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榴蓮

邦德島常被遊客稱作大白菜,陡峭的石灰巖島嶼從藍綠色的海中拔地而起,上寬下窄,更像是巨大的石柱。附近有劃艇出租,不遠處還能騎大象。這一帶也是旅行團的熱門景點,葉霏沿途遇到幾撥國內來的遊客,說著天南地北的方言,一時間有回到中國的錯覺。她對這些遊玩項目都沒什麼興趣,拍瞭幾張照片,就搭船前往下一個小島。耳朵已經不再劇烈疼痛,但仍有些腫脹,葉霏謹記陳傢駿的提醒,看著其他人在碧波中嬉戲,她隻是換瞭泳衣,在沙灘上鋪瞭一條大浴巾,抹上防曬,一邊看書,一邊翻來覆去地曬太陽。曬得熱瞭,便到海灘邊的大樹下,像小販買一隻青椰子,吸光瞭水,一劈兩半,挖著裡面半透明的嫩肉吃。

傍晚時,遊客們三三兩兩來到海灘邊,或漫步或戲水,金烏緩緩墜入大海。天邊有絲絲縷縷的灰色浮雲,葉霏站在齊膝深的水中,自言自語道:“不會又下雨吧。”天氣晴好,有小艇駛向岸邊,她不禁望瞭一眼在船尾掌舵的船夫,是個黑瘦的當地人。看她目不轉睛地望過來,對方彎起烏溜溜的眼睛,向她笑瞭笑。

葉霏投宿的旅店離海灘隔瞭兩條街,價格比海景房便宜瞭一半,房間幹凈整潔,寬敞的大床鋪著潔白的床單,和這十來天逼仄潮濕的員工宿舍相比,真是天壤之別。衛生間裡裝著電熱水器,不像在宿舍時,還需要跑去公共浴室,拴好門,趁氣溫暖和的時候洗涼水澡。今天她終於痛快地洗瞭個熱水澡,到街邊的大排檔閑適地吃頓晚飯。不需要看教材,沒人聊天,葉霏隻覺得身邊出奇的安靜,路過幾間熱鬧的酒吧,她停下腳步看瞭看,但根本提不起興致去和陌生人吵吵嚷嚷。

奔波瞭一天,有些疲累,她回到旅店後看瞭一會兒書便倒頭睡去。也沒上鬧鈴,本打算睡到自然醒,但是第二天不到七點就醒瞭過來。看著窗簾縫透進來的天光,葉霏打瞭一個激靈,翻身坐起,平靜瞭片刻,才意識到,自己不用趕去潛店幫忙瞭。她再睡不著,索性換好衣服去街上覓食。大多店鋪都還沒有開門,隻有7-11燈火通明。

繞瞭一圈,走到海灘上,有一傢潛店卸下門板,準備開張,店員們忙碌著,扛出氣瓶,搬出一箱箱的裝備。有一位看起來像是實習生的年輕人,同時拎瞭幾條配重帶,葉霏一眼掃過去,就看到其中一條開口向下倒握著。

果然,他剛走瞭兩步,就被教練大聲喝止,“如果鉛塊掉瞭,你想砸掉自己的腳趾頭嗎?”

那語氣像極瞭陳傢駿,“沒讓你碰的不許碰”。葉霏耳邊似乎又響起他冷淡而不耐煩的聲音,不禁笑瞭笑,停下腳步,看著眾人忙前忙後,心裡隻覺得十分親切。

有店員過來,微笑著和她打招呼,問她是否想要潛水。葉霏連忙擺手,說自己耳朵發炎瞭。

店員熱情地說:“真是太遺憾瞭,下次,下次再來啊!”

她笑著點頭,“嗯,一定,下次一定嘗試。”

葉霏爬到山頂,遠眺弧形的沙灘,淺淡的黃白色,像巨大的月牙落在瞭蒼翠的山海之間。從另一側下山,走到海灘盡頭,沙地邊緣伶仃地立著幾間殘破的房屋。其中一面外墻上還掛著說明——這是2004年印度洋大海嘯的遺跡。葉霏大概知道,但是一行行讀下去,依舊心驚膽戰。印度洋沿岸遇難者多達二十餘萬,更多的人流離失所,就在她站立的土地上,曾經被巨浪蕩滌,滿目瘡痍。而今天,長尾船悠然地駛過水面,有小孩子在海灘上追逐嬉戲,斷壁殘垣之間,也斜生出一條碧綠的藤蔓,開出淡紫色的小花來。

她轉過身,面向廣闊的海面,無邊無際的蔚藍,此刻如此平靜。它也曾有過暴怒和兇殘的時刻,但是廢墟之上,人們又堅韌地站起來瞭。

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如果放棄自己,才真的是無可救藥。

葉霏心中閃過這幾句話,一顆心瞬間安定下來。

她翻出自己的記事本,找到來之前列出的必做事項,一條條讀著,那是她最初對於海島假期的規劃。而現在,當她終於能夠自由自在地享受陽光沙灘、椰林樹影時,這些卻都失去瞭吸引力。她無所事事,一顆心卻懸在半空。內心忽然湧出一個念頭,葉霏抓緊書包,大步跑回旅店。

前臺的姑娘看到她滿頭大汗,問道:“你去爬山瞭?山上的風景美不美?”

