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O八年初冬的一個晚上,我跟JP說:“親愛的,我想出去找一份工作。”
他看看我,“嗯,為什麼啊?”
“不能總在傢裡待著,我想自己賺點錢。”
“咱不缺錢啊。”他說,“再說瞭,你以為你賺的錢咱們能留住嗎?到時候還得繳稅上去。不如在傢待著,寫寫書,再給我弄飯吃。”
“不光是錢的事兒。”我說,親一親他的肚子,“你姐,你嫂子,還有你媽退休之前,她們都工作的。有工作的女人吧,多一個圈子,多一重生活,再說我跟你來法國之前也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職業女性,你看我現在,所有的精神頭和註意力都放在傢裡瞭。我想,要是我也有一個辦公室,也有一些職場問題來應付和思考的話,可能就不會那麼稀罕答理你嫂子說瞭什麼,做瞭什麼瞭。你不知道,我現在在傢裡待的,長瞭十斤不說,有的時候看你我還莫名其妙挺來氣呢,等到我有工作瞭,我就不跟你一般見識瞭,我脾氣也就變好瞭也說不定。”
說到這裡,JP還真的認真思考瞭一下,“嗯,這麼說來,有點道理哈,讓我想一想……還是不要瞭……”他說著就打瞭個滾,翻到我身上來。“想賺錢的話,就把我給服侍好吧,以後按照做愛的次數,做一次算一次的錢……”
“我……”
我用盡全身力氣把他給推到一邊去,狠狠一腳跟上去,踢在他屁股上,“你個臭流氓。”
“真不是戀愛的時候瞭,戀愛的時候你一邊摸我親我一邊罵,現在連踢帶罵,”JP趴在枕頭上,不無怨憤地說,“你變瞭。”
“我正經說話的時候,不希望別人跟我打岔。”
“有氣勢”,他拍拍我肩膀,“等會兒別求我原諒你啊。”
他說得我笑起來,慢慢說:“我跟你商量正事兒呢。”
“我說的也是認真的,”JP說,“親愛的,在這裡你別想找到像原來那麼舒服的大學老師的工作瞭。姐夫是物理學博士畢業,現在在瑞士的中學當老師。那麼你能做什麼?在辦公室做文員?還是在公司裡面做翻譯?我勸你別,很辛苦的。而且現在經濟大環境不好,工作也不好找,依雲是小地方,除瞭面包店和咖啡廳招計時服務生,沒什麼就業機會。你要去日內瓦碰碰運氣嗎?你是不是應該先學開車?”
“等等,等等……”我伸手讓他打住,“你究竟是什麼意思?你是在跟我說工作很辛苦,還是根本就是覺得我找不到工作?”
“……”他咬一咬嘴唇,“有什麼區別嗎?我覺得你在傢裡挺好的,不是非得工作。”
“區別很大,Jean-Paul,”我說,“如果是前者,說明你心疼我,如果是後者,說明你瞧不起我。”
他無奈地翻眼睛向上看看,然後一下手把被子蒙在臉上,“早就有人跟我說咬文嚼字的人很討厭。”
我當時氣壞瞭,摸準位置瞭,一腦門撞在他軟肋上,“對,你是今天才知道我咬文嚼字的,對吧?”
他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來找電燈開關,一邊關燈一邊憤憤地說:“別賠禮道歉啊,今天不做愛瞭。每次你這樣的時候都十分不性感,我跟你說,我一點情緒都沒有瞭。”
“我靠,你別賠禮道歉……”
可是你知道的,燈一關,屋一黑,人就會忘瞭剛剛之前還信誓旦旦地賭咒些什麼,氣味和溫度襲上來,不知道誰再吭嘰幾聲,獸性被喚醒,語言很多餘……
之後他抱著我,在我耳朵邊說:“跟你說件事兒。”
“嗯,聽著呢。”
“別看你胖瞭,還是很漂亮的。”
我冷笑一聲,“那是自然,不用你說。”
“你比原來好看瞭,你知道嗎?”
