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下)

葉霏回到店裡,才想起自己穿著雅恩斯的襯衫,脫下來抖瞭抖褶子,遞回到他手上。

陳傢駿放下手中的三張畫,語氣平平,“回來瞭。”不是問句,隻是簡單地陳述。

雅恩斯笑道:“是啊,吃瞭好多東西,下次估計要結課才能去瞭。”

“明天開始會很忙。不早瞭,回去睡個好覺。”

雅恩斯和二人道過晚安,揮瞭揮手,沿著露臺下面的小徑走向度假村。

葉霏走到陳傢駿面前:“老板,明天安排我做什麼?”

“讓我想想。”

“那我先回去,明早你告訴我吧。”她轉身,“我先走啦。”

“等一下,我還有事找你。”

葉霏走過去,站在桌前,“你在等我?”

他虛握著拳頭,指節扣瞭扣桌子,“我還沒和你算賬呢。”

“啊?我……我沒……”葉霏腦子飛轉,她剛來幾天,沒什麼把柄落在他手裡呀。

“是真的算賬。”他揚瞭揚下巴,示意葉霏坐在桌子對面的椅子上。然後他從身邊的本子裡拿出兩張美元大鈔,平平地推過去,“沒有利息。”

“我大方,利息就算瞭。”葉霏莞爾,她按著美金的一邊,劃瞭一下,卻沒有抽動。抬眼,看到陳傢駿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他悠悠地說:“那串沙子腳印,是你踩的吧?”

“啊?什麼腳印?”她不是裝傻,是真的忘瞭。

“你上次走之前,這裡。”他挑瞭挑眉,目光投向露臺的一角。

葉霏也學他挑眉,“證據呢?老板你說話要有證據的!有證人麼?有監控麼?”

“這次饒瞭你,下次被我抓到,看我不剁瞭你的腳!”他惡狠狠地威脅。

她早就不怕對方的色厲內荏,笑嘻嘻地抽回美金,收在口袋裡,“不會不會,他們都說,老板你最Nice瞭。”

陳傢駿哼瞭一聲。

葉霏本來要和他說些什麼,剛才被他的“算賬”二字嚇得一激靈,一時想不起來,“那現在……我……可以走瞭?”

“等等。”陳傢駿將她的大作推過去,“你今天給柏麥講故事瞭?自己編的吧。”

葉霏點頭,“她說美人魚和白雪公主都聽過瞭,我也想不起什麼完整的童話,還能拿英語講的。”她有些惴惴,“柏麥……說什麼瞭?”

陳傢駿板著臉,“她說,你講的很有趣,就是畫得太難看。”

“啊……”被幼兒園的小朋友鄙視瞭。

陳傢駿看她尷尬地張著嘴,憋不住,嗤地笑瞭一聲,“後半句是我說的。”

葉霏白他一眼,嘟囔道,“就知道柏麥很善良。”

陳傢駿又推過一張紙來,是兒童稚嫩的筆跡。“但我真覺得,柏麥畫得更好一些。”他的神色柔和下來,“晚上她給我看瞭這幅畫,說你給她講瞭個故事,故事裡面有個很美麗的島,還拉著我到海邊看星星。”

葉霏有些不好意思:“那就是我編的。”

“柏麥說讓我幫她把故事記下來,不過她轉述的很簡單,我就來問問你。”他推過第三張紙來,“我根據她說的,大概猜瞭一下,畫瞭張草圖。你能再講一遍麼?我看看自己畫的對不對。”

葉霏接過來,立起那張紙,看到眼前的圖景,隻覺得有那麼一刻,心跳和呼吸都停滯下來。

陳傢駿用的就是普通的圓珠筆,畫面簡潔,卻表現出光影的過渡。一道煙雲般的弧線橫跨天際,明暗交替,似乎能窺見其中璀璨的繁星。靜謐的夜空和波光跳躍的大海,溫柔的環抱著畫面下方的白沙小島,島嶼兩側拋出細長的沙灘,漸行漸遠,盡頭沒入天上的銀河。而在浩渺的星空中,有一團帶著旋臂的星雲,和海面的小島遙相呼應。在沙灘上,還畫瞭一個小小的孩童,仰頭望著星空,手中牽瞭一條細線,連著海面上搖曳的小紙船。

她在這畫中,看到瞭時間與空間的廣袤,還有,孩童一樣的,對天空和海洋的敬畏與好奇。

葉霏由衷贊揚道:“畫的真好,怎麼做到的?”

