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團進駐驛館。為防百姓滋事,新上任的劍南道西川節度使遣瞭一千兵馬將驛館團團圍住。當晚令人去驛館,詢問使團欲停留幾天。
雙方心知肚明。南詔使團停留時間越長,保不準恨紅瞭眼的益州百姓會做出什麼事來。
晟豐澤也很幹脆,使團隻歇息一天便啟程去長安。節度使略松瞭口氣。
進益州城時,已近黃昏。待安頓下來,天已經黑瞭。
一乘小轎從驛館角門悄無聲息抬瞭出去。
和上一次夜闖驛館不同,外圍多瞭名為保護,實為怕惹出麻煩將南詔使團“軟禁”在驛館的士兵。
過瞭今夜,天明南詔人就啟程離開。節度使下瞭令,不得出絲毫紕漏。士兵們站得標槍般挺直,誰也不敢偷懶。
縱有重兵守衛,驛館門前仍被憤恨的百姓扔瞭一地爛菜葉,倒瞭數桶泔水,假裝滑倒摔碎瞭數不清的尿罐。騷臭味熏得士兵都快哭出來瞭。
聚集在驛館前的百姓們越來越多,徑直往門口一跪,拍地大哭。長聲呦呦,此起彼伏。益州各書院的學子則在大門附近擺起瞭書案,爭相賦詩譏諷南詔。從皇帝陛下的以上賓之禮相待說起,直扒到百年前南詔如何依附大唐建國。口誅筆伐,叫好聲直沖宵漢。看戲不怕臺高,連散花樓的老板都令人抬瞭幾桌席面與兩擔酒前來助興。
太守親至,與州府官員們齊齊勸說,無人退離。值守的將領頭皮發麻,生怕這群儒生酒後振臂一呼,就引發民變。
節度使聽聞,良久才道:“今晚宵禁往後延長一個時辰。”強行壓制驅散百姓,隻會讓人們的憤怒轉移到益州府的官員們身上。
“主子。使臣們惶恐害怕,擔心大唐皇帝不會接受南詔請罪。”赤虎低聲告訴晟豐澤使團的動靜。
“擔心大唐天子斬來使於劍下?”晟豐澤譏笑道,“要殺也殺本王這個三軍統帥,還輪不到他們。不過,讓他們惶恐著也好。請罪就要請罪的樣子,嚇得越厲害,唐天子越歡喜。”
“這……”
這是不是太窩囊丟人瞭?赤虎備感屈辱。
晟豐澤輕聲說道:“想想大渡河為地界。擄走的上萬織工匠人帶來的好處。皇帝陛下要打本王的左臉,本王會把右臉也奉上。”
“主子!”赤虎緊按著刀柄,感動著晟豐澤願意為南詔付出的犧牲,又憤懣不平地嘟囔,“主子原本可以不到大唐來受這些羞辱……”
“吩咐下去,明天卯時用飯,辰時出發。”晟豐澤的目光轉柔,卻不肯再與赤虎多說什麼,轉身回瞭居處。
銅燈上的燭火被開門時的風吹得搖曳晃動。晟豐澤的身體微僵,若無其事地將房門關上。他轉過身,燭火映亮瞭劍光對準瞭他的咽侯。
“每一次見到你。都與從前不同。”晟豐澤凝視著楊靜淵,鎮定地說道。
楊靜淵笑道:“我沒有上次那麼傻。穿著孝衣就闖進驛館,當瞭回活靶子。這一次,我保證殺瞭你,也不會被人發現。”
他的笑容讓幽暗的室內亮瞭起來。晟豐澤看著楊靜淵臉上的笑容,一時間有些怔忡。他垂下瞭眼眸,輕聲說道:“本王明天平安離開益州城,自會告訴你季英英的下落。你何不回楊傢等著?本王還要向大唐天子呈交國書,死不得。”
楊靜淵心神一顫,卻見晟豐澤已繞開瞭劍尖,在榻上坐瞭,自顧自地為自己倒瞭一杯酒。
“記住你的話。”否則,他會讓他走不到長安城。楊靜淵掉頭就從窗戶躍瞭出去。
酒是上等的劍南燒春。入口辛辣。嗆得晟豐澤咳嗽不停,黝黑的雙眼浮起瞭淡淡的水光。可他隻想讓自己醉過去,醉到醒來時,已離開瞭益州城。
見到楊靜淵出來,等候在巷子裡的香油松瞭口氣。他試探地問道:“三郎君,這是傢去吧?”
