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洛杉磯的航班在清晨離開,出發去機場時天還沒亮,安靜的城市籠罩在一片茫然的霧氣中,尚未清醒。汽車在機場航站樓前停下,禮賓部的工作人員立刻迎上前來,接過陳傢駿的證件和行李,又將vip入門證遞給送行的幾人。眾人跟隨引導,經過快速安檢通道進入貴賓休息室。葉霏咋舌:“頭一次有這樣的待遇,能把你送到登機口,真好。”她和陳傢駿並肩坐在沙發上,陳傢驄和李文浩也不打擾,坐在遠處的茶幾旁。
葉霏一路上都還能說說笑笑,故作輕松地講個不停。此時說說到上次來新加坡開會,在樟宜機場辦理值機手續,“我還想找aldeparture(國際出發)的櫃臺呢,後來你帶著我就去瞭departure,我才想到,新加坡的‘出發’是沒有國內和國際航線區分的。”
陳傢駿也笑起來,向著李文浩的方向努瞭努嘴。葉霏這才意識到還有一位新加坡本地人在場,尷尬地聳著肩膀,吐瞭吐舌頭。
她盡量表現得坦然自在,在登機口前和陳傢駿緊緊擁抱,在他耳畔輕聲說:“早點好起來,好起來就要來找我。你可千萬別來得太晚,我不一定等你的。”
陳傢駿拍瞭拍她的後背,成竹在胸般笑瞭笑,“來,打起精神,給我個goodbyekiss。”
葉霏輕柔地吻在他唇上,“沒有goodbye,隻有。”
工作人員推著他的輪椅走進長長的通道。葉霏攥緊拳,貼近安全線,身體向前探著,很想喊他的名字,終於忍住。
陳傢駿坐得筆直,再沒回頭。
就像第一次在吉隆坡分別時一樣,陳傢駿背著她的小花書包,和她手牽著手走在機場。過瞭安檢,葉霏同樣沒有回頭。她隻怕一回頭,就會淚如雨下。
當陳傢駿的身影消失在通道盡頭,葉霏終於無法偽裝,忍不住跑到落地窗前,扶著冰涼的玻璃,身體輕輕顫抖,哭得泣不成聲。
飛機離開棧橋,緩緩滑入跑道,像展開銀翼的巨鳥,斜斜地飛入蒼茫的天空。
回去的路上,葉霏耷著嘴角,默不作聲。
陳傢驄遞給她一張名片,“這是我們在中國大陸地區的負責人,我和他打過招呼,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和他聯絡。”
“謝謝大哥。”葉霏抹瞭抹眼睛,接過來,“不過,我會自己努力的,我想讓傢駿看到,憑自己的能力,我也能照顧好自己。他會更放心。”
陳傢驄也不堅持,“都好。”
“其實,現在再想,他最初也沒想和我分手……”葉霏鼻子甕甕的,“至少,他心裡是希望我提出反對意見的。大哥你說是不是?”
陳傢驄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葉霏沒聽到否定的說辭,撇瞭撇嘴,“傢驄大哥,你這個弟弟,一向這麼心口不一嗎?”
陳傢驄的聲音中帶著隱約的笑意,“我開始覺得,你還挺適合傢駿的。”
回到酒店,葉霏昏睡瞭兩天兩夜,不想起床,一起來就下意識地想去醫院。
中間李文浩來過一次,送來一小箱水果,“.交待我買給你的,說你很喜歡。”
打開來,有芒果,山竹、langsat,個個新鮮水靈。
送走李文浩,葉霏盤腿坐在地板上,拿瞭山竹翻過來,看看裡面有幾瓣。她一顆顆剝開,手上滿是紫色的汁水,想起和陳傢駿一同坐在潛店的臺階前,吹海風吃水果的一幕。他走後隻發過一條短信,很是簡短:“平安抵達,勿念。”
清鮮甜美的味道在嘴裡蔓延開來,心尖卻又苦又澀。葉霏的表情漸漸僵硬,一邊抽泣,一邊大口吃著。心中想:以後再也不吃這種令人心碎的水果瞭。
枯坐兩日之後,葉霏覺得心底一直空蕩蕩的,不能獨自一人在新加坡繼續待下去。她振奮精神,預定瞭翌日的機票,前往她和陳傢駿最初相逢的海島。她沒有提前和島上的朋友們打招呼,在碼頭下船後攔瞭一輛摩托三輪車。司機和她閑聊,問:“你是來度假的麼?第一次來?”