“天份。”他緩緩吐出兩個字,語氣平平,但葉霏聽得出,有一絲自得。

她真心折服,也沒抬杠,“我是說,你怎麼想的?柏麥告訴你的?”

“她說有一個小島,連著天上的大河,可以坐船上去。”陳傢駿淡淡說道,“一位畫傢說過,

Idreamofpainting,andthenIpaintmydream。”

葉霏抬眼:“誰?”

“VincentVanGogh(梵高)。”

他遞過一支筆:“該你瞭,把你的故事寫在背面吧。”

葉霏接過紙筆,托著下巴,凝神細想。餘光感覺到對方一直在註視自己,抬頭,看到他深邃的眼睛。“你先轉過去。”她有些焦躁,“一直看著我,怎麼寫得出來?”

他“嘁”瞭一聲,側過臉去。

葉霏想起白天說給柏麥的那個故事,在腦海中想瞭幾遍,落筆寫下心中的文字:

“有一座小島,從表面上看,和海中千千萬萬個小島沒什麼不同。島上遍佈白沙,中心的灌木不過一人高。但是島嶼的兩端探伸出細長的沙洲,在澄澈的海水中,像兩條隨波舞動的白色絲帶。每一年總有那麼一個夜晚,最後一線月牙兒隱沒瞭,天上繁星匯聚。你站在島嶼中央,已經分不清海天交匯的地方,是億萬顆星星,還是億萬顆白沙。沿著沙洲一直走下去,就能來到一條大河的岸邊。在那裡,乘船逆流而上,你再回望,小島就像是天邊的一片星雲,星臂狹長盤旋,如同飄飛的緞帶。”

她寫下最後一個句點,長籲一口氣,“都認識麼?我給你讀一遍吧。”說著,就一個字一個字念瞭起來。

陳傢駿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後,“嗯,字寫得不錯。”

葉霏得意。

他補充道:“……我是說,和你的畫比起來。”

葉霏白他一眼:“你寫得好你來,不能別廢話。”

陳傢駿戲謔一笑:“如果我什麼都能,還請你做什麼?”

“……”

葉霏想到什麼,促狹一笑:“你中文講得這麼好,可是,不怎麼會寫吧?”

陳傢駿“哼”瞭一聲,也沒否認。“以前還好,好久不寫瞭。”

“你的中文在哪裡學的?比其他人都標準一些。”

“我小時候,在廈門住過一段時間。”

葉霏恍然,“難怪。”

“而且,我爸爸是在北京念的大學。”

“啊?”輪到她驚訝瞭。

“回去多看看歷史。”

“說起來,我參加瞭一個東南亞文化交流協會。”葉霏興致勃勃地說道,“還用你給我的視頻和圖片做瞭一次小講座,大傢都很感興趣。有人約我給雜志寫一篇介紹海島的文章,你能把照片授權給他們麼?應該有稿費。我還想再補充一些文字素材。”

陳傢駿拿過她寫的那段話,掃瞭兩眼,“最近就寫,寫好瞭讓我看看,我再決定。”

葉霏點頭。

“如果帶上ScubaLibre的名字更好。”他狡黠地眨瞭眨眼睛。

葉霏挑眉,“那就算廣告瞭。你怎麼謝我?”

他扯瞭扯嘴角,“不收你照片的使用費。”

葉霏白他,“小氣,用你的照片幫你打廣告,你說不收稿費。”

陳傢駿一隻手撐著桌子,探身過來,“你的耳朵好瞭?”

她以為對方又要揪自己的耳朵來看,忽然有些緊張,向後退瞭退,“醫生說沒什麼事兒瞭。”

他似笑非笑,“那,我來教你潛水。”

“真的?”

他瞇起眼睛,“我可是非常嚴厲,好多學生被我罵哭過。”

“紙老虎。”葉霏不屑地扁瞭扁嘴,“你以為你還有本事讓我哭鼻子?”

