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霏面試的地點在國貿附近,結束時恰好趕上晚高峰,地鐵車廂像塞滿瞭沙丁魚的罐頭,全身的骨頭都要擠散瞭,還得謹慎地捂住口袋,以防手機和錢包被人順手牽羊。回到學校已經夜幕低垂,她在小賣部隨手買瞭一穗煮玉米,進瞭寢室後大衣一脫,甩掉鞋子,就撲倒在床上。
室友看她情緒不振,小心翼翼問:“吃飯瞭?”
“嗯,吃瞭玉米。”
“那……面試得如何?”
“還可以,進瞭最後一輪,回來等通知。”
室友松瞭一口氣,“那就好,看你沒精打采的。”
“折騰一下午,有點累。”葉霏悶在枕頭上,聲音甕甕的,“躺會兒就好。”她翻瞭個身,輕輕嘆瞭口氣。
找工作的過程並不像她想象的那麼順利,她投給東南亞各地貿易公司的簡歷基本如同石沉大海,究其原因,多半是因為自己專業不對口,既沒有商貿和經濟的背景,也沒有相關的實習經驗,更沒有工作地要求的小語種優勢。倒是有一些和文化交流、教育培訓相關的機構發來面試通知,葉霏參加瞭幾次,也如今天一樣過五關斬六將,到瞭最後一輪;面試官此時多數會面帶微笑,反過來問她還有什麼想要瞭解的。葉霏最關註的不是薪資待遇,而是工作的地點,得到的回應基本上是,頭一兩年要在國內本部工作,待工作上手之後,再派往相應的國傢地區。
其實都是情理之內,但對葉霏而言,無疑是一盆冷水。
她想起自己和陳傢駿見面時誇誇而談、躊躇滿志,真不知道那時候的自信都是哪兒來的。
葉霏在床上翻瞭兩個身,也睡不著,披上大衣,跑下樓去,在報刊亭買瞭一張ip電話卡。從國內撥過去,一張幾十元的卡也說不瞭太久,而陳傢駿那邊的卡就劃算得多,所以多數時候還是他打過來。隻是葉霏現在很想聽聽他的聲音。
輸入瞭一長串的數字和密碼,聽筒中安靜瞭片刻,像是電波一路穿行到幾千公裡外的異國去。葉霏握著手機,心跳忽然快瞭起來,一種莫名的緊張感席卷而來。那邊傳來“嘟嘟”的聲音,隻響瞭一聲,她就連忙按斷,胸腔裡一顆心臟怦怦亂跳,手也輕輕抖瞭起來。
葉霏失笑,明明想和陳傢駿抱怨一下,怎麼沒來由心悸起來,就像沒完成作業被老師抓包一樣。也是,不知天高地厚地說瞭大話,現在處處碰壁,內心深處大概也覺得沒法交代吧。難不成要拉下臉皮,將此前的信誓旦旦統統拋開,告訴陳傢駿,自己去給他打工算瞭。
正躊躇著,手機響瞭一聲,進來一條短信。
打開,發件人是陳傢駿,隻有兩個詞,還是英文,寫著:“yl.”(ttyl=r,忙,稍後再說)
冬夜的月光涼涼的。葉霏將手機轉瞭兩圈,悻悻地放回口袋裡,有些委屈地“哼”瞭一聲。短信寫得如此簡略,甚至有幾分潦草,讓她本來就萎靡的情緒更加低落瞭。
不過,他現在的忙碌,多少也是因為自己吧。
葉霏想起陳傢駿說,要將潛店轉手,找一個離她近一些的工作。想來前前後後也有不少收尾和籌備事項,潛店是他白手起傢後點滴積累的心血,必然事事小心仔細。
剛剛的些微不快瞬爾煙消雲散,在這種時候,還是不要因為自己的小情緒給他增添煩心事瞭。葉霏深深呼吸,給自己打氣,加油加油,還要繼續努力。她收起ip電話卡,迎著微冷的夜風走回寢室去,手指凍得有些僵硬,還是回瞭一條短信。
手機響瞭一聲,萬蓬劃開,上面是葉霏發過來的消息:“.”末瞭還有一張吐舌頭的笑臉。他捉瞭捉頭發,眼圈一紅,對汶卡說:“出瞭這麼大的事,我們還瞞著霏,是不是不大好……”
汶卡不說話,搖瞭搖頭。
“可是,這也是老板之前囑咐的,不要告訴霏。”萬蓬在醫院的走廊上踱來踱去,自責地拍著頭,“如果當時我跟他一起下去就好瞭。”
“這不怪你。”汶卡安慰他。
“.會一直這樣嗎?”萬蓬踮起腳,隔著門上的玻璃窗,憂心忡忡地望向診療室。他隻看見一張空蕩蕩的辦公桌,旁邊拉著藍色佈簾,後面被擋住的,是圓柱形的金屬壓力艙。
汶卡嘆瞭一聲,依舊搖頭。
萬蓬沉不住氣,“你倒是說句話呀。這兩天你不是搖頭,就是嘆氣,哪怕說說‘老板一定會康復’,讓人安心一些也好啊。”
汶卡實話實說:“醫生都說沒把握,我不知道……”
“汶卡大叔,這算是安慰嗎?”
