盡快找好房子再拉走。那麼接下來,她要先找個面包車拉行李,安置好行李後再帶著谷妙語去住賓館。
她把一切想明白之後開始用手機上網查拉貨小面包的電話。
她一手翻手機,一手攬住谷妙語,給她身體的和精神的依靠。
忽然58同城的頁面被一個號碼的來電給切換掉瞭。
谷妙語側頭,看到楚千淼眼睛盯著來電顯示,臉上浮起一種很復雜的表情。她處在風口浪尖上,腦子早就木瞭,一時品不出楚千淼表情裡的復雜到底是什麼。像是有點高興?也像是有點委屈。
總之她把電話接起來瞭。
電話那邊的人不知道說瞭什麼,她抿緊瞭嘴唇。
然後她松開她,躲到一邊去講電話。
路燈的光投在她臉上,投出瞭她一種嶄新的表情。好像一位公主困在冰山雪地瀕臨死亡時,她的王子從天而降地來救她瞭。
掛斷電話後,楚千淼走回到谷妙語身邊,對她說:“小稻谷,我們有地方去瞭!”她笑起來,總算松口氣的樣子,“任炎從網上看到瞭這件事,他說他馬上開車過來接我們,讓我們暫時先住在他的一個空房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