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院門被一股大力撞開。一個人被扔進瞭院內,落地時發出嘭地聲響。
牛五娘捂著胸口扶著門框站瞭起來,呆滯地望著癱軟在地上的人。
“娘子……”玉緣艱難地撐起身體抬臉看向她。她用袖子擦瞭把嘴角的血,臉上的淚洶湧泄下,“奴婢無能……被他廢瞭!”
廢瞭功夫,她的力氣連普通女子都不及,再不能保護娘子,為她辦事。玉緣痛苦地閉上瞭眼睛,強忍著沒有放聲大哭。
她身邊唯一信任,唯一能用的人被廢瞭。再也抓不到楊靜淵瞭。支撐牛五娘的力量順著脊椎一節節消失,雙腿一軟,她坐在瞭地上。
晟豐澤慢慢走到瞭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戴著面紗的牛五娘是極其美麗的。哪怕被趙傢趕瞭出來。她也並不狼狽。身上穿著藍色的大袖錦裳,裙裾在深褐色的木廊上撒開。微微顫抖的單薄身軀像一泓湛藍湖水泛起淺淺漣漪,令人憐惜。
“我知道你不甘心。”晟豐澤淡淡說道。
指甲深陷進瞭掌心,牛五娘感覺到陣陣刺痛。她咬緊瞭牙,強行控制住自己向晟豐澤撲過去的沖動。她昂起瞭頭,露在面紗外的眼底燒著兩團火焰:“欺瞞國主說季英英已死,放走楊靜淵,您就不怕國主疑你叛國?”
“牛五娘,你真的很聰明。”晟豐澤輕嘆。蚩狂五千大軍圍山,都沒能察覺到楊靜淵的行蹤。而這個女人,卻令她的丫頭在後山小道伏擊楊靜淵。如果不是他擔心被蚩狂發現,早有準備。也許楊靜淵被這個武藝高強的丫頭纏上,真就走不瞭。
晟豐澤話峰一轉:“來人,將她二人帶回去。”
他再不看她一眼,轉身就走。
“清平大人……”牛五娘隻喊瞭半句話,就閉緊瞭嘴。如果杜彥還能護著她,晟豐澤又怎能找到這間院子,將她和玉緣帶走?連杜彥都選擇瞭退讓,她還有什麼憑仗?
兩名士兵將牛五娘從地上拉瞭起來。
“放手,我自己會走。”牛五娘用力甩開士兵的手,昂首走出瞭院子。
出瞭太和城,到瞭白涯宮地界。隊伍在山坡邊緣一間新建的石砌院子前停瞭下來。
“以後你和你的丫頭就住在這裡。”
牛五娘吃驚地望著騎在馬上的晟豐澤:“你不殺我?”
晟豐澤的嘴唇漸漸上揚,勾出一抹笑容:“吃食用度本王會令人送來。想過好日子,就得靠你自己瞭。”
讓她住在他眼皮底下,茍延殘喘地在南詔生活,還不如讓她死瞭!牛五娘輕蔑地想,她沒有活下去的希望,難道死還不容易?
“楊靜淵臨走時說總有一天,他會帶兵踏平南詔。當初你幫瞭本王。本王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你如今的心願難道不是再見他一面?”
晟豐澤說完拍馬上山。隊伍從牛五娘和玉緣面前呼嘯而去。赤虎留瞭下來,抬起馬鞭指向山腳:“看到那塊巨石沒?踏出半隻腳斬半隻,伸出一隻手,砍一隻。”
馬鞭落下,馬揚蹄奔馳,踏出一路塵土。留下目瞪口呆地兩女。
站在山坡上往下望,山腳處正好立著一塊白石的巨石。靠近巨石處,是鎮子最末端的一戶人傢。
畫地為牢。
牛五娘突然掩唇笑瞭起來。
“娘子。”玉緣沙啞著叫她,眼裡盛滿瞭擔憂。
牛五娘轉身推開瞭院門,笑著往裡走:“我不死,我要活著。活著看楊靜淵帶兵踏平南詔。”
山風吹動裙袂,玉緣癡癡地望著她的背影,忘記瞭丹田傳來的疼痛。隻要能這樣守著娘子,也是好的。
山中方十日,世間已千年。
院墻上刻下的石痕已長滿瞭苔痕。牛五娘數著數著有些眼花。她喘瞭口氣想繼續,眼前的光驀然變暗,她隱約聽到玉緣叫自己的聲音,含糊地答瞭一聲,靠著院墻昏睡過去。
“娘子,唐兵來瞭!”
