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傢送定禮的隊伍踏著漫天飛雪而來。三道堰的染坊絲坊和織坊都差不多停瞭工。人們窩在傢裡避寒,聽到嗩吶鑼鼓聲,閑得無聊的百姓紛紛出來看熱鬧。
來下定的是楊傢大郎楊靜山的媳婦陳氏。自楊大老爺將傢業交給楊靜山後,除瞭楊石氏把持著中饋不放,陳氏實際上已經是楊傢的當傢太太。她育有兩子,父母在堂。稱得上是全福之人。由她來替庶弟送定禮再合適不過。
馬車停在季傢大門口。吳嬤嬤親自上前掀瞭車簾,扶瞭楊陳氏下車。
楊陳氏往四周看瞭一眼。狹窄的街巷僅容一輛馬車經過。兩扇不大的黑漆木門,圍墻僅有一人多高。站在外面能望見裡面的屋簷。的確是小戶人傢。
“大少奶奶腳下留心。”吳嬤嬤一隻手虛扶著楊陳氏,笑著提醒她。
她周到又不諂媚的話語引起瞭楊陳氏的註意。她含笑點頭,由著吳嬤嬤扶著自己進瞭門。瞅著吳嬤嬤行走間裙角不動的步姿,楊陳氏有些詫異。小門小戶的仆婦能有這樣的禮儀,堪比大傢閨秀瞭。她又註意到季傢雖然小,從進門到腳下的甬道雪掃得幹凈,青石鋪就的地面像被帕子擦試過,幹凈清爽。這讓楊陳氏暗暗松瞭口氣。
她與二弟妹於氏傢境比不上楊傢,也是嬌養著上過女學的。楊三郎受寵,她和於氏生怕季英英是小染坊傢的娘子,與市井中人接觸多瞭,染得一身市井習氣,妯娌不好相處。見到吳嬤嬤的禮儀,又瞧著季傢收拾得幹凈舒服,楊石氏露出瞭幾分真心的笑容。
大方識禮,出身又低。季二娘將來定會敬著自己這個做大嫂的。
她是晚輩,季英英避嫌。李嬤嬤守在二門處替季氏迎瞭她:“雪天路不好走,難為大少奶奶辛苦坐車瞭。”
與吳嬤嬤一樣,李嬤嬤也穿著淺青色的衣裙,梳著利落的圓髻。裙上一道褶皺都不見。行走間,綢裙磨擦發出動聽的沙沙聲。
楊陳氏情不自禁地挺直瞭腰。進得廳堂,見到季氏的瞬間,她依然生出些許恍惚。
除瞭在娶張四娘那天,季氏穿瞭身深紅色的錦裙,戴上瞭出嫁時的頭面。二十多年來,這是季氏頭一次用心打扮。
娶媳婦時她可以低調,不令兒媳緊張。此時,她要為女兒長臉。薑黃色的抹胸,銀紅色的敞領大袍對襟寬袍。梳瞭拋傢髻,髻上點綴著低垂著金飾與紅寶石滴珠。眉眼嫻靜溫柔,像從畫裡走出來的仕女。
季氏……竟是如此年輕貌美。瞧著像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楊陳氏心裡謂嘆,欠身行禮:“季太太安好。”
“大少奶奶一路辛苦。這是我的兒媳張氏。”
張四娘上前見禮,因著輩份,楊陳氏還瞭禮。張四娘也隻有十六歲,她沒想到小姑未來的大嫂和婆婆差不多的年紀,跽坐在季氏身後就不敢說話瞭。
這是沒辦法的事。楊靜淵是老幺兒,比楊靜山小近二十歲。楊陳氏和柳姨娘的歲數差不多,三十多歲。可不是隻比季氏小幾歲來著。
她帶瞭陳嬤嬤來。遞瞭禮單給季氏。都是定禮中約定俗成的禮。如綢緞衣料六匹,金戒子兩隻、金耳環一副。燒春酒八擔。考慮到季傢的情況,比照娶陳氏和於氏時減瞭聘禮,有二十四抬。先前給的一千兩聘金也寫瞭進去。