“來過兩次,很熟悉。”葉霏指點方向,說自己要去scubalibre。
司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哦,你是來潛水的吧。你說哪傢?新的還是舊的?”
“嗯……原來那傢吧。”
“原來那傢店換老板瞭,還沒開張。”
葉霏客氣地笑笑,“沒關系,我就去看看。”
從街角向著海灘一直走,湛藍的天空和海洋撲面而來,陽光下,白沙依舊亮得耀眼。葉霏背著旅行包,轉向潛店的方向,還有一步步走向他的錯覺,仿佛他依舊在那裡等待。
陳傢駿離開不久,潛店的地契到期,萬蓬已經搬去猴子酒吧的舊址。穆尼剛剛接手,從新加坡回來後還沒來得及清理店面。此時大門緊閉,平臺上落瞭一層砂礫和落葉。葉霏依舊脫掉人字拖,赤腳踩在木板上。她在水池旁找到一把掃帚,將地面打掃幹凈。想到最初相逢時,陳傢駿冷著一張臉,對她說:“shoesoff.”
葉霏自嘲地笑笑,環顧四方,仿佛仍有熙來攘往的潛水員在身邊穿梭,快艇從棧橋離開,劈開潔白的波浪。她走到墻邊,撫摸著字跡斑駁的白板。隱約還看得到沒來得及擦拭的潛水簡介的痕跡:時間,12月26日;地點,shrek;帶隊人,.tan。葉霏的心被狠狠揪瞭一把,抬起頭,從暗色玻璃門的倒影中,看見自己孤單立於海天之間的身影。
有幾個當地工人閑散地走過來,友善地和葉霏打招呼。他們拿出尺子在店鋪的招牌上比比劃劃,然後拿出工具,就要將它拆下。
“稍等。”葉霏退到沙灘上,掏出卡片機,拍瞭一張潛店的原貌。她不忍心再看,掉頭大步離去。
猴子酒吧門前是一派忙碌的情形。店門口的沙灘上,茵達支瞭小小的一個攤床,售賣新鮮制作的牛肉漢堡,價格優惠,面包、肉餅和蔬菜新鮮十足。潛水員們尚未歸航,喧嘩熱鬧的人們都是排隊買漢堡的。她忙不過來,身邊還有一位當地姑娘在幫忙。葉霏也不急於打擾,在旁邊的樹影中坐下。
等瞭一會兒,茵達稍微得閑,站在攤床前伸展肩背,這才看到不遠處的葉霏。“啊ie,你怎麼來瞭?什麼時候到的?”她擦瞭擦手,急切地迎過去。
“剛剛,看你在忙,生意很好呢。”
“對不起,對不起,都沒看到你,要不要嘗嘗?”茵達回身,飛快地做好漢堡。旁邊的小姑娘解釋說,她們隻賣到下午,因為遊客們夜裡多數會去吃大餐。此外她們還接受簡單的蛋糕預定。
葉霏咬瞭一口,贊道:“真好吃。”不過她胃口不佳,一直握在手中。茵達看她神色恍惚,拉著她走到一旁,“.的事情,我們都覺得好遺憾。不過,他一定會康復的!”
葉霏點頭,“我在新加坡見到他瞭。”
“那……你怎麼不陪著他?”
