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霏甩著手上的水珠,走到店裡。潛水員們離開後,一層廳堂裡的電視依舊開著,上面播放著一段潛水視頻:一群色彩斑斕的熱帶魚從鏡頭前翩躚而過,葉霏都叫不上名字;下一幅畫面是一隻海龜,趴在一大片珊瑚上用力的咀嚼;然後是海底的峭壁,四五條一人長的鯊魚逡巡而過,最近的一條幾乎緊貼著攝像機,能清楚看到它目露兇光,眼睛似乎一直盯著鏡頭。葉霏打瞭個哆嗦,後退一步。這時鏡頭搖向廣袤無邊的大藍水,配樂變得低沉深邃,伴隨著心跳一般的鼓點節奏,而後傳來飄渺的女聲,淺吟低唱:“Loveloveisverb,loveisadoingword”。悠揚的旋律帶瞭一絲神秘,畫面上,在浩渺的淺灰藍色中,一個模糊而巨大的身影漸漸浮現。它的頭扁平方正,深藍色的背上分佈著白色圓點,鏡頭沿著流線型的身軀緩緩搖過去,似乎過瞭好久,才看到舒緩擺動的尾鰭。這是一條龐然大物,無數小魚在它身邊遊弋。葉霏不認識這是什麼魚,隻覺得它體型龐大,和周圍的潛水員相比,像一艘小艇。但它沒有一絲壓迫感,雖然張著闊大的巨口,但看不到鋒利的牙齒。陽光透過水面的波紋,在它背上繪出網狀的光斑。它悠哉遊哉,在水中自在地遊弋,背上駝著一片夜晚的星空。
葉霏癡癡地站在屏幕前,幾乎忘記呼吸,這是她所見過的最優雅的生物,似乎隻存在於細膩的繪本裡,或是縹緲的夢境中,她隻覺得自己的心跳應和著歌曲的節拍,眼底要湧出眼淚來。
她感到有人站在自己身邊,而後聽到一把滄桑的聲音:“It’samazing,isn’tit”
葉霏回身,看見一位滿頭銀發的老人,盡管臉上佈滿皺紋,但深邃的藍眼睛依舊清澈。
她點點頭,“是我見過最奇妙的動物瞭。”
老人微笑,“你在這兒工作?”
葉霏愣瞭一下,回答道,“算是吧。”
“這裡能經常看到鯨鯊麼?”
因為名字裡的“鯨”字,葉霏迅速明白,視頻中溫和的巨人,就是老人口中的鯨鯊。她搖瞭搖頭,“這個……還真不清楚。”
陳傢駿的腳步聲從木樓梯傳過來,他走下二樓,和老人打瞭個招呼,“您好,我是這兒的教練KC,她剛來店裡,有什麼事情問我就可以。”
“嗨,我叫保羅。路過時看到視頻,就過來打個招呼。”老人指指電視,“是在這裡拍攝的麼?”
傢駿頷首,“前些年的片子瞭。這裡不是鯨鯊洄遊的常規路線,所以並不常見。您知道,能否看到鯨鯊,大傢都不敢打包票。”
“當然,這是你拍的?”保羅感慨,“我潛水有二十多年瞭,當然,有時候一年隻潛幾次,但是從來沒有見過鯨鯊。”
陳傢駿點頭:“你知道它就在海裡,但是不知道到底在哪兒。”
“就和愛情一樣,是麼?”保羅笑,“你知道它存在著,但不知道去哪兒尋找。”他環顧潛店,說道:“我已經有七八年沒有潛水瞭,不知道能否做一個復習課程,再和你們一起出海。”
“如果您的健康狀況良好,當然沒問題。”陳傢駿詳細詢問瞭老人的身體狀況,為他制訂瞭這兩日的復習和潛水計劃。
保羅指指葉霏,“這位年輕的女士,要和我一起去麼?”
她連忙擺手,正對上陳傢駿的目光。他難得沒有露出譏嘲的神色,“霏要照看店面,我們會根據教練的時間進行安排,他們都很有經驗,您放心。”
保羅離開後,陳傢駿抱著胳膊站在白板前,研究第二天的潛水計劃。葉霏湊過來,問道:“老板,還有什麼要我做的麼?”