牛五娘飄浮在黑暗曠野中的腳步停瞭下來。真的來瞭?她追著聲音飛奔而去。終於睜開瞭沉重的眼皮。
“娘子,你終於醒瞭!”玉緣趴在床邊放聲大哭。
入目是花白的頭發,昔日秀美的玉緣已成瞭老嫗。牛五娘不忍悴看:“你又哄我瞭。”
“是真的。唐兵打來瞭!”
牛五娘精神一振,不費勁地坐瞭起來:“快替我梳頭。”
玉緣愣瞭愣,看到一抹潮紅出現在牛五娘臉頰上,心裡一緊,娘子這是回光返照麼?她跪下替她穿好鞋。
沒等她伸手去扶,牛五娘已站瞭起來,枯瘦的手扒拉著散落的發絲挽著,朝門外走去:“不用瞭,這就去這就去。”
乾元二年,唐軍過瞭大渡河。勢如破竹。
“娘子,明光鎧!是唐軍!”
進入南詔腹地的唐軍軍容整齊,驕傲地從兩旁伏地顫栗的南詔百姓身邊經過。
牛五娘挺直瞭背,與有榮焉。她是大唐子民,這是大唐的軍隊……她忘記瞭流逝的歲月,又變成瞭都督府傢的五娘子。
站立的兩個老婦穿著唐人的大袖衣裙,經過的士兵投來瞭好奇的目光。
“太和三年,南詔進攻西川,擄走瞭數萬人……”有知道的士兵小聲解釋著。
士兵們的目光變成瞭同情。
旌旗飄揚,牛五娘聽到瞭馬蹄聲。沒等她回過神,軍中騎馬的將領出現在她視線中。
那是刻在她心上的畫像,絲毫沒有變化。他騎在馬上,臉映著陽光,俊美無儔。
“楊三郎!”
牛五娘猛地甩開瞭玉緣的攙扶,朝著馬上的將領跑瞭過去。猝不提防的士兵沒能攔住她,眼睜睜看著這個白瞭頭發穿著唐裙的老嫗撲倒在將軍馬前。
戰馬不容易受驚,隊伍卻因此停瞭下來。
“你認識我?”傢中排行行三的楊安辰擺手止住瞭要拖扯那兩名老婦的士兵,俯下身和聲問道。一路行來,他已見過瞭許多痛哭失聲的唐人。四十五年前,他們的祖輩從益州府被擄到瞭南詔。從此故地難回。
“三郎,楊三郎……我怎麼不認識你?我等瞭一年又一年,終於等到你來。”牛五娘喃喃說道。
他看見瞭她身上的藍色大袖錦衣。這是最上等的蜀錦,做這件衣裳的錦匹至少需要兩名織工織上兩年。眼前的老婦從前一定出身益州府的豪富之傢。那年楊傢二叔祖三叔祖都被擄到瞭南詔……楊安辰摸瞭摸自己的臉,聽說他和祖父長得一模一樣。許是楊傢的長輩,他不敢怠慢,跳下馬將牛五娘攙扶起來,“婆婆,您是益州府楊傢巷哪一堂的人?”
怕驚嚇瞭她,楊安辰放柔瞭聲音。
“我恨不得燒瞭白鷺堂。”牛五娘想起瞭楊傢大太太。
陽光打在楊安辰的側臉,那雙劍眉如同墨染。牛五娘癡癡望著這張近在咫尺的俊臉,仿佛又回到瞭春光明媚的那天。
“你騎馬從璇璣樓下跑過,我就想,我一定要和你說說話……我不是故意崴瞭腳……”
牛五娘的聲音越來越輕,她緊緊抱住瞭楊安辰的胳膊,仰起臉看著他。如果她的容貌沒有毀,面紗被他拽下時,他一定不會像見瞭鬼似的,差點將她摔在地上。
“就因為我醜嗎?所以你拒婚不娶?我恨死你瞭!”