“他去美國瞭,那裡的醫療條件更好。”葉霏深吸一口氣,盡量平復心情,“我就是想來,來看看。”說到後來,聲音有些顫抖。
茵達說起這一個多月來的種種變化。
鄭老板和陳傢駿相繼離島,餐廳已經轉手,猴子酒吧被改造成新的scubalibre,雖然規模小瞭,但是兩位原來店裡的老教練和汶卡大叔都願意來幫忙。萬蓬每天忙前忙後,保障潛店的正常運轉。穆尼來過兩次,說是要幫忙,但免不瞭要和萬蓬繼續鬥嘴。說歸說,一些必須的手續和社會關系,穆尼都出面幫忙打點。
葉霏問:“刀疤呢?他沒回來麼?”
“潛店搬傢時他回島上幫忙瞭,這兩天又走瞭。”茵達有些猶豫,還是說出來,經過親友介紹,刀疤認識瞭一位當地姑娘,據說就是要和對方傢中商量婚嫁一事。
葉霏驚訝,“這麼快?!”
茵達嘆氣,“是啊,他母親現在……傢裡希望早點把事情定下來。”
或許是為瞭讓母親在彌留之際,能夠和孫兒共聚天倫。對刀疤的做法,葉霏無可指摘,可心中總是免不瞭別扭。
“還有,茉莉打電話來瞭。”茵達忐忑說道,“她還是,知道瞭頌西的事情……”
葉霏心中一沉,“那她,說瞭什麼?”
“萬蓬接的電話,她就問,頌西是不是真的不在瞭。萬蓬說,是。她‘哦’瞭一聲,就掛斷瞭。”
葉霏有些暈眩,她閉上眼,晃瞭晃頭,“早晚會知道的,瞞不瞭一輩子。有些事情,隻能自己走出來,別人大概也幫不瞭什麼。”
茵達一再勸說葉霏回宿舍睡會兒,她婉言謝絕,罩上一件長袖外衣,戴好墨鏡,“我想四處看看,這就去租輛摩托。”
“店裡的車還在。”茵達跑去櫃臺,翻出鑰匙,有些不放心,“你要去哪兒呢?一會兒萬蓬他們就回來瞭,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不瞭,我可能去集市轉轉,或者再去吃碗米線。”
“那,晚上你還回來和我一起住吧。”茵達有些擔心地看著她,“一定早點回來哦。”
葉霏眼底潮濕,重重地點瞭點頭。
騎著紅色的小摩托,她路過沒有汽油時被好心當地人救助的水果攤床,路過克洛伊和刀疤一同買面包的香氣馥鬱的烘焙房,路過她坐在陳傢駿摩托後座,和他一同飛掠而過的沿海公路。在和若魚相識的村落附近,又見到那尊潔白雅致的觀音像。葉霏停下摩托,摘瞭頭盔,跪在觀音像前,不斷重復自己的心願。
她沒有目的的四處亂轉,走走停停,往事一幀幀在腦海中閃現。她的本子上曾經記下許多陳傢駿說過的話,如今回想起來,心中更加感懷。
教練課程開班前,他說,有些問題沒有標準答案,有些事情並不符合你的初衷。你會得到意外的收獲和快樂,也可能遇到無法預想的困難。要一直記得,那些為你帶來有益影響的人,還有生命中那些至關重要的時刻。在某種意義上,它們已經解釋瞭,你如何成為現在的你,你將會成為怎樣的人。
那時他的臉在燈光下半明半暗,輪廓分明,果決堅毅。而現在,他在遙遠的大洋彼岸,還要和未知的命運抗爭,不知是否還有機會,能夠重新回到他心愛的碧海和島嶼中。
葉霏胸口悶痛。她愛的那個人,如此善良、通達、重情重義,就算在未來一段時間裡,偶爾會有失落、沮喪、憤懣的情緒,但她堅信,他依舊會成為她喜歡的樣子,也許更豁達,也許更坦然。可是,她多希望能陪在他身邊,陪他度過所有苦悶與寂寞,陪他一同迎來希望與新生。
而現在,這人來人往的島嶼生活,最愛的人已經離開,關於過去的一切,她還擁有什麼?
