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Sunless Sea

陳傢駿站在船尾,探身詢問對方的船夫,說穆尼帶瞭兩個學生來,都是進階課程的最後一潛。他又叫起躺在船頭的學生,詢問這一潛的詳情。那位學員被海膽刺到膝蓋,情緒低落,懨懨地說瞭個大概:下水後他們直奔三十多米深的沙地,在一截破損的鋼柱間隙找到瞭棲身其中的兩條貓鯊;他隻顧著附身去看,自身浮力控制的不夠好,腿一低,正好跪在身後的海膽上。他穿得是半身潛水服,這一下紮得猛,隻覺得一條腿無法使力。穆尼將他帶到較淺的浮標繩附近,目送他做瞭安全停留,回到水上。

“他們兩個呢?”陳傢駿拿過對方的潛水電腦,看瞭一下入水時間,已經遠遠超出深水區域停留的安全時長,不禁皺起眉頭,“你們有進船艙的打算?”

學生點頭,“穆尼說進去之後有個氣室,能把頭露出水面上,以前還會把朗姆酒放在橫梁上喝一口。他還提醒我們,露出水面後可以拿下呼吸器說兩句話,但是不能吸氣,因為那裡的空氣困瞭太久,都不新鮮。”

“我知道那個位置。”balibre的船上帶瞭一個備用壓縮氣瓶,他把自己的裝備解下來,換在滿氣的新瓶上,一邊整理,一邊提醒汶卡和對方的船夫備好醫用氧氣。

藍氧的船員見他神色嚴肅,不由緊張起來,怯怯地說:“我們沒帶氧氣,也沒有備用氣瓶。穆尼說這裡離岸不算太遠,有問題直接回去,不用備那麼周全。”

陳傢駿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我和你一起去!”萬蓬起身,“兩個人效率更高,也能互相幫忙。”

陳傢駿沒有拒絕,囑咐他換上提前出水的學員的氣瓶,又問瞭船上顧客的餘氣,挑瞭餘氣相對較多的兩個氣瓶,摘下浮力控制裝備,隻留下呼吸調節器,又拿過配重帶繞在瓶身上。他背上氣瓶站到船舷,迅速拉下面鏡,套上腳蹼,同時吩咐汶卡給岸邊最近的潛店打電話,請他們派人,帶上裝備和醫用氧氣瓶來支援。他回頭看瞭一眼萬蓬,叮囑道:“隻有一支手電,集體行動,不要走散。”

萬蓬用力點頭,做瞭一個ok的手勢。

兩個人跨入水中,各抱瞭一支氣瓶,奮力踢水,向著龐大幽暗的沉船遊去。

這艘船規模龐大,加上底艙共有五層,船身周圍有若幹入口可以通向內部。陳傢駿帶著萬蓬,將一個備用氣瓶用配重帶固定在浮標繩下端的船身上,隨後繼續下潛,很快就來到貓鯊經常出沒的水域。附近便有另一個入口,和穆尼提到過的氣室相距不遠。

二人將餘下的一支備用氣瓶系在入口處,陳傢駿打開手電,示意萬蓬跟在身後。他們沿著幽暗狹窄的長廊遊進去,經過一扇扇關閉或者開啟的艙門,偶爾能看到船身外的光線透過舷窗投射進來,暗淡的灰綠色看起來沉悶凝滯,但和漆黑的內室相比,依舊充滿誘惑和希望。陳傢駿用金屬棒不斷敲擊瓶身,清脆的當當聲在寂靜的海下擴散開來,像是無邊夜色中忽明忽暗的一盞燭光。

不遠處忽然傳來“咣”的一聲,似乎是氣瓶和船體猛烈撞擊的聲音。

聲音在水下傳播速度是空氣中的四倍,耳朵一時難以區分它的來源。陳傢駿凝神屏氣,不多時,便聽到另一聲撞擊。他略加思索,示意萬蓬等在能看到兩邊出入口的長廊,自己縱身向著底艙遊去。

萬蓬紋絲不動浮在水中,周圍隻有自己呼氣時咕嚕嚕的氣泡聲。水下停留的越久,對大傢而言就有越大的風險,此時每分每秒都能決定一個人的安危。

陳傢駿的手電光消失在樓梯下方,也許隻有幾分鐘,但他覺得時間如同靜止一樣漫長。

萬蓬越發焦躁不安,遊過去探頭望著黑洞洞的入口,忽然強光一閃,他連忙側身讓開。陳傢駿從樓梯口緩緩浮出,一手握著手電,另一隻手捉瞭一個神色慌亂的潛水員。手電光掃過,他的氣壓表閃著幽暗的綠色熒光,指針已經壓在紅色底線上,空氣即將耗盡。他萬分驚惶,緊緊捉著陳傢駿的手臂。

三個人迅速遊到入口,將連接備用氣瓶的呼吸器塞入學員嘴中。他劇烈喘息,冒出大量氣泡來。

陳傢駿打手勢,問他穆尼的下落。

學員不斷向下指著,又擺著手,表示自己不知道。陳傢駿望瞭一眼入口,潛水電腦上每一秒的跳動,都關乎穆尼的生死。然而現在去迷宮般的船中貿然尋找,勝算也並不大,還是應當先回到水面上,從這個學員身上獲得線索。