萬蓬對陳傢駿的境況無比擔憂,那天他浮在十米深的海水中,定定地望著臥伏在水下的巨大沉船,終於望到遠處影影綽綽的兩個人,還有一串串氣泡冒瞭上來。陳傢駿將昏迷的穆尼架在身前,手掌壓住他的呼吸器,萬蓬連忙上前幫忙,和二人一同回到水面。
接下來的事情太過於緊張忙亂,他記得自己雙手顫抖地打開氧氣瓶,之前搶救頌西的一幕幕又浮上眼底。
陳傢駿的聲音聽起來也有些發抖,他說:“不要慌,你能做到。”
為穆尼戴上呼吸面罩,胸部按壓,人工呼吸,在烈日的照射下,萬蓬很快出瞭一身大汗。他甚至沒有留意到,陳傢駿的眉頭緊緊皺起,不斷按捏著指尖和腿部。
穆尼終於“哇”的一聲,吐出幾口水來。
“繼續給氧。”陳傢駿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虛弱。他的手在顫抖,雙腿發麻,幾乎無法支撐身體。為瞭搶救穆尼,他連續幾次錯過瞭安全停留,現在甚至能夠想象得到,無數細小的氮氣氣泡在他的身體裡沸沸揚揚地溢出,奔湧在關節、肌肉、血管、皮膚,甚至是神經系統內。
看到穆尼醒來,萬蓬總算長舒一口氣,回轉身,卻看到陳傢駿面色蒼白,嘴唇微微翕動,然後他的身體一點點滑下來,從長椅跌到船艙裡。
萬蓬連忙奔上前去,和顧客一起將他扶起來,倚在船頭,交集地問:“老板,你沒事吧?”
“不怎麼好。做好心理準備,接下來,怕是更糟。”陳傢駿掙紮著坐正身體,聲音有些含混,他扯瞭扯嘴角,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現在你看到瞭,教材上的減壓病。”
診療室裡的電話響起,醫生接起來應瞭兩句,旋即推門出來,說道:“你們是和陳先生一起來的?”
萬蓬和汶卡一同點頭。
“能聯絡到他的傢人麼?”
二人面面相覷,搖瞭搖頭。
“患者雖然脫離瞭生命危險,但是他的情況比較緊急,我們懷疑有嚴重的中樞神經損傷,需要到規模比較大的全科醫院進行診斷。”醫生說道,“已經和附近的海軍醫院取得聯系,等這一次加壓治療結束,立刻安排轉院。”
醫生轉身離開,萬蓬追上去,問道:“到瞭海軍醫院,療程長一些,.會好起來吧!不會一直說不瞭話,坐不起來吧?”
“隻能說,會比現在好。減壓病的治愈率比較高,但是這種重度的,預後很難講。”
萬蓬心中不安,“那,最壞的情況是……”
醫生看瞭看他,“再也離不開輪椅。”
過瞭兩天便是新年前夜,葉霏和幾位朋友去飯店聚餐。商場頂層的餐廳傢傢爆滿,門前都有若幹人在排隊等位。領瞭號,大概還要再等上將近半個小時。
手機震瞭震,是陳傢駿發來的短信,寫著:“year.”
葉霏莞爾一笑,回瞭一條,讓他有空的時候打電話過來。發出之後,手機一直沉默著。朋友和葉霏聊天,她有些神不守舍,隻是嗯嗯啊啊地應著,心中的疑惑和不安越發清晰起來。
終於叫到葉霏等人的號碼,她走到門口,忽然停下腳步,“你們先進去,我去趟洗手間。”她小跑著來到走廊的轉角,避開商場嘈雜的人聲。撥通瞭陳傢駿的號碼,聽筒中機械的“嘟嘟”聲一直響著,直到語音信箱的提示蹦出來,也沒有人應答。她眉頭微皺,來來回回走瞭兩圈,又撥瞭一遍,在電話響到就要斷線時,提示音終於靜默下來。
隨即傳來的,是那邊歡歌笑語的聲音,有人七嘴八舌用當地話說著什麼。
“你那邊好吵啊。”葉霏說道,“在慶祝新年?”
“是。”陳傢駿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含混。
“馬上就是新年瞭,想聽聽你的聲音。”葉霏嘻嘻一笑。
“好啊。”
葉霏納罕,“還是不方便說話?”
“嗯。”
“我知道你最近事情多,但是好幾天都沒有好好說會兒話瞭。”葉霏拿腳蹭著大理石地面,“攢瞭這麼多話,我可是都記下來瞭,下次一口氣說給你聽,可不能嫌我話多。”
他笑瞭一聲,聲音有點悶,“不會。”
那邊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我得掛瞭。”他緩緩說道,一字一頓,像是喝多瞭酒,還有些口齒不清。
“話都說不利落瞭,沒少喝酒吧?每次都說我。自己也註意一下。”葉霏輕聲笑道,“新年快樂!”
“快樂。”
掛斷電話,葉霏的心卻一點點沉瞭下來。
這次雖然他沒有失聯,但是古怪的態度比上次音訊杳無時更讓人不安。她內心認定,陳傢駿並不僅僅是喝醉瞭,他定然是遇到瞭棘手的問題,隻是習慣性地對自己隱瞞。
葉霏低下頭,嘆瞭一口氣,自言自語道:“說瞭無論怎樣,我都支持你。為什麼,又不告訴我呢?”
在醫院的娛樂室裡,護士推門進來,“電視音量這麼大,會影響其他人的。”她走過去,不滿地瞥瞭萬蓬一眼,“還有,怎麼把病人推到離電視這麼近的地方?”
“不好意思,我們這就回去。”萬蓬陪著笑,手裡拿著手機,舉在陳傢駿耳旁。
護士也沒再追究,“早點休息吧,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老板,我們回去吧。”萬蓬俯身,在陳傢駿耳旁說道。
他微弱地點瞭點頭,合上眼睛,說不出的疲憊;剛剛的幾句話,用盡瞭積攢的力氣。
他知道,在葉霏那裡,再也瞞不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