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P回瞭法國,那個暑假我去大連參加一個翻譯理論與實踐的學習班。
我們幾乎每天都會通郵件,有時候我著急說事情,寫信寫得就會不很仔細,這個傢夥在每次回復的時候居然都把我犯的錯誤給改過來瞭。
在這個學習班上,我又見到瞭我心口永遠的痛:小W老師。
她笑嘻嘻地跟我說:“聽說你談戀愛瞭。”
“是啊。”
“是法國人,是嗎?”
“對。沒錯。”
“是圈子裡的法國人嗎?”她問。
在法國駐沈陽領事館的組織下,在沈陽說法語的人會定期聚會。參加聚會的有在沈陽從事商務政治工作或者留學的法國人加拿大人和非洲人,也有會法文的中國人,這樣就形成瞭一個小小的交際圈子。聚會通常是在某傢西餐廳或者是某傢酒店的咖啡廳,做的事情無非就是喝酒聊天見見朋友,我挺喜歡這種形式的聚會的,從來一次不落,小W在有瞭眼下的男朋友之後,就再也不在這種場合出沒瞭,難怪她會跟我提這個問題。你在想什麼?你以為我參加聚會是去狩獵?
我笑一笑,“不是,朋友介紹的。哎,話說你後來怎麼不去參加聚會瞭?”
“我再也不去瞭,太沒意思瞭。”她說。
“能有什麼意思?”我說,“難道有人想在那裡找個男朋友嗎?”
“……”
這些事情我在郵件裡面說給JP聽,又說我在大連住什麼樣的地方,一日三餐如何如何。絮叨瞭很多封郵件之後,我發現瞭自己的話癆傾向,於是我寫道:
“你肯定覺得我磨嘰。我不跟你說這個瞭,讓我們來談談哲學吧。”
JP回答說:
“不,Claire,請你跟我說這些事情,我覺得非常有趣,我想要更多地瞭解你的生活,我覺得仿佛跟你在一起一樣。”
這樣幾個字在電腦屏幕上讓我看瞭好久好久,我覺得此人真好。
但是,他想要瞭解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有這麼多個方面,我都要一一跟他講述嗎?
我是在大連念的大學,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
城市裡有大大小小開滿鮮花的廣場,高低起伏的街道被梧桐樹蔭蔽,它們撲簌著肥厚的葉子,淡綠色的樹皮在夏季裡發出甜澀的氣味。我們住在外語學院宿舍樓最高的一層上,窗子外面能看見漲得高高的藍色的海面,大白鳥翱翔。
我在這裡度過最年輕美好的年代,可惜外語學院的男生太少,稍微不錯的也被自己寵得不像樣子,同一個寢室裡的姑娘們好像都沒有誰有過真正的戀愛,我們半夜臥談的時候經常會把系裡系外、上屆下屆的男生們都八卦譏諷個夠。
比如英語系有一個男孩,名字叫做黎帥,長得很像蟋蟀。
比如韓語系有一個挺好看的學生會主席,跟英語系一個少婦風格的美女好上瞭,學生會主席乘火車去山東跟從前的女友攤牌分手,我們得到消息後,都非常關註比賽結果。
我喜歡一個又高又白又胖大的外系的老師,為瞭方便八卦和吹牛又不透露其真實姓名,我給他起瞭個代號,叫做“呼嚕嚕”,晚上上床之後,我躺在被窩裡跟她們說:“今天在走廊裡面,我跟‘呼嚕嚕’狠狠對視一眼……”
另一個好友喜歡的男同學的代號叫做“五塊錢”,因為她為瞭他跟別人打賭,賭註就是五塊錢。
還有一個女孩給她喜歡的那位起名叫做timide,就是小羞怯的意思,簡稱tmd。
大學時代我最要好的朋友一直住在我的上鋪,因為力氣太大,被我們親切地稱作“大哥”,我記得,我大學時候唯一的一次戀愛的機會應該就是被大哥扼殺的。
事情是這樣的:
一向強壯的大哥不知道為瞭什麼那天邪門拉肚子瞭,不僅拉肚,上吐下瀉還發燒,我就帶著她去瞭離我們學校不遠的鐵路醫院,在那裡陪著她打瞭四個多小時的點滴。我們回來的時候,宿舍樓都已經熄燈瞭。
爬上七樓,剛一進屋,同寢室的姑娘們說:“繆娟啊!今天有一個男生在宿舍樓下打電話找瞭你六次!”
我嚇瞭一跳,“說是誰沒有?!”
“沒有。熄燈之後還找瞭你一次來著!肯定是看上你很久瞭,喝酒沖動瞭,要表白的。”
“什麼?!太癡情瞭!”
“別著急,估計他還能再找你。”她們安慰我。
可是我等瞭很久很久,電話也沒有再上來瞭。
大哥在黑暗裡用戰抖的手撫摸我等待無望而逐漸絕望的臉,“Sorry,Imverysorry.”