葉霏點頭,“美極瞭。不過,我想我得回去瞭。”

“這麼快就要回中國瞭?”

她搖頭,輕快地笑起來,“不,回去有朋友的地方。”

店裡走瞭幾位顧客,又有一些新來的學員。吃過午飯,陳傢駿拿著一沓表格,制定這幾日的潛水計劃。店裡很安靜,能聽到水筆落在白板上的沙沙聲。

這時身後的臺階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而後隻聽“砰”的一響。他回過頭來,一個纖細的身影逆光而立,頭發被海風吹得凌亂,身後耀眼的陽光灑在澄澈湛藍的海面上。葉霏光著腳,旁邊半躺著她的大旅行包。

“請問,這裡租面鏡和腳蹼嗎?”她吐瞭吐舌頭,笑著問。

“Naughtygirl(淘氣姑娘)。”陳傢駿轉身,神色古怪,挑著一側嘴角,好像把一個笑容生生憋瞭回去說,板起臉來,“Divingonly(隻供潛水)。”

她抹瞭抹額頭上的汗,“我後天一早的飛機,再幹一天半的活兒,還能包食宿麼?”

陳傢駿抱著胳膊,神色嚴肅,語音卻有幾分輕快,“誰讓你回來的?”

她聳瞭聳肩,“也沒有人說,不許我回來呀。”

這一日萬蓬也沒有出海,一直在後院填充氣瓶。他拎瞭兩隻轉到露臺邊,看到葉霏,連忙放下氣瓶,張開雙臂跑上來,“啊啊,霏,我以為你走瞭!”說著給瞭她一個結實的擁抱。

“我本來也以為就順路走瞭。”葉霏眨瞭眨眼睛,“但是,我覺得,不能不和大傢說再見啊。”

陳傢駿問:“你想做的都做瞭?”

“嗯,差不多。”葉霏點頭,又搖頭,“也不算啦……不過有些事也挺沒勁的。”她學著陳傢駿不耐煩的口氣說,“boring。”

ScubaLibre的兩艘潛船陸續返航。克洛伊扛著裝備走到店裡,看到葉霏笑盈盈地站在臺階前,高興地尖叫瞭一聲。

“我又回來啦,吃驚吧!”葉霏走上前去,幫她將裝備放好。

克洛伊張開雙臂擁抱她,拍拍她的後背,“我就知道你不會不辭而別!”

“我沒道別,大概是覺得,還沒有到離開的時候吧。”

“K.C.還說,你想做的事情很多,三天的時間都太倉促瞭,所以不會回來瞭。”克洛伊翹起拇指,指向身後的陳傢駿。

“嗯,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之間,覺得那些事兒都沒什麼意思。”

刀疤言簡意賅,“因為你不是一個觀光客瞭。”

“不要打擾大傢工作。”陳傢駿咳瞭一聲,指瞭指葉霏,“你的T恤呢?換個合適的號碼,穿好瞭再過來。”

她開心地笑起來,用力點頭。

這一天是周四,海島中部的村落附近有熱鬧的集市。傍晚時分,刀疤開上車,帶著克洛伊、葉霏和萬蓬去大排檔吃晚飯。

克洛伊從車窗探出頭,“K.C.和我們一起去吧!”

陳傢駿擺擺手:“我還有事情要忙。”

坐在車上,葉霏問:“都收工瞭,還忙什麼?”

“下個月課程總監要來開課,K.C.要整理一下報名材料,回復候選人的信件,還得幫他們訂房什麼的。”克洛伊答道,“其實也還好,他隻是不那麼喜歡湊熱鬧。”

刀疤說:“他是個好人,就是太寂寞瞭。”

萬蓬興奮地插話:“我們幫老板找個女朋友吧!”

克洛伊回身拍他腦門,“K.C.需要別人幫嗎?”

萬蓬撓瞭撓頭發,“紀念品店的妮雅就挺喜歡老板,總會送些小東西給他,什麼發光的鬧鐘啊,帶彈簧的相片夾呀。我覺得她蠻漂亮。”

刀疤“哼”瞭一聲,“小子,管好你自己的事。”

克洛伊咯咯笑起來,“比茵達漂亮嗎?”

“啊,別拿我開玩笑。”萬蓬緊張起來,“你們沒有和茵達說什麼吧,沒有吧!”

“當然沒有,這種事還是留給你自己來說。”

萬蓬握拳,“等我結束實習,找到工作!”