“此話怎講?”
“原來,你上班的時候,你的黑眼圈很嚴重,你知道不?現在不瞭,你天天自然醒,你都沒有黑眼圈瞭。”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有黑眼圈和眼袋,人看上去憔悴而且蒼老,你知道嗎?”
“嗯。”
“你看你,你比你一年前顯得年輕。”JP笑嘻嘻地說。
我在白色的月光下面看著他的臉,這個從來不多話的傢夥今晚上算是使盡渾身解數瞭,我笑瞭笑,“親愛的,說來說去就是不想讓我出去找工作,對嗎?”
他抱著我,“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
“如果我能呢?”我說。
“到時候再說。”他說。
“行。”我心裡發狠。
是在大約一年以後,我才弄明白為什麼JP會那樣反對我出去找工作的。他曾經在廣東工作過,一起合作的團隊裡面有兩個當地的工程師。這兩位先生的太太都是全職主婦,經常請JP去傢裡吃飯。
於是他很自然地問自己這兩位已經很熟絡的同事:結婚之後,太太不出去工作,這是中國南方的風俗嗎?
兩位廣東先生的回答幾乎是異口同聲的:結婚以後,如果丈夫有足夠的物質基礎的話,太太應該待在傢裡相夫教子。
一個人對於某一事物最初的印象和觀點往往難以磨滅,後來娶瞭中國妻子的JP認為自己擁有足夠的物質基礎,因而並不同意我出門工作。
這是他當時的想法,直到一年以後,我們才聊瞭出來。
而在二00八年冬天,剛剛在一起的我們,或者說我,因為新婚的緣故,因為沒有工作的緣故,因為沒有自己的交際圈子的緣故,更因為跟他、他的傢庭都處於磨合期的緣故,心裡總覺得缺乏安全感。
那天晚上,我想瞭很久很久,直到第二天長瞭兩個大黑眼圈。我覺得他想剝奪我出去工作的權利,因為他想要控制我。或者他根本就瞧不起我,他認為我不行,我沒有足夠的工作能力。我甚至想到瞭更遙遠的將來,隨遇而安的我,生活在法國,依附於我的丈夫,自己沒有事業,沒有朋友,什麼都沒有,直到有一天人老珠黃,他愛上年輕貌美的女郎,把我狠狠甩瞭。我除瞭自殺,簡直沒有別的路走。
這些可怕的念頭在我的腦海裡面翻滾著,翻滾著,最終還是讓我做出瞭一個重要的決定:誰也不能靠,我一定要出去找工作!
當之後一天早上,我跟他說瞭我這個決定的時候,他隻是笑瞭一下,“好吧,如果你堅持。”
那一刻我非常討厭他,我從來沒覺JP的笑容是如此的可惡過。我要用事實給他還擊。
可是,此時我已經二十八歲瞭,已婚,中國法語語言文化專業的本科畢業生,曾在法國蒙彼利埃大學參加過翻譯專修班的強化課程——沒有法國文憑,沒有任何商務方面的從業經驗,甚至沒有一個對外漢語教學的證書——這是一所中學的人事部負責人問我的,在他問我之前,我竟不知道在一所正規的教學機構教授中文,你總得有一個對外漢語教學資格證的。為此我十分尷尬且局促,慌亂之中,人就會忘瞭要保持風度,我從背包裡面把從中國帶來的影集拿出來,翻到我最覺得驕傲的幾頁給對方看,嘴裡飛快地跟他說:“先生,您看,這是我在中國為法國和比利時的高官和政要做翻譯的照片。這位,還有這泣,您都是知道的,對不對……”
這位先生可沒有忘記自己的凡度,似乎是仔細地看瞭看這兩張照片,然後和善地對我說:“是的,女士,您真是瞭不起,我都沒有見過這麼多的政要。可是,真抱歉,我們隻是給孩子們尋找有資格認證的漢語老師……”
