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臂粗的喜燭立在案幾上。喜燭做的好,外面鐫刻的龍鳳栩栩如生。龍鱗刷瞭金粉,鳳羽染出絢麗多變的色彩。盤旋在大紅的燭身上,透出富貴喜慶的氣息。燈芯穩穩地燃著,在蠟心蝕出一個深陷的凹坑。中間汪著一團明亮的蠟油,被四周薄薄的蠟衣包圍著,沒有淌出來。
牛七娘已經去客房歇息瞭。新房裡的賓客也早已離開,隻剩下一排貼身服侍的嬤嬤和婢女。牛五娘早卸瞭珠冠禮服,換上瞭薄薄的紅色大袖連身裙與對襟大袖外袍,安靜地坐在新床上看書。
趙傢派來服侍的常嬤嬤得瞭信,小心上前稟道:“少奶奶,郎君不勝酒力,被宋將軍他們灌得爛醉如泥。太太留瞭他在前院醒醒酒。大概還要耽擱些時辰。”
牛七娘將手中的書放到瞭一旁。她站起身走到喜燭前,長長的指甲在龍燭上輕輕一劃,裡面汪著的那團熱油就順著缺口淌瞭出來。咕嚕流下,漸漸凝結。是膿包就得擠瞭,傷口才會好。她既然已經嫁瞭,遲早趙修緣要面對她的容貌。
“既然郎君醉瞭,便抬回來讓妾身服待他吧。”
常嬤嬤半張瞭下嘴,又覺得少奶奶此舉甚是賢良。她低聲應瞭,親自領著人抬瞭軟兜去接趙修緣。
此時,藤園燈火通明。趙老太爺帶著大兒子夫婦與趙修緣,沉著臉走進瞭二樓。
“祖父,你看。”趙修緣拿出鑰匙開瞭門,從地上撿起瞭散落的繩索。
看過繩子被割斷的茬口,趙老太爺沒有說話。他走到瞭大開的窗前。借著淡淡的月光,很輕易認出瞭季傢所在。
夜深人靜,唯獨季傢隱約還點著燈。
“稟老太爺,老爺太太,二郎君,季富套車去請瞭郎中,聽說季氏嘔瞭血昏迷不醒。季二娘在戌初就已經回瞭傢。”趙平垂手站在門口,小聲地稟道。
趙申氏氣白瞭臉:“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哼,天明妾身就令人將季二娘抓回來……”
“蠢婦!”趙老太爺厲聲罵道,“要討季二娘進趙傢,除瞭逼債,難道不能示恩?令她主動送上門來?”
趙申氏嚇得一哆嗦,惶恐地低下瞭頭。
趙修緣掀袍往地上一跪,咬著牙道:“祖父息怒。此事是二郎擅做主張,與母親無關。”
趙老太爺淡淡說道:“就憑那封信,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你如何想的?”
趙修緣閉瞭閉眼,深悔自己掉以輕心:“也許對方是要利用咱們達到他的目的。我要季二娘,他要圖謀季傢秘方。各不相幹。”
“做也便做瞭。卻叫人救瞭去。”趙太爺的目光變得比月光還冷,“如今你可想明白瞭?”
趙修緣低下瞭頭:“必定是送信的人救走瞭季二娘,示恩於季傢。那把火,沒那麼巧的事。趙傢……被人當槍使瞭。”
他突然抬起頭,臉上寫滿被羞辱利用的不甘:“祖父,事到如今,咱們為什麼不能直接索討季二娘還債?”
“事到如今……”趙老太爺長長嘆瞭口氣,“二郎,趙傢還要名聲哪!季氏病倒,浣花染坊突然失火,損失慘重。這節骨眼上,趙傢拿著明年四五月到期的欠條去逼債,你想讓所有人都認定那把火是趙傢所為?想讓趙傢被人戳著脊梁骨罵嗎?”
趙申氏實在忍不住,小聲嘀咕道:“難不成咱們傢花瞭幾千貫錢,就白花瞭?”
趙老太爺冷笑道:“和季傢已經撕破瞭臉,當然不能白花瞭銀錢。且等著吧,多少人惦記著季傢秘方。對方想讓趙傢背黑鍋,咱們偏要坐山觀虎鬥。等到季傢山窮水盡,就是趙傢的機會。”
還有機會!趙修緣暗暗捏緊瞭拳頭。他等就是!
這時常嬤嬤遣人來瞭藤園:“……二少奶奶吩咐抬瞭郎君回去,她親自照料。”
趙老太爺臉色變得和緩:“二郎,娶妻娶賢,取妾看色。牛五娘也許無貌,但她能帶給你的好處不是季二娘能給你的。將來……都由得你。”
“二郎明白。祖父請早些歇息。父親母親,兒子告退。”趙修緣團團一揖,轉身走瞭。
他本來就飲瞭酒,衣上又刻意灑落一起,散著滿身酒氣回瞭新房。
趙修緣閉著眼睛裝醉,被抬上瞭榻。
他聽到牛五娘溫婉的聲音。她吩咐人去端醒酒湯和熱水。沒多久,熱佈巾覆上瞭他的臉。脂粉的香盈繞在鼻端。
趙修緣閉著眼睛捉住瞭牛五娘的手。纖細玲瓏的手腕,肌膚細滑。他又想起瞭被神秘人救走的季英英。祖父說的對,牛傢這門姻親會是趙傢的強助。
牛五娘註視著他清秀的面容,情不自禁想起楊靜淵如陽光般閃耀的臉。她的夫婿,絕不能比楊靜淵差。她靜靜說道:“郎君醒瞭?起來飲碗醒酒湯可好?”
趙修緣從善如流慢慢睜開瞭眼睛。
這是怎樣的一張臉!洗凈脂粉後,上半張臉潔白如玉,雙瞳清澈。兩腮上密密佈滿瞭淺褐色的斑,像白面鍋盔裡包著的紅糖濺瞭出來。離得近,還能看清那些斑形成的凹坑。他嚇瞭一跳,猛地將牛五娘的手甩瞭出去。
牛五娘咯咯笑瞭起來。她伸手摸著自己的臉頰,輕聲問他:“很可怕?”
清澈的眼裡閃爍著一種快意。因為這張臉,她所有的美好都被人視而不見。她永遠忘不瞭那時她如何期盼楊靜淵能發現自己的好。如今,她不期待瞭。她要自己做主。她的人生,再不許任何人踐踏。
趙修緣深深吸瞭口氣,那種不甘心的感覺更加強烈。反正是為瞭牛傢的權勢娶她。她既然進瞭趙傢門,就由不得她瞭。他鎮定下來,目光從她臉上移開,淡淡說道:“熄瞭燈,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