關於陳傢駿的事,葉霏有些好奇,但也不便再追問下去。克洛伊已經轉瞭話題,和萬蓬討論起茵達的喜好,幫他參謀要在集市上買一件什麼樣的禮物。

他們在集市上喝瞭鮮榨的橘子汁,買到幾塊錢一份的烤雞翅,葉霏垂涎瞭一下紅澄澄的烤肋排,想到刀疤是穆斯林,隻能作罷。還看到炸過的各式蟲子——蜘蛛、肉蟲和甲殼蟲,萬蓬慫恿葉霏試試看,她拈起一隻,苦著臉,皺著眉頭,閉著眼睛塞在嘴裡。克洛伊捂著眼睛轉過臉去,“無論我來瞭多少年,都沒法接受這些,啊,雞皮疙瘩都起來瞭。”

葉霏看到箬葉包裹的各色糯米糕點,好奇心大盛,一樣買瞭一個。

克洛伊說:“刀疤的媽媽最擅長做這些,比賣的好吃。”

刀疤點頭,“下次你來,帶給你。”

葉霏又買瞭幾隻芒果,三四斤山竹,萬蓬幫她提在手中。

“我們去給大傢買明天的早飯吧!”克洛伊指瞭指路邊一棟白色的小房,“這裡的面包非常好吃,有傢鄉的味道呢。”

走到房前,一位當地婦人拿著塑料袋,將一條條吐司包裝好。克洛伊雙手合十,用當地語向她問好,選瞭一條吐司,兩隻法棍。刀疤很自然地遞上錢去,將面包抱在懷裡。克洛伊掰瞭一小塊法棍塞在嘴裡,又撕瞭一小塊舉到刀疤嘴邊。在眾人面前,他有些尷尬地側瞭側身,但還是張口咬住,一邊嚼著,一邊無奈又寵溺地笑瞭笑。

他們並肩站在香氣氤氳的面包房門口,暮色四合,一點昏黃的門燈亮起,照得人心底也暖暖的。

葉霏這時忽然想起捧著泡面的陳傢駿,還有他一個人坐在節能燈青白色的光線中,默默抽煙的樣子。自從他的妹妹離世,到現在已近十年,他也說,過去的已成過去,為什麼在喧囂過後,仍然顯得孤單與疏離?

從集市回來,刀疤和克洛伊去瞭MonkeyBar,萬蓬去Joy’s找茵達聊天。葉霏帶著面包,拎著水果,在通往海灘的路口下瞭車,向著宿舍走瞭幾步,又折回身,一路走到潛店去。走上臺階,就聞到濃濃的方便面調料味。辦公室的門敞開著,陳傢駿坐在桌旁,全神貫註地盯著電腦屏幕,不時敲擊鼠標,音響中反復播放著樂曲的某個片段。

葉霏探頭,揚瞭揚手中的袋子,“要不要吃芒果和山竹?”

“別在店裡吃,會有螞蟻。”他蹙眉,指瞭指大門,“去門口。”

“哦……”她縮回來,悻悻地走到臺階下,在沙灘的一截橫木上坐下。

“跑哪去瞭?”過瞭幾分鐘,陳傢駿的身影出現在露臺上,叉著腰,嗤笑道,“讓你到室外,誰讓你坐到沙灘上去瞭。”

“安全,省得被你再攆走一次。”

他走過來,就勢坐在臺階上,伸出手,“山竹。”

葉霏遞過一個,他捏瞭捏,“還蠻新鮮。知道怎麼分辨裡面有幾瓣肉嗎?”

她點頭,“剛剛萬蓬教我瞭。”

“哦,你現在倒是什麼都懂。”陳傢駿幹凈利落地捏開果殼,手指上沒有沾染一點汁水。

兩個人也沒多說話,就坐在臺階上下,吃完瞭口袋裡的十幾個山竹。之後他起身,拉過連著水龍頭的橡膠管,把放過果殼的地方沖洗幹凈。

“怎麼又回來瞭?”他問。

“那個……要和大傢說再見啊……”

“我是說,從集市回來,怎麼又來店裡瞭。”陳傢駿指揮她把垃圾袋系好,扔在海灘邊的塑料桶裡。

“把面包放下,明天的早餐。”這理由有些不充分,她隻是想回來,就信步走回來瞭。葉霏想瞭想,繼續說道:“還想看看魚類圖譜,再認幾種。”

陳傢駿挑眉看她,“你看魚類圖譜的神情像看菜譜。”

葉霏撇嘴,“這不怪我,我隻去過超市,又沒怎麼看過它們在水裡遊來遊去的樣子。”

“別看瞭,這一兩天,能記住什麼。”他一臉不屑,轉身向辦公室走去。

葉霏愣在原地,“太小看人瞭,總好過不看吧!”

陳傢駿已經走到門口,回身招手。“傻站著幹什麼,過來。”

《千嶼千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