小大郎君纏著三郎君上瞭馬車。本以為可以順利把人接到,卻被南詔使團攪瞭局。楊靜淵讓楊澄玉先行回府,帶著香油將馬車趕到瞭離驛館不遠的巷子裡,坐在車上等著天黑。
楊澄玉沒有辦法,隻能先回府報訊。香油也不知道楊靜淵心裡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回楊傢,可憐巴巴地等著。生怕楊靜淵又扔下自己走瞭。
“走吧。”
兩個字如同天籟。香油不自信地又問瞭一遍:“是回楊傢巷?”
楊靜淵想著晟豐澤的話,沒好氣地說道:“城門已關,不回傢住哪兒?”
香油大聲地應瞭,駕著車走瞭。
好歹,晟豐澤沒有再說她已經死瞭。但願,明天使團離瞭益州城,晟豐澤會依約送她回來。
楊傢門口掛起瞭大紅燈籠。中門大開。
自楊靜淵下車進府,一路上遇到的仆人丫鬟都笑吟吟地朝他彎腰施禮。楊大老爺慣用的三管傢親自到大門迎瞭他。
“府裡幾位郎君小郎君小娘子們都安好。太太與郎君們都盼著您回傢。明月居打掃得勤,太太時不時就要去坐坐。”三管傢小心地偷看著楊靜淵的臉色,詢問他的意思,“三郎君是先回明月居,還是去白鷺堂?”
路在腳下分瞭岔。三管傢執著燈籠柄的手心緊張得沁出瞭汗。
兩排高大的桑種植在通往白鷺堂的道路兩邊。石燈柱流泄出的燈光將青板板路照得亮亮堂堂。楊靜淵依稀記得幼時大太太攜瞭自己的手,從能望見姨
娘所住的樂風苑湖邊回來。燈光將她的人影拉得老長,他頑皮躲在燈柱後面。大太太假裝看不到自己,故意和自己玩躲貓貓。
他遲疑瞭下,踏上瞭通向白鷺堂的青石板路。
三管傢一愣,激動得顫步追瞭上去,彎著腰為他照亮瞭腳下的路。
白鷺堂外站著兩排仆婦,恭敬地彎腰行禮:“三郎君回來瞭。”
和從前一般模樣。楊靜淵百般不是滋味地地點瞭點頭,邁步進瞭大堂。
繞過十樣牡丹錦制成的十二扇屏風,寬敞的正廳燈火通明。楊石氏穿著棗紅色的刺繡海棠紋大袖錦衣端坐在正中主位上。楊傢大郎君楊靜山二郎君楊靜巖攜妻帶子,濟濟一堂。
“三郎回來瞭呢。”楊靜山激動地站瞭起來。
“大哥。”楊靜淵握住他的胳膊,見他站得穩當,露出瞭笑容。
“母親日思夜盼,就盼著你回來。去給母親見禮。”楊靜山拍瞭拍他的手,退瞭回去。
明知他選擇瞭先來白鷺堂,楊石氏眼裡有淚,把臉轉到瞭旁邊,語氣淡淡的:“回傢來便好。吩咐廚房上菜吧。”
“回來瞭,連個笑臉都沒有?我還是就走吧。”
聽到這句話,楊石氏飛快地抬頭:“三郎……”
楊靜淵早跪在瞭她面前,揚著憊懶的笑容,像幼時一樣逗著自己。楊石氏一呆之下,揚手拍打著他,哭出瞭聲:“小沒良心的,你就恨著我吧!當我沒養過你!”
楊靜淵嘴裡嚷著疼,叫著大哥二哥嫂子救命,人卻不躲不閃。
楊石氏打瞭幾巴掌,用帕子捂瞭臉大哭:“三郎,我以為你再不認我這個母親!是我錯瞭,你一走我就悔得心都碎瞭啊!”
