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醒來

睡夢中,有梵音吟唱。

夢裡他在青城山中。青城天下幽。幽幽青山勢如城垣。奇怪的是山中道佛兩傢同時存在。山頂白雲寺是佛寺,太陽從中空的山腹中照進來。他趁著小沙彌不註意,攀著巖石鉆瞭出去。站在陡峭的山顛,群山盡收眼底。遼闊空曠,他情不自禁將手圈在嘴裡,大喊出聲。

“誰在亂喊擾亂佛門清凈?!”

白雲寺的和尚被驚動,紛紛跑上來抓他。他大笑著四處躲閃,正得意時,突然後背挨瞭一腳。他站立不穩從山巔摔瞭下去。

心像是要從嗓子裡蹦出來。楊靜淵亂揮著手,想要抓住什麼。終於從空中摔在瞭地上,他大叫瞭聲驚醒瞭。

“郎君醒瞭!”

睜開眼睛,楊靜淵看到香油掛滿驚喜的臉。記憶一點點回來,心驟然傳來一陣疼痛,他蹙緊瞭眉,眉間形成一道深深的褶皺:“我睡瞭多久?”

他沒有問自己怎麼回到瞭明月居。應該是晟豐澤把自己交給瞭石舅舅。他昨天怒火攻心,一時失去瞭理性。大張旗鼓地沖到驛館殺晟豐澤,他真是傻。

楊靜淵低頭看瞭看自己的雙手。這雙手打過架,卻連隻雞都沒有殺過。他緩緩收縮成拳,眼眸裡露出一絲悲哀。這樣的自己怎麼敵得過晟豐澤的陰險狠辣?

“郎君,你昨晚回來,整整睡瞭一晚。現在都近午時瞭。您趕緊換瞭孝衣去守靈吧。”香油捧著一襲素白細麻長袍,遞到瞭楊靜淵面前。

昨晚在東廂看到的一切像巨浪迎面撲來。父親,還有姨娘……他真希望是自己做過的夢。楊靜淵伸出手,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他猛地一把抓起瞭衣裳,迅速地穿上,大步走瞭出去。

香油愣瞭愣,趕緊跟上瞭他。

梵音更加清晰。楊靜淵在白鷺堂大門口停住瞭腳步。他仰起頭,鋪天蓋地的素幡迎風飄蕩,滿目的白。眼睛有瞬間的模糊,他眨瞭眨眼睛,把淚意逼瞭回去。他不要哭。他不要沒用的流淚。

“三郎!”楊靜山帶著哽咽的聲音響瞭起來。

楊靜淵看瞭過去。兄長紅著眼睛大步朝自己走來。

楊靜山握住瞭他的肩,想笑又想哭:“醒瞭就好,你沒事就好。舅舅送你回來時說過,睡一覺就沒事瞭。母親吩咐讓你好好睡。”

晟豐澤!

一想起這個名字,楊靜淵就恨。他忘不瞭昏迷前晟豐澤的眼神。一夜一夢,宛若前世。他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絕不會再給晟豐澤機會。

楊靜淵默不作聲地進瞭院子,在靈前給父親上瞭香。帳幔飄起,露出後面的黑漆棺木。他認真地給父親磕瞭頭,退到瞭兩位兄長身邊跪好。

楊靜山和楊靜巖看瞭他一眼。自幼受寵的庶弟像是突然長大瞭,神情鎮定。不,不對,他怎麼會這樣鎮定?

“三郎,爹意外過世,昨晚你也沒說明白就跑瞭出去。究竟是怎麼回事?”楊靜山低聲問道。

“大哥二哥。我想過瞭,一定是父親昨晚飲的酒有問題。我到東廂時,屋裡酒氣未散。父親一定在夜宴上飲瞭很多酒。以前他曾經對我說過一種酒,那酒……父親說要等我成親時才能喝,他送我一壇。那種酒是二伯父送給他的。我與季二娘下定禮的那天晚上,我曾經隱約聽到二伯父向父親提到過這種酒。應該從那時起,爹就一直在喝。”

楊靜山點瞭點頭:“與我們想的一樣。昨晚的酒是二伯父叫人拿來的。”

“酒若還有,我拿給師傅瞧一瞧。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楊靜淵垂下瞭眼眸,“南詔白王不是什麼好人,他覬覦益州錦業已久。昨晚是我

太過沖動,懷疑是他害瞭父親。以後,我不會這樣沖動瞭。”

楊靜山欣慰地說道:“所幸他想賣楊傢一個人情,將你交給瞭舅舅。不外傢裡備份厚禮花點銀錢,別放在心上。母親年紀大瞭,去瞭內堂歇著。你先去給母親請安吧。”

“是。”楊靜淵起瞭身,往對面女眷中掃瞭一眼,再一次確認柳姨娘不在。昨晚的畫面再一次浮上心頭。大哥二哥都沒有提到柳姨娘。是因為父親死的太過難堪,太太生氣,讓姨娘在樂風苑禁足麼?