“當然。”他指瞭指剛剛從二樓拿下來的兩本書,“有空把它們看瞭。免得你說自己在這兒工作,客人一問,你什麼都不懂。”
葉霏走過去翻看,一本是潛水的入門教材,一本是熱帶珊瑚礁生物圖冊。她恍然大悟,“我說你剛剛怎麼給我留面子。”
陳傢駿不屑地應瞭一聲,“給你留面子?如果告訴顧客,我的員工什麼都不知道,簡直丟人。”
葉霏在他背後,筋著鼻子,吐瞭吐舌頭,揚起手中的書本,對著他的背影揮瞭兩下。
他好像後背長瞭眼睛:“別做鬼臉。Ugly。”
葉霏坐在門廊下的木桌旁,先翻開生物圖冊,除瞭一些形狀有特點的魚,其它在她看來無非是顏色有差異,又色彩斑斕,怎麼也記不住名字,倒是有幾尾像市場見到的黃魚、帶魚,好像還有石斑。想起自己囊中羞澀,她嘆瞭口氣,將圖譜放在一旁,換瞭入門教材來讀。大致翻瞭一下,物理學部分的內容倒是簡單,是最基本的浮力和氣壓公式,還有些聲、光、熱在水下傳播的常識;潛水裝備的內容是她前所未聞的,於是耐著性子,一個字一個字讀過去。外面陽光明晃晃的,細密平整的白沙亮的耀眼,但是海風拂面,坐在陰涼處隻覺得通體舒泰。葉霏早晨起得早,上午又一直在忙碌,看瞭幾頁英文就有些眼皮打架。她起初還端正地坐在桌旁,越看腰越彎,先是左手托著下巴,後來索性在桌上伸直胳膊,側臉枕在上面,想著,睡一下,一下下就好。
當然睡不安穩,迷迷糊糊中,總擔心黑面老板站在身邊,冷哼一聲,敲她個爆栗。葉霏內心叫苦,這種感覺,好像回到瞭中學,自習課打盹時總要提防忽然推門而進的班主任。但這種舒服的溫度,像極瞭少年時代的初夏傍晚,除瞭考試再沒有煩惱。教室開著窗,誰傢蛋炒飯的味道飄瞭進來,還有些焦香的蔥花味。
葉霏吸瞭吸鼻子,肚子不爭氣地咕嚕瞭兩聲。她回過神來,意識到食物的香氣並不是自己的臆想。睜開眼,面前擺著炒飯,在盤中是一個倒扣的碗狀,旁邊還有兩塊炸雞翅。盤子下面墊瞭兩張紙巾,所以她沒有聽到放下的聲音。她的視線掃過去,在桌子另一端,陳傢駿面前放著一份相同的炒飯,已經吃瞭一半。他自己拿瞭一把勺子,但是葉霏面前的盤中,不僅放瞭不銹鋼勺,還架著一雙筷子。
沒想到他還如此心細,葉霏誠懇地說瞭句,“謝謝。”
“本來應該是你去買飯的,不過等你睡醒,大概人都餓死瞭。”對方頭也不抬,三兩下將飯吃完,盤子向前一推,“你吃完後把盤子還回去。”
葉霏一看時間,已經下午兩點多。她吐吐舌頭,“還給誰?”
“MonkeyBar繼續向前走,那傢Joy’sRestaurant,你的室友茵達就在那兒。”傢駿喝瞭口水,“還有,我和他們說瞭,你想吃什麼可以記賬,算員工折扣價。”他指尖敲瞭敲盤子邊緣,“不過,飯錢都從你的工錢裡扣。”
“哦,知道瞭。”葉霏扁瞭扁嘴,心想,還有工錢呢?按照老板這副資本傢嘴臉,能夠飯錢麼?是不是還得自己倒貼?這樣一想,耳朵似乎也痛的更厲害,她一邊吃著飯,一面揉著下頜角,還不時擦擦耳朵,看有沒有膿液流出。
吃過炒飯,葉霏捧瞭兩個盤子,頂著烈日,一路走去Joy’sRestaurant,路過MonkeyBar時探頭看瞭一眼,頌西並不在。一位相熟的朋友在看店,回答說他女朋友今天回來,頌西接她去瞭。到瞭飯店,茵達笑瞇瞇地迎過來,“Roomie,今天過得怎麼樣?”
“今天怎麼樣?”葉霏哼瞭一聲,“沒別的,就是太漫長,像forever那麼長。”
“很忙吧?”
“一般吧。但是那個老板……好像總在生氣。”
“你說陳先生?”茵達歪著頭,嘴巴張大,“他是個大好人。”
“他是個……”葉霏想不起資本傢英文怎麼說,“他很刻薄。”
“但他讓你去潛店工作呢。”
葉霏翻白眼,“我想去MonkeyBar,自由。來這兒也不錯呢。”
“如果我會潛水,也想去店裡工作呢,薪水要好很多。”茵達嘆瞭口氣,“可是,我什麼都不懂呢。”
“所以不要去,會被罵死。老板從來沒提薪水,我隻知道自己欠他兩百美金…”葉霏攤手,“…哦,現在還有飯錢。”
“如果咱們能換換……”茵達說著,有些忸怩。
“等等。”葉霏湊上去,貼近她的臉,“你不是……喜歡某人吧。”
“哎呀,你千萬不要回潛店去說。”她捂住臉。
“不會是……K.C.Tan吧。”葉霏恍然,“怪不得你說他是個大好人。”
“不是不是。”茵達擺手,“你快回去吧,快回去吧。我也要工作啦。”
真是簡單的小女生,又害羞,又藏不住話,明明那麼急著想和別人分享心事,又羞怯得不知道如何開口。葉霏不再追問,笑瞭笑,從餐館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