季氏的目光從那一千兩聘金上掠過,讓李嬤嬤收瞭。
楊陳氏最主要的目的是和季傢商議婚期。陳嬤嬤拿瞭張單子送到季氏手中,楊陳氏笑道:“這上面的日子都是請人測過的吉日。太太的意思是我傢三郎年紀不小瞭,最好在三四月選個日子把親事辦瞭。”
季氏早有準備。選定瞭四月十二這個日子。
事情順利地辦完。季傢沒有多的要求,楊陳氏暗暗松瞭口氣。一般送定禮的時候,總是兩傢人討價還價的時候。不過,她看季傢就兩重院子,後面還有一重院落聽說是染坊所在。楊陳氏覺得二十四抬嫁妝都有點為難季傢。轉念想到楊傢先送的一千兩金子,足夠買十間季傢這樣的宅院,她就又釋然瞭。一千兩金子哪,太太和丈夫都覺得值。如果不是三弟心儀季二娘,不過是娶個匠人回府罷瞭。
遺憾的是季英英得避嫌不見。楊陳氏很想見她一面。不是因為三弟心儀於她。而是丈夫自從見過她繡的錦帕,就愛不釋手。那方錦帕一直沒有還給三弟。她去書房給丈夫送宵夜,有好幾回都碰到他對著那方錦帕出神。如果不是庶弟要娶她,丈夫會不會想辦法納她為妾呢?像季氏一樣溫婉美貌……她情不自禁地想到瞭柳姨娘。太太那樣的手腕,自從老爺納瞭柳姨娘,足足有二十年未曾在正房住過。季英英嫁進楊傢,要為楊傢織錦出力,豈不是會常常和丈夫接觸?她突然對季英英生出一絲排斥。
“大少奶奶。”
季氏的聲音將楊陳氏從失神中拉瞭回來。
“可是不合大少奶奶的口味?”
楊陳氏趕緊搖頭:“季太太誤會瞭。沒想到季傢的廚子手藝這麼好。”
季氏笑瞭笑:“這是當年韋仆射奉燒尾宴的菜單一部份。”
“唐自中宗朝,大臣初拜官,例獻食於天子,名曰燒尾。”韋巨源官拜尚書左仆射,制宴奉中宗皇帝。菜單流傳開來,長安的豪門爭相仿制。
田嬤嬤擅廚,會做這些菜。季氏一心想替女兒掙顏面,安排瞭這桌宴席。
照理說季傢越是盛情,就越看重這門親事。可楊陳氏卻有些不快。楊傢豪奢,她是楊傢未來傢主的妻子,被奉承慣瞭。此時沒有認出燒尾宴的菜品,楊陳氏覺得很是丟臉。更覺得季傢在向自己示威。她沒用多少就擱瞭筷子。
“風雪太大,路上不好走。太太還在傢中等侯佳音。如此妾身便先告辭瞭。”
季氏分明有些錯愕,卻不便強留,起身令張四娘代為送客。
倚門望著楊陳氏一行人走遠,季氏幽幽嘆瞭口氣:“留仙,我似乎不該擺這桌燒尾宴款待楊傢大少奶奶。”
留仙是李嬤嬤的名字。她安慰季氏道:“楊傢幾位少奶奶出身都比咱們傢好,覺得季傢該低頭奉迎著。不曾想太太您出身長安伯爵府。不過,楊三郎是庶子。等到楊大老爺百年後,就定會分傢單過的。太太也莫要太過擔心瞭。”
季氏蹙眉道:“我是擔心英英的脾氣。季傢門戶再低,日子過得再清寒,我也沒有將她養出做低伏小的性子。”她輕嘆道,“是我骨子裡那點傲氣作祟。拜英國公所惠,徐傢怎麼也是上瞭氏族譜的。是我低嫁連累一雙兒女。”說著就落瞭淚。
近日常見季氏神情恍惚,傷春悲秋。晚上也時常於夢中驚醒。李嬤嬤暗暗擔心季氏的身體,隻能百般勸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