“試試看?”他挑眉。

“誰怕誰?”她也挑眉。

“好,等忙完IDC的。”陳傢駿說。

“準備很久瞭吧?”

“還好,也在忙其他事情。”他說,“我又整理瞭一些視頻和照片。要不要看?”

陳傢駿帶著葉霏走到辦公室,讓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把若幹視頻拖到播放列表裡。他按下播放,一邊看,一邊解釋。

中間有一段恰好是葉霏看過的,她向前探身,指著屏幕問:“這條棕色的是什麼?我在圖譜上好像沒有看到過。”

“你沒有仔細看書吧,這是Batfish的幼魚。”陳傢駿本來抱著胳膊站在她身後,這時俯下身來,一手扶著椅背,一手拿過鼠標,點開一張照片,“成年時期是這樣,你們叫什麼來著?對,燕魚,你還看著它流過口水。”

“想起來啦,幼魚的圖片都是角落的小圖。”葉霏興高采烈,向後一靠。陳傢駿一怔,看著她烏黑的腦袋撞到自己懷裡來。

葉霏來不及細想,隻覺得後腦和肩背貼到一副堅實的胸膛上。她後背微涼,隔著兩個人的T恤,也能感覺到對方身體的熱量。他肌肉緊繃,自己的發絲似乎蹭到他的下巴上。清爽的皂香和微淡的煙草氣息,瞬間將她籠罩起來。葉霏的呼吸一下就哽住瞭,一動也不敢動。她覺得喉頭都要閉鎖瞭,雖然隻有短短一瞬,卻如同窒息過去,於是重重地咽瞭一口口水,嗓子裡“咕嚕”一聲。

這聲音,聽起來有些,貪婪。

視頻恰好放到瞭鯨鯊自灰藍色的汪洋中遊近的一段,那首悠揚的歌從揚聲器裡傳出。

Gentleimpulsion

Shakesandmakesmelighter

Fearlessonmybreath

配樂是心跳一般的鼓點聲。她甚至懷疑,是自己的心臟從胸膛裡跳出來瞭。

葉霏心口一緊,回過神來,忙不迭地向前附身,幾乎貼到屏幕上。眼前一花,碧海、魚群、珊瑚,像一幅絢爛的油畫。

胸前的壓迫感驟然消失,陳傢駿也松瞭一口氣,隱約覺得懷中空落落的。面前的女生後背僵直,一動不動地盯著屏幕,都要鉆到電腦裡。他真想拍拍她的後腦勺,看看她臉上到底掛瞭一副怎樣緊張的表情。然而這念頭也隻是出現瞭一瞬,便退回到一個隱忍的安全距離。

又看瞭一段視頻,坐立不安的葉霏便找個借口溜掉瞭。

陳傢駿沒說什麼,他坐在露臺上,翻過手中的畫,仔仔細細讀著她寫的那段話。紙上的字跡整齊清秀,但是筆畫清晰利落,和這個姑娘一樣,有一絲果斷和執拗。

但是她筆下的文字純凈優美,誦讀時的語調平靜而溫柔,背後有隱隱的喜悅和向往,星夜泛舟,自海上入天河。悅耳動聽的聲線,如同描述一個夢境。似乎也是他曾經夢到過的場景。陳傢駿不禁他想起雅恩斯的評價,夜鶯。

葉霏沒有直接走回宿舍,而是沿著沙灘,走上探伸到海裡的棧橋,一直走到盡頭的浮臺上。

她的心依舊狂跳不已,有一種酸澀而欣喜的情緒,在胸膛裡抽出絲絲縷縷的線來;有一些她不敢觸碰和面對的念頭,期盼中夾雜瞭猶疑和懼怕。

準備講座時她看瞭許多描述海洋的紀錄片,夜裡就夢到瞭那個星雲一般的小島,今天編成故事,講給柏麥聽。

而陳傢駿說,Ipaintmydream。

當時她差點說,你也畫出瞭我的夢境。

抬起頭,夜空深邃澄凈,繁星點點。

如同唱給Vincent的Starrystarrynight。

《千嶼千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