你以為自己記得住海邊的一切嗎?你以為有瞭照片,視頻,遊記以及曬黑的膚色,離開後也能留得住島嶼的記憶嗎?閉上眼睛就可以重現那片蔚藍麼?夜深人靜時就能聽到海浪沖刷沙灘的聲音嗎?你能感覺到柔軟的細沙貼在腳底,鉆過腳趾縫的觸感嗎?你以為能夠一直保存的,無非是你的想象;而真實的海島一直在那裡,在大海中央。
強烈的思念一刀刀剜在心口,葉霏眼睛酸澀,她加大油門,在蜿蜒的公路上駕車狂奔。天色漸晚,傾斜向上的長路仿佛一直通到繁星閃耀的夜空中去。兩側樹影飛速後退,到瞭坡頂,葉霏不禁渾身一震。她在島嶼最高處的山巔,看見璀璨的星河正正地掛在自己面前。
她的文字,他的畫筆,曾經共同描述過的夢想,不會就此沉寂。無論走多遠,心底最深處的向往,都將他們牽系在一起。
葉霏緩緩松開油門,在山巔癡癡地環視夜色中沉寂的島嶼。一顆心冷靜下來,千萬不能莽撞,她答應過陳傢駿,要好好照顧自己。
這樣的未來,才有無限可能。
她鎮定心神,放緩速度,從山頂小心翼翼騎下來。這才發覺,繞過轉角就是朗利和素琳的住處。花木扶疏的院落中,那幾個頑皮的孩子依舊在圍著酸角樹玩耍。二人看到葉霏都十分驚訝,也難免感慨唏噓。
朗利看到葉霏的手鏈,說道:“這個,.修瞭很久。”
素琳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她指瞭指架子上的畫作和手工藝品,用簡單的英語說道:“上次說好瞭,再見面要送你一份小禮物。看看有什麼喜歡的?”
葉霏擺手說不用。
素琳一再堅持。葉霏卻之不恭,點頭道:“那好,我去看看。”她走到裡間,轉瞭一圈,想挑一件最簡單的小玩意。退到墻角,險些撞到腳邊的貓窩。低頭一看,裡面露出一截白尾巴尖。
“你們又養瞭一隻貓?”葉霏一邊問著,一邊彎腰去看。隻見四五隻小貓崽窩在通體雪白貓媽媽身邊,眼睛都沒睜開。白貓的眼睛閃閃發亮,優哉遊哉走出來,在葉霏腳邊抻瞭個懶腰。
她忍不住大叫一聲:“這是……”
“是瑪尼啊。”朗利應道。
“我遇到穆尼,他說……”
“他一直醫院,還不知道。”素琳笑,“我不敢去看,朗利哪裡又敢仔細看?他埋的大概隻是一隻流浪貓。前些天瑪尼就回來瞭,大著肚子。”
“瑪尼,真的是你?瑪尼,小來,來,到我這兒來。”葉霏坐在枝繁葉茂的酸角樹下,抱著白貓,喜極而泣。
尾聲·洛杉磯
陳傢駿的住處離海不遠,眺望廣袤的太平洋,縱使相隔遙遠,依舊是綿延相連的波濤。在他的書桌前有一大張軟木板,上面用工字釘按著治療計劃和復健日程表。
旁邊滿是世界各地的明信片,其中最多的,是不同島嶼的風景。最初的幾張,是葉霏寄來的照片:有scubalibre的舊址,在碧海白沙之間,深色的木板房孑然挺立;有她和汶卡、萬蓬、茵達等人在新店門前的合影;還有一張,是她坐在朗利和素琳的畫廊前,懷中抱著瑪尼,和白貓臉貼著臉,眼睛有些紅,但笑容真誠而舒暢。
在照片背面,她寫瞭幾行字:
有怎樣的心情,就能看到怎樣的世界
走過的每一座島嶼,都是我尋找你的足跡
日歷上一格一格被劃掉,他和她的兩年之約,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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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連載,暫且告一段落。
尚有部分後續,將在夏天實體書出版後在此補齊,特此占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