楊靜淵輕輕將她摟進瞭懷裡。柳姨娘生瞭他,養大他的是石氏。她把她的嫡親兒子把傢業看得重,卻也寵瞭他十八年。不過一年,她的發間已找不到一根黑發。他有過怨,也貪戀過她給他的溫暖。
“母親,我就說三郎會先到白鷺堂給您磕頭請安。這回您信瞭吧?”
清脆熟悉的聲音,震得楊靜淵腦袋嗡嗡作響。他機械地抬頭,全身的血都湧上瞭頭臉,腦中一片空白。
身穿粉色大袖衫,系著白色高腰長裙的季英英從屏風後走瞭出來。
她梳著他見過不知多少次的螺髻,露出纖細優美的脖頸與光潔的前額。臉龐閃動著珍珠般的光澤,明媚動人。
“三郎。”季英英站在他眼前,笑著又喊瞭他一聲。
夢裡他不知道聽她叫瞭多少回。楊靜淵使勁眨瞭眨眼皮。他傻呼呼地伸手碰瞭碰她的臉頰,又飛快地縮瞭回去。
堂中不知是誰沒忍住笑出瞭聲,引來一片揶揄聲:“哎喲,這是咱傢最機靈不過的三郎?”
“瞧把三郎嚇得!弟妹可得當心他找您算帳!”
“給錢給錢,我跟著三嬸嬸賭贏瞭。三叔先到的白鷺堂!”
楊石氏噗嗤笑瞭起來,抹瞭眼淚推瞭楊靜淵一把:“傻小子!”
楊靜淵被推得踉蹌著往前兩步,撞在瞭季英英身上。他下意識地伸手攬住瞭她的腰,見她紅著臉推開瞭自己,低聲說道:“先用飯吧。全傢人都在等你呢。”
楊靜山哈哈大笑,招呼著眾人入席。
見楊靜淵目不轉睛望著自己,季英英飛快地在他手背上狠擰瞭一把,扭身到瞭楊石氏身邊扶她入瞭席。
“嘶!”楊靜淵吸瞭口涼氣,終於有瞭真實的感覺。
燈光璀璨,歡聲笑語在夜色中飄蕩。楊靜淵與哥哥侄子們同席,一直呆愣著望著服侍著楊石氏的季英英,目不轉睛。
“三郎,咱們一傢人團聚,共飲此杯!”
楊靜淵按住瞭大哥的手,堅決地搖頭:“我不飲。”
“不行,這杯酒一定要喝!”楊靜山和楊靜巖促狹地纏著他,故意攔著他的視線。
終於楊靜淵搶過兩人的酒杯,一飲而盡,從座位上跳瞭起來,直接走瞭過去,匆匆說瞭句:“母親,我明天再來請安。”
拉著季英英飛快地走瞭出去。
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哈哈大笑:“母親,且放弟妹回去吧。再不讓他問個清楚明白,三郎要活活憋死去瞭。”
望著兩人離開的背影,楊石氏眼中的淚湧瞭出來,喃喃說道:“他叫我母親瞭呢。”
秋風甚涼,未吹散季英英臉上的嬌羞。她低著頭快步跟著楊靜淵出瞭白鷺堂。見他停瞭下來,季英英想起進城時被百姓沖撞車轎,晟豐澤回轎後說好像見到瞭楊靜淵。怕他誤會,季英英吶吶地解釋:“我在南詔假死。白王隻能借去長安遞表請罪之名,避開杜彥耳目,暗中送我回……”
身體撞進瞭他的懷裡,楊靜淵緊緊抱住瞭她:“晟豐澤說等他離開益州,就告訴我你的下落。我真怕他又哄我……找不回你,殺瞭他又有何用?”
他的聲音已然哽咽。
他不會再誤會她,也不會再吃晟豐澤的醋。他隻要她平安回到他身邊。
“三郎。我真的回來瞭。”季英英閉上瞭眼睛,軟軟地靠在他的胸口。
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也隻說得這樣一句。
她回來瞭。再也不會與他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