他好奇地要命,怎從來不曉得那個一言不合就拿大棍子揍他的祖父還有段風流韻事。楊安辰眨瞭眨眼睛,示意親兵留下,讓隊伍前行。他攙扶著牛五娘走到瞭路邊坐下。被士兵攔住的玉緣終於握住瞭牛五娘的手,失聲痛哭:“娘子,省點力氣養養神罷。”
胳膊被牛五娘緊緊抓住。楊安辰蹲下瞭身:“我祖父是益州楊傢巷白鷺堂的三郎君。婆婆是祖父故交?”
祖父?牛五娘的神智有點清醒瞭,她喃喃說道:“楊靜淵,楊三郎。”
“正是小將嫡親的祖父。”楊安辰笑瞭。
手突然被牛五娘死命的抓住。這老婦的指甲真長,佈滿繭子的手都被她抓得痛瞭。楊安辰暗暗吸著氣,臉上笑容如熙:“婆婆,不著急,您慢慢說。我不走。”
“你祖母是誰?是誰?!”牛五娘的聲音變得尖銳如針,幹癟的身體像風箱抽動,劇烈地喘著氣。
“祖母季氏。”
牛五娘瞪大瞭眼睛:“季英英,季英英……”
他終於娶瞭季英英,還有瞭孫兒。漫天的光在這瞬間變得光怪陸離。似錦江水濯洗的錦,五彩斑斕。
她苦苦守侯的日子隻有不變的藍天白雲,畫地為牢。而他,嬌妻相伴,子孫出息。
真是不甘。
“娘子,娘子!”玉緣看著牛五娘瞪大的眼睛漸漸失去生命,發瘋地搖晃著她。
也許是被玉緣搖醒,也許是心裡那唯一的企盼。牛五娘眼中重新有瞭光亮,抓著楊安辰急問:“我是他最恨的人,你曉得不?楊靜淵可有和你說起過我?讓你來南詔一定要殺瞭我?”
楊安辰語噎。祖父最恨的女人是這個老婦?沒有愛哪來的恨呢?他也想曉得啊,捏著祖父的小辮子,向祖母告狀。
他胡亂地點頭。
哪怕是恨,他也沒有忘瞭她啊。這就好,不枉她苦等幾十年。牛五娘心頭松快,悠悠吐出一口氣,闔上瞭眼睛。
“娘子!”玉緣大慟,抱著牛五娘死命地搖動。
楊安辰暗暗嘆息,站起身來:“節哀。”
話音才落,跪在地上的老婦竟身手敏捷地拔出瞭他腰間的劍。楊安辰緊張地後退瞭半步。以他的武藝,居然能在瞬間抽走他的劍,這老婦絕不簡單。
沒等他的親兵靠近,玉緣已橫劍於頸,啞聲說道:“如果我的功夫沒有被廢,你早死瞭。”
她轉頭看瞭眼靠墻死去的牛五娘,眼淚不由自主地滴落:“你可認得桑諶桑十四郎?他的妻子姓牛,昔日西川道副都督牛傢的七娘子。”
桑傢祖奶奶?楊安辰毫不猶豫:“認得。你先放下劍,有話好好說。”
“我傢娘子是牛傢五娘子。我要去服侍她瞭。請你將我和她葬於一穴。娘子一生淒苦孤獨,奴婢不忍讓她獨自埋於地下。”玉緣說著,凌厲地叫道,“若不允我,我必化為厲鬼……”
說話間用力一抹,血自頸間噴湧而出。楊安辰目瞪口呆。
玉緣倒在牛五娘身邊,手蓋住瞭她的手,輕輕交握。
望著路邊倒斃的兩個老婦,楊安辰半晌才吐出一口氣來:“原來你就是桑祖母想找的親姐姐牛五娘啊。”
令親兵將兩人葬瞭。楊安辰註視著微微隆起的墳頭,回想著牛五娘的話,不覺為牛七娘難過。出行前桑傢祖奶奶特意叮嚀,牛五娘到死也沒問過她一句。
傢裡帶來的親兵季小雲湊瞭過去,自以為看穿瞭楊安辰的心事,笑嘻嘻地出主意:“三郎君,想知道老太爺的事回去問桑太夫人。”
楊安辰回頭就是一巴掌打在他腦門上,笑罵道:“嫌老太爺棍子不夠結實?敢打聽他老人傢的私事,你等著屁股開花吧!”
一路上,他都在想,桑祖母一定都曉得。等他打探清楚,祖父怕是會嚇掉他手裡的傢法棍子……楊安辰哈哈大笑,揚鞭策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