已經是冬天瞭,萊芒湖面的遊船和飛鳥越來越少,小山崗上也戴瞭雪項,到處都是凋落的樹葉和開得冷冷清清的杜鵑。我從那所中學騎車出來,是一個下坡,狠狠地摔瞭一跤,我bia地一下斜倒在地上,是兩個穿校服的小男孩把我扶起來的。
我的左髖骨和膝蓋疼得要命,根本騎不瞭車瞭,推車走瞭兩個小時走回瞭傢,好在JP還沒有下班回來,看不到我的狼狽相。
我洗瞭個澡,然後趴在被子裡,閉著眼睛一邊淌眼淚一邊回想自己剛當大學老師時,管教學的副院長坐在教室後面聽課,我很自以為是地詳細精確地講瞭一個語法,然後讓學生們造句子,半天沒人舉手,一個男孩在下面怯怯地說:“老師啊,能不能再講一遍?剛才……剛才沒太懂。”
在補習班裡面教書賺外快,一個小姑娘是從美國回來的,全無任何語法基礎,不知道副詞、介詞都是什麼東西,甚至問我:“老師,什麼是句子?”管排班的老師勸她去低一級的班上聽課,不知道說瞭什麼,女孩回傢之後就哭瞭。第二天她媽媽來班裡尋仇,指著在上課的我的鼻子說:“是你說我們傢陽陽笨的?你怎麼當老師的?!”
剛開始當翻譯的時候鬧的笑話、出的狀況就更多瞭:帶著外賓去參觀大連自然博物館,鯊魚不會說,指著說“這玩意兒”;被一個沒準備到的單詞憋得發瞭一身冷汗;領導講的笑話,我給外國人翻譯過去瞭,老外的臉上毫無表情,後來跟外交部高翻室的翻譯學瞭一招:講完之後告訴人傢這是個笑話,老外就會配合著發笑瞭。
我最厲害的一次還得說那次,我在第一本小說《翻譯官》裡面寫過的。
陪同一眾老外去化工廠的廠區和生活區參觀,中國老總意氣風發,“你們看,我們這個廠區建設多麼的完善規整,反正啊,食堂,運動場,醫院,商店……除瞭火葬場,我們這裡是什麼都有。”
“火葬場”我不會,於是對外國人莊嚴地說“人們除瞭不死在這裡,什麼都能做。”
老外嚇蒙瞭。
這是二十出頭的我,剛剛從業的我,業務水平不高,專業技術也不熟練,不懂得溝通變通。可是後來怎麼樣瞭啊?
我擦瞭一把眼淚和鼻涕從床上坐起來:姐是能被困難嚇倒的人嗎?萬事開頭難,可是什麼事情都有規律,什麼事情都可以被研究,沒有不可能的事情,隻要你琢磨,琢磨琢磨也就做成瞭。
後來的我是一個深入淺出的好老師,後來的我是一個熟練負責的翻譯。
我曾經把十二位中國職業屠戶培養得法語生活口語啵吧亂蹦,通過大使館的面試來到法蘭西宰牛。我也曾經給中國、法國很大的官員當過翻譯,我還曾在毫無事先材料準備的情況下把正在建設中的沈陽奧體中心場館格局、建築特點等在現場準確地翻譯給國際足聯副主席。
我把背包裡面的相冊拿出來,一邊用紙巾擦鼻子一邊看。裡面都是我給大官政要名人做完翻譯之後的合影,來法國之前我爸給我弄的,讓我每當自己遇到困難的時候就看一看,鼓勵自己。今天在中學裡,我拿給那位人事處的先生看這個,確實有點幼稚,有點有失風度,但是這不能抹殺我的能力、我從前的成績。更為主要的是,這是我勇氣的來源,這證明瞭工作的榮謄和樂趣!
又一次,繆老師自己做通瞭自己的思想工作。我穿好衣服,去洗手洗臉,然後去廚房給JP做晚飯,同時也做好瞭為瞭找工作打持久戰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