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日,早上,陽光很好。當我穿著自己的傢居服去餐廳吃早餐的時候,安德蕾和一雙兒女也在那裡,我們互相看瞭看,她說:“你好。”
“你好。”我回答。
這種裝腔作勢的語調見過,在電視和電影裡面見過。我不是小時候瞭,不會因為剛剛吵過架的同學先跟我說話瞭就會覺得感恩和冰釋前嫌。安德蕾會主動跟我打招呼是因為她要保持自己的風度,在孩子們面前維護一個好的形象。可是她對我真正的態度已經從她的孩子們的眼睛裡面表露出來瞭,昨天相互之間還不共戴天的一對兒小兄妹,現在看著我,眼睛裡面很有些如出一轍的害怕和疏遠。
我心裡面哼瞭一聲:好啊你,拉斐爾,虧我昨天還替你說話,幫你作證來著。
婆婆過來問我:“你早點吃什麼?”
我說:“我先喝溫水,然後喝點牛奶,吃些點心就可以瞭。”
婆婆說:“你身上這套小棉衣很好看啊。”
“來之前,我媽媽給我買的。”我說,“JP也有一套,放在美心城的傢裡。”
婆婆幫我熱瞭牛奶,端瞭點心。因為安德蕾在那裡,本來我是打算去別的房間吃的,忽熊想起JP對我說“你又沒有理虧,為什麼要走”,就幹脆一屁股坐在他們旁邊的座位上,理所當然地吃東西。
婆婆一直沒有離開餐廳,看得出,她因為可能爆發的再一次爭吵而十分緊張。
挑起戰事的又是小小的克萊芒,他一邊吃一枚餅幹一邊對我說:“Claire嬸嬸。”
“說。”
“我長大以後會去英國念書,學習科學。”他說,伸起一根小小的食指晃瞭晃,“然後呢,我可能去美國工作。但是,我不去中國。”
“克萊芒,你要再來一塊松餅嗎?”他的奶奶想要把話題岔開。
“為什麼啊?我親愛的。”我說,“為什麼你會不要去中國呢?”
“因為,”小男孩喝瞭一口牛奶,“我不喜歡你們中國人吃狗肉。我也不喜歡你們那裡的人不,嗯,不自由……”
我聽瞭之後哈哈地笑瞭,“克萊芒,你知道什麼叫做自由?”
他拄著頭,確實認真地想瞭一會兒,然後說:“奶奶,我想要再來一塊松餅。”
小克萊芒發表這些他對於中國的印象的時候,他的媽媽在一旁從容地吃著早點,眼梢眉角頗有些得意的樣子,我覺得我知道她在想什麼。他隻是個四歲的小孩子,必須承認的是,這個小夥子的語言表達能力還有他的心眼智商都要優於他的同齡人,他已經對於自己的未來有瞭規劃和選擇,他甚至已經懂得批評另一個國傢的風俗習慣和政治制度瞭。隻是,這可能並不是他自己的想法。
忽然我知道昨天的架是哪裡沒有吵透瞭。天可見,看在JP的面子上,我是打算忍一忍的,可是,可是她不可以又這樣招我啊。
我的食指在桌面上點瞭點,打算說點什麼,忽然婆婆在我的杯子裡添上瞭牛奶,我抬頭看看她,她看著我的臉有些溫柔甚至討好的笑容——她並不希望我再繼續跟安德蕾發作瞭。我想瞭想,把已到嘴邊的話又咽回瞭肚子裡。
吵架是要非常講究場合的,尤其是吵二遍架。此番我決定不在任何人面前發作瞭,既然是我跟安德蕾兩個人之間的矛盾,我還是不要讓別人看到我跟人辯論時候的惡形惡狀。
機會是在當天下午到來的。公公婆婆在睡午覺,羅傑和JP兩兄弟在木工房整理工具,安德蕾帶著孩子們在客廳裡看電視,當我確定隻有他們在那兒的時候,我端著紅茶從書房晃一晃,晃到瞭那裡。
我很高興,她現在多少知道我是有些厲害的瞭,我到的時候,能看出來她也有點緊張。但是馬上心裡面也進行瞭鬥爭,故作鎮定地留在那裡,沒有離開。
在我尋找突破口的時候,小克萊芒在用遙控器播電視,忽然停在一個頻道上,上面正在轉播鬥牛,畢竟是男孩子,天生就對激烈的血性的東西感興趣,馬上就不換別的頻道瞭,目不轉睛地在那裡看。
他的媽媽在身後溫柔地提醒他,“親愛的,你願不願意換一個臺呢?”
“我想再看一看,媽媽。”
“請你換一個臺,好嗎?”
克萊芒很聽他媽媽的話,雖然依依不舍,還是換瞭另一個頻道。
機會大好。
我飲瞭一口茶對她說:“安德蕾,你對鬥牛有什麼看法?”
她聳一聳肩膀,“是一門古老的運動和藝術,但是太血腥瞭,我不喜歡。”
我坐在她旁邊的沙發上,直來直去地問她:“是你告訴你的孩子中國人吃狗肉的嗎?”
“難道你們不吃狗肉嗎?”她看著我,很平靜也很鎮定,我想她是有準備的。
“聽我說,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吃狗肉。朝鮮人、韓國人還有中國的朝鮮族人把狗肉當做取暖補身的美食,菜式做得美味又有營養。你讓他們不吃狗肉就像讓西班牙人不鬥牛一樣。存在即是合理,對不對?”