我們宿舍樓熄燈之後是要關大門的,可見這個找我的男生就是本校的,也就住在本舍。從第二天開始,我就開始狀似無心,實則有意地跟我認識的男生們打聽這事兒。
此事無果。
這後來簡直成瞭我的一塊心病,每次想起來我都痛斥大哥早不急性腸炎,晚不急性腸炎,非這一天腸炎,斷送瞭我大學時代唯一一次可能性。我每次說,大哥都諾諾道歉再賠付給我五塊錢的新疆大肉串。
事情已經過去很久很久瞭。
大哥現在在上海的米其林公司負責員工培訓,工作得風生水起,其餘的女孩子們也都在不同的崗位上和生活中各自精彩。我這個記性好又愛懷舊的人每次想起來都覺得好笑啊好笑。
為什麼我會那麼固執地認為這個給我打瞭六次電話的男孩是來表白的呢?我當時是學生會生活部的部長,他想求我辦點什麼事兒也說不定。也有可能就是寢室裡的女孩們開我的玩笑,此事其實純屬虛構。或者這件事兒是真的,男孩也確實是來表白的,但是他根本長得就是個小豬頭,或者就是英語系的蟋蟀……那我可麻煩瞭,我當時隻有十九歲,不太會聰明地說“不”……
不過,事情已經過去很久很久瞭。
隻有我青春的痕跡留在故地重遊時的欷歔感嘆裡,留在大連城濕潤的海風裡。
可是這些事情我可不想跟JP提起。
我媽媽當年從軍隊轉業之後曾在遼寧省公安廳搞過一段時間的刑事案件偵緝工作,她跟我說過的一句話,讓我總是念在心上:
“什麼線索?線索都是犯罪分子自己說出來的……”
我可不想找到瞭一個男朋友就跟他把所有的經歷傷痛和自己的小心思都和盤托出,非子不能分享,非子不能理解,非子不能撫平我的創傷,你把他當做情感上的垃圾桶還是你的心理醫生?
老話說得好:勺子還有碰鍋沿的時候。
我可以跟他說點好玩的事情,八卦的事情。可是今天對他的傾訴和懺悔,明天很有可能變成爭吵或者取笑時的理由和口實。話說他還把薩拉的事情和她的照片讓我看瞭,真是個實惠人。不過我可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以後一旦產生糾紛,我完全可以聲淚俱下地指控,“你是我喜歡的第一個人,你怎麼能這樣對我,你怎麼能這樣負我……”
於是在大連的數日,我基本上確定瞭接下來我跟JP的戰略方針:
我就是一個保守的人,一個感情和經歷如同一張白紙的人,一個死心眼的人。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一個人,我從來就沒有相過親,什麼小憂、小醫生是誰?不認識。你是我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大哥,這下你的責任可就大瞭……
大連的學習在兩個星期之後結束瞭,要回沈陽之前我在火車站買瞭一張大連風光明信片寄給JP,上面寥寥數語:
大連之行非常愉快,隻是有的時候我想著跟你度過的那些時光。
基本上是字斟句酌的,距離不遠不近,態度不親不疏,擬好瞭草稿才在明信片上寫上漂亮的圓體字,一張明信片兩元錢,郵費四塊八,好友逗我,“哎呀,夠咱倆吃不少羊肉串瞭。”
從大連到沈陽,火車要坐三個半小時。我爸爸去車站接我,載我回傢,一邊開車一邊在反光鏡裡面偷偷看我,神色有些奇怪,也說不清楚是個什麼意味。隻不過我跟他認識快三十年瞭,這種眼神我有經驗,我暗自思忖該開始準備應付些麻煩瞭。
答案在稍後揭曉:我電腦旁邊放著三張明信片和一封信,信封居然是拆開的。
不出所料,它們均來自JP。
三張明信片上沒有問候,隻有簽名,分別寄自他從中國回法國要經過的三個機場:首爾,法蘭克福,日內瓦。
我把那張小小的信紙從拆開的信封裡拿出來,看見上面寫瞭幾行字:
我們相處的時間短暫,但是我非常愉快。
一路的旅行,我都在思念著你。
即使回到傢裡,也是如此。
我等待著再次與你見面。
我想要知道我們的故事會怎樣繼續……
話說發達國傢還是有些發達的道理的,老外做事兒還是講究效率的,我跟他上個月認識的,大哥在這封信的最後居然就畫上瞭三個好像篆文一樣的符號:
我愛你。
我爸爸在客廳裡叫我:“老二,你過來一下。我們有話問問你。”
我手裡拿著這封信瞇著眼睛想:大哥,為什麼不願意寫法語呢?為什麼明明不會也要在最後拽中文呢?法語我也是看得懂的啊。
顯然你不知道我爹媽是幹啥的,這下你可給我找麻煩瞭啊。
我拿著信出去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