屋裡點著沉香。楊石氏睡得並不安穩。楊靜淵一進來,不等雪青來回稟,她就睜開瞭眼睛。

除瞭那飛揚挺撥如青葉的劍眉,他的臉型,嘴唇依稀與柳姨娘如出一轍。楊石氏驀然想起柳姨娘的臉,忙不迭地移開瞭目光:“三郎。”

“母親。讓您擔心瞭,三郎不孝。”楊靜淵跪在榻前,低下瞭頭。

楊石氏如此憔悴,昔日豐盈的臉頰瞧著就瘦瞭,眼袋浮泡著,一看就知道沒有休息好。昨天晚上,有幾個楊傢人能安穩入眠呢?

“你舅舅帶瞭你回來。母親知道你心裡難過,一時認錯瞭仇人。”楊石氏想起送酒的楊二老爺,又恨又氣,呼吸急促,“不管是誰想害你爹,母親絕不放過他!”

雪青上前輕拍著楊石氏的背給她順氣,憐憫地看瞭眼楊靜淵。太太沒有說姨娘的事,她怎敢多嘴?

既然都懷疑是二伯父加害父親,是不是就不會全然遷怒到姨娘身上?楊靜淵輕聲勸道:“母親別氣壞瞭身子。您是傢裡的頂梁柱,倒不得。”

“母親還有三個好兒子,還指望著你們給母親撐腰呢。”見他到現在半句沒有問及柳姨娘,楊石氏的心反而變得柔軟起來。

老爺昨晚離世。柳姨娘早存瞭死志。自己不過是沒有阻擋她罷瞭。不,她和老爺恩愛瞭二十年,自己攔得住麼?

楊石氏握住瞭楊靜淵的手,心一橫道:“三郎,你去樂風苑送姨娘一程吧。她不能與老爺擺在一處,母親在樂風苑設瞭靈位……”

手上突然傳來一股力道,楊石氏猝不提防,哎呀叫瞭聲,被楊靜淵推倒在榻上。

他臉上的平靜像碎裂的瓷,片片冰裂。楊靜淵愣愣地望著她,腦中浮現出的卻是昨天傍晚柳姨娘站在回廊上的美麗身影。

“三郎君,你差點傷到太太瞭。”雪青責備瞭楊靜淵一句,扶瞭楊石氏重新坐好。

十八年辛苦養育,他心裡終究還是惦記著他的親娘啊!楊大老爺的冷落偏心,十八年來細心照料楊靜淵的往事齊齊湧上瞭楊石氏心頭。她捶著床榻放聲大哭:“你姨娘一心想陪著老爺,你要怪母親沒看好她沒攔著她,你就怪吧!”

楊靜淵重重地朝她磕瞭個響頭,爬起來跑瞭出去。

“你你……你這個白眼狼啊!”楊石氏指著他的背影哭著大喊瞭起來,“她連一口奶都沒有喂過你啊!是我牽著你學走路,是我教你識字,三郎,你怎能這樣對我……”

“太太,太太您別胡思亂想,三郎君那也是人之常情。老爺和姨娘前後離世,三郎君要是若無其事,那才叫白眼狼呢。”雪青輕聲勸著楊石氏。見她慢慢平靜下來,仰躺在引枕上默默流淚,吩咐小丫頭打瞭水來,親自絞瞭帕子給她凈臉。

楊石氏突然抓住瞭她的手腕,嚅囁著問道:“柳姨娘想陪老爺,我沒有攔著她。雪青,我是不是做錯瞭?”

“太太,攔得瞭柳姨娘一天,攔得住她一世麼?哀莫大於心死。”

聽瞭雪青的話,楊石氏的手慢慢松開,喃喃說道:“二十年前,我的心就已經如死灰一般瞭。”

《蜀錦人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