她向我笑笑,仍是那種她很擅長的笑容,那種眼睛裡面毫無笑意,但是唇邊有些笑紋的樣子,“其實,我並不關心這些。我隻知道在中國有人吃狗肉,這足夠讓人惡心瞭。”
“你不關心可以,但是你是個當母親的,當把一個國傢——我的國傢——介紹給你的兒子的時候,隻跟他說,那裡的人吃狗肉,那裡的人不自由,這就好像你告訴他西班牙人隻鬥牛,甚至太陽繞著地球轉是一個道理的。”
“其實……”
“其實我也不在乎。真的。”我說,“我的國傢現在真的不太需要在乎別人說些什麼,或者別人覺得她好不好,是否血腥,是否自由。美國人怎麼看,俄國人怎麼看,日本人怎麼看,或者歐洲人怎麼看,說實話都不太能夠影響我們的發展。不瞭解我們的人不能把我們怎麼樣,隻是證明他們自己愚昧。”我看著她的眼睛慢慢地說,很清楚。
“那是你的想法。我是不是愚昧,你說什麼不算數。我對你的國傢印象就是這樣,對此你無能為力。”安德蕾說,然後帶著孩子離開瞭那裡。
我坐在沙發上把我的茶喝完,回想起自己從畢業之後做老師,做翻譯,碰到形形色色的外國人,各種各樣的問題,總覺得自己好像也是外交戰線的一分子一樣。可是如今,當我已經結婚,跟著一個法國人來到異國生活,我覺得這個工作似乎並沒有結束。
大嫂安德蕾對於中國的無知和誤解並不是她一個人的問題,是誰告訴她這些事情的?她又會把這些思想傳遞給準呢?這說明在我的國傢與西方的交往已經如此頻繁穩定的今天,她對中國的誤解仍然是存在的。好在今天人在海外的我,已經因為國傢的強大和富庶而有足夠的自信,不那麼在乎這些非議瞭,而且在我周遭的人群裡,安德蕾這樣的個案也並不占多數。
顯然我不可能讓她扭轉對於中國的頑固印象,我也沒這個奢望。
我高興的是,今天,我該說的都說瞭,我跟她的架算是吵透瞭。
希望,在小克萊芒和小拉斐爾長大以後能夠真的自己去中國看一看,然後再說他們是否喜歡這個國傢:這可不是因為我是一個中國人,有多強烈需要他們的認同,隻是因為我是他們的嬸嬸,我希望他們對於任何事情都能眼見為實,然後有自己的判斷。
地球可是繞著太陽轉的。
我沒有當著婆婆和公公的面去辯論這件事情是件很聰明的舉動,婆婆的印象停留在那天早餐桌上,我沒有介意小克萊芒說的那些不好聽的話。也就是說,在婆婆的想法裡,這次吵架的最後一句話是安德蕾那一派說的,而我呢,已經做到瞭足夠的克制。
那天我跟JP回傢的時候,婆婆又給我準備瞭一大籃子的蔬菜和水果,還有她弄的兩大罐杏子醬。路上我忽然想起點事兒,就在籃子裡面翻瞭翻,不出所料,杏子醬下面放著七百歐元,一個小紙條上是她的字跡:Claire的零用錢。
我把鈔票打在手上扇瞭扇,“你媽不錯啊,值得表揚啊,每次來都給點零用錢。”
JP每時眉毛就掀起來瞭,“我媽,切,我媽還有啥說的瞭。”
我當時就覺得他這個態度不對,“這什麼意思?你媽沒啥說的,我媽也不錯啊!”
JP扁扁嘴巴,“你啊你,你越來越敏感瞭,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啊……得瞭,你說的總是有理好瞭吧……”
回到瞭傢中,我又把這次跟嫂子安德蕾的一番惡鬥詳盡無比、眉飛色舞地跟國內親友團諸位大俠說瞭一遍。
姐姐的評價是:以前一直覺得你窩裡橫,想不到出去也能抖威風!
媽媽的鼓勵是:回來給你燉肘子吃!
閨蜜郭老師(就是我當年跟她一起看《本能》的那位)說:外語好才是真的好!
閨蜜賓賓用MSN發來一句不知道是褒是貶的賀電:鬧騰的人到哪裡都不消停,繆老師,鬧四他們!
我又充滿激情地給我老爹講瞭一遍,本來等著他那一版本的表揚呢,我爹想瞭半天說瞭一句:“傢和萬事興。”
一句話把豪氣千雲的我給噎住瞭,半天沒說出來話。
他之後的話更是一句接一句地把我剛剛抖起來的囂張氣焰給打壓住瞭。
“新的小說你寫到哪裡瞭?”
“三萬多字……”
“去瞭好幾個月隻寫瞭三萬多字啊?……每天幹點什麼?”
“寫作,上網,做飯,睡覺……”
“認識些什麼新朋友瞭?”
“沒。”
“有沒有找找什麼工作的機會?”
“沒。”
“……這麼點精神頭和心眼,敢情都搭在傢庭鬥爭上瞭,是吧?”
……老爹果然是老爹,說話一針見血,一針紮在我死穴上。
放下瞭電話,我趴在桌上想瞭半天:可不是嘛,來瞭之後先跟JP鬥,鬥完JP鬥他爸,鬥完他爸又鬥他嫂子,我還真是其樂無窮。
反觀自己:小說寫瞭個帽,天涯逛瞭個夠,每天除瞭吃喝就是玩樂,頸椎病又犯瞭,體重還長瞭十斤。
我在鏡子裡面看著自己圓滾滾的膀子和肚子,恨不得一頭撞上去。
其實我並不太喜歡現在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