事不宜遲,陳傢駿示意萬蓬做好安全停留,自己也顧不得,帶著學員回到水面。那人驚魂未定,說話顛三倒四,磕磕絆絆說瞭個大概。

將被海膽刺到的同伴送走之後,穆尼帶著他找到瞭氣室。二人浮出水面,穆尼還從橫梁後摸出一支酒瓶來,然後又做瞭一個洗澡的動作,示意帶他去找船上的淋浴間。這時學員的手電光漸漸暗淡下去,大概是此前充電不足,兩個人隻剩穆尼手中的一支手電。穆尼示意他緊緊跟上,然而轉過一個墻壁,他忽然看不到穆尼的腳蹼瞭。學員心中緊張,立時慌瞭神,看到前面有光就鉆瞭過去,奮力遊上前,才發現那是一扇出不去的舷窗,回身一片黑暗,看不清來路。他在水下發不出聲音,隻能沿著墻壁摸索,慌亂中顧不得浮力控制,船底和艙壁上的沉積物都被攪瞭起來。他在混沌一片中跌跌撞撞,幸虧陳傢駿及時趕到,將他撈瞭出來

陳傢駿坐在船舷邊上,聽他說著,一顆心漸漸涼下來。

穆尼雖然自大莽撞,但他爭強好勝,絕對不會將學員獨自拋在水下。當時二人相距不遠,以穆尼對沉船的瞭解,正常來說,他不會在自己之後才找到學員。穆尼遲遲沒有趕到,除非是,發生瞭什麼意外。

陳傢駿面色凝重,招呼藍氧的船夫,“盡快把他送回岸邊,註意減壓病的跡象,上岸就用純氧,立刻送往醫院。”

說完拉過氧氣瓶,將面罩罩在口鼻上,大口呼吸。

汶卡見他將學員拋在一旁,一言不發,心中擔憂,問道:“.,你不是打算再下去吧?”

萬蓬也浮出水面,聽到這句問話,急忙喊道:“老板,已經到免減壓時間瞭。”

“已經有潛店派船,就在路上。”汶卡將萬蓬拉上來,“馬上就到。”

陳傢駿深深吸瞭兩口氧氣,再次背上裝備。“我怕來不及。”

汶卡和萬蓬都面露憂色,萬蓬拉住他,點著手腕的潛水電腦,“你已經下瞭幾次大深度,太冒險瞭。”

“我有分寸。”陳傢駿拍瞭拍他的肩膀,頓瞭頓,說道,“那是一條命。”

萬蓬戴好面鏡,“好,我和你一起。”

“你停在十米以內,或許需要一個人應急。”

汶卡搶上一步,“讓我去吧。”

陳傢駿搖瞭搖頭,“真有什麼事情,還需要第一時間返回岸邊。而且,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沉船的結構,還有穆尼的路線。”

眾人聚在船舷,看著陳傢駿和萬蓬再次進入水中,翻滾著白色水泡的海面逐漸恢復平靜。同船的幾位潛水員憂心忡忡,拉著汶卡討論起來。他英語不夠靈光,反復說著“時間太長……太深……減壓病”。

凱瑟琳問道:“那邊還有一位教練在水下?已經過瞭這麼久,他的氣瓶裡還有氣嗎?”

“如果是經驗豐富的潛水員,耗氣會比較少。”同船一位潛友答道,“不過他們下水更早,又過瞭這麼久,時間緊迫。”他查看潛水電腦,“.已經連續三次下到三十米以下,現在又去找人,遭遇dcs的風險很大。”

“dcs?”凱瑟琳的未婚夫問道,“是說在深水會意識模糊,像喝醉酒一樣?”

“那是氮醉。”對方解釋道,“所謂的減壓病,是體內累積的氮氣過多……”他簡單說瞭減壓病的成因和癥狀,怕二人不瞭解,又說道,“某種程度上,就像一個密閉的可樂罐子,猛烈搖晃後迅速打開,氣泡就都湧瞭出來。在深水區停留太久,就好像體內溶解瞭許多氮氣氣泡,如果迅速回到水上……”他頓瞭頓,“這個後果,.比我們都清楚。”

陳傢駿此時懸停在甲板上方,水深二十米。

似乎又回到許多年前,和穆尼結伴探險的時光,他們曾經摸到瞭引擎室,在貨艙發現一輛自行車,還找到瞭一箱紅酒。那時穆尼還不到二十歲,崇拜地看著自己,說他們是最好的潛水員,要做最默契的搭檔。

之後漸行漸遠,在穆尼眼中,他變得越來越刻板保守。而他自立門戶,潛店逐漸做大,在島上可以和藍氧分庭抗禮之後,穆尼和他更是勢如水火。

即便如此,又豈能置之不顧?拋開他的種種身份,此時在沉船之中,是一個亟待救援的生命。

陳傢駿抬起頭,看見上方浮標繩附近的萬蓬。越過他,一束束陽光穿透海面,像絲線一般直墜海底。深藍的水面上躍著金色的光影,太陽縮成耀眼的圓形光斑,如同鑲嵌在深藍水晶上的明亮寶石,又如同漫長隧道的一方出口。

忽然之間,便想起葉霏。

他牽著她的手,和她一同看鯨鯊,背上馱著一片星空的大魚,在無盡的海中自在悠遊。

更早的時候,在寂靜的夜晚,隻有他和她坐在店裡,她用悅耳的聲音念著如夢境般的文字,“站在島嶼中央,已經分不清海天交匯的地方,是億萬顆星星,還是億萬顆白沙。”

她躊躇滿志,要寫出關於島嶼的種種夢想。

在北京時,他們從《看不見的城市》說到忽必烈。陳傢駿記得一首詩的前兩段,背給葉霏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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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river,r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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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unlesssea

前面的她懵懵懂懂沒聽清,隻是窩在他懷中,重復瞭一句asunlesssea。

沉入沒有陽光的海域。

低下頭,沉船無聲地傾斜在海底沙地上,看不到首尾。船身的暗影深處,已經是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陳傢駿看瞭一眼潛水電腦,縱身遊向黑暗之中。

《千嶼千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