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幫明瑟並不難。移宮的詔書一下,江朝曦幾乎每天都出現在詠絮宮。
詠絮宮種瞭很多楊柳,據說每到初春時節,軟絮如雪,漫天飛舞,綠柳成雲,搖曳生姿,是宮中一大勝景。很多時候,我執著炭青筆細細描眉,從菱花鏡裡看見他分花拂柳而來,頎長英挺的身影融在天光裡,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恍惚。
有一次,就那麼一愣神間,江朝曦已經到瞭背後,拿過我手中的炭青筆,笑道:“愛妃故意留瞭一邊眉毛不畫,是想和朕共享畫眉之樂嗎?”
我起身斂衽一禮,道:“臣妾若能有此殊榮,三生有幸。”
他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道:“你當真願意?”
我溫順坐下,笑吟吟道:“就看皇上願不願意。”
“願意。”
我怔住。江朝曦唇邊帶著笑,將我一把攬過。他袖口上的金繡緙絲磨在胳膊上,稍微一動便酥癢一片。他定定地看著我,長指拈著眉筆,細細地描過我的眉心,眉峰,眉尾……
喧囂的時光在那一瞬間靜寂凝固。於無聲處聽驚雷,有一個聲音心底在聲嘶力竭地吶喊。
不要再靠近他,不要!
推開他,背棄他,忘記他,遠離他,直到碧落之高,天涯之遠,黃泉之隔,銀漢之遙!
我不會覺察不出江朝曦對我的情愫。隻是天傢的情愛,有多少能夠由始至終,至真至純?
他眸黑如墨,遮瞭那機心謀算。他優雅灑脫,掩瞭那陰狠毒辣。當他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時,總像一隻撲食前的獵豹。無謂,隱忍,蓄勢待發。
今後若有針鋒相對的那一日,我和他之間的那點淺薄的情分,根本無法讓對方心生猶豫,手下留情。
這樣的他,又有多少真心?
菱花鏡中,他伸手將我的下巴輕輕托起,端詳道:“朕畫得如何?”
我用指腹撫瞭撫太陽穴,勉力擠出一絲笑,道:“皇上的手筆就是好。”話音落地,一條絹帕從我袖中徐徐飄落。
江朝曦唇角一勾,上前拾起絹帕,笑得很是得意:“原來你繡活也是極好的,這幅鴛鴦戲水繡得真是生動。”
我故意道:“那皇上能看出繡這帕子的人,用瞭幾分心思呢?”
“自然是十分心思。”
我跪下道:“皇上恕罪,臣妾不敢欺瞞,這塊絲帕是容妃為皇上所繡。”
即使沒有抬頭,我也感覺面前的他呼吸一窒,望著我的目光銳利瞭幾分。
“是她又如何?”
我定一定心神,道:“容妃對皇上一片癡心,若蒙聖眷,定會對皇上忠心耿耿。傢兄雖拒絕瞭皇上以兩州換青州的協議,但若讓容妃從中斡旋,定有成效。”
江朝曦沒有說話,隻任我在地上跪著。時間一點點流逝,我不知他究竟是作何想法,心裡無比煎熬。
無數片段從眼前飛過,流光倏忽,每一道閃念裡都是江朝曦。
他曾對我說過,我有一顆心可以押給你,你賭不賭呢?
他曾因一條紅線發瞭脾氣,將我一個人丟在禦道上,轉身離去……
碎紅亂繡中,兩人互渡體溫,他擁我入懷,給我一個綿長的深吻……
忽聽江朝曦冷哼一聲,道:“洛溪雲,你可真有膽瞭!”
汗水涔涔而下,我咬緊牙關,不發一言。
江朝曦將手中的絹帕細細端詳,之後一雙眼睛睨著我,語氣中不無嘲諷:“你想讓朕寵幸容妃?”
我不答。
他冷冷道:“可是你似乎記性不太好呢,容妃如今仍是一介罪妃!還有,朕記得你曾經向朕要求過,善待明瑟,而不要寵幸她?”
我低著頭,道:“臣妾愚鈍,才會在當時說出這樣的無知妄言。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容妃被禁足,現在可倚仗的隻有皇上的寵愛瞭。”
江朝曦冷冷道,“你哪裡愚鈍,磨人的功夫真是一流的好,你甚至想把朕玩弄於股掌之上!”
陰影橫亙過來,雙臂被他一把抱起。江朝曦面色鐵青,眸中怒意一片。我心知不妙,開口欲辯:“皇上……”
他鉗住我的雙手,將我一把懸空抱起,狠狠地丟在床上。此時隻是夏末秋初,床上並未鋪就太厚的軟墊,我被摔得眼毛金星,掙紮著想起身,又被他一掌按倒。
“你以為你是什麼,能左右得瞭朕?你不過是朕的一枚棋子!一枚用來穩定朝堂的棋子!做得好有賞,做不好就罰!你別忘瞭,襄吳、你、容妃,還有洛鶴軒的命,都攥在朕的手裡!”
我起先死命地在他身下掙紮,直到聽到“洛鶴軒”三個字,才驀然一驚,放棄瞭掙紮。
呆望著繡著繁復忍冬紋的帳頂,在頗有規律地晃動著,我如一具木偶一般任他擺弄,淚水從眼角流出,順著臉頰蜿蜒而下。
江朝曦在拿哥哥的命要挾我!
他絲毫沒有因為我的平靜放棄瞭折磨,牙齒在我的肌膚上肆意噬咬,激起一波又一波酥麻,沖擊著我的神經。我終於忍受不住他猛烈的攻勢,喘息著想要掙脫。他勾瞭勾嘴角,伸手將我髻間的一根金簪拔瞭下來。
“你要做什麼?”我將衾被擁在胸前,無力地向後退去。江朝曦眸深如海,閃電般地出手,拉住我的腳踝一扯,我便重新仰面倒在他身下。
厚重的身軀壓在身上,讓我胸悶氣喘。江朝曦將金簪的尖端徐徐劃過我的腿根,緩緩道:“懲罰你。”
再掙紮已來不及,簪尖沒入右腿腿根的外側,雖是一點點,但已讓我痛得渾身一緊。
“你不過是挑起瞭朕的征服欲罷瞭!朕還記得,你用簪尖刺向自己的脖頸要挾安素姑姑,那樣子倔強極瞭,真惹人生厭!”
什麼?
我心裡一陣涼,又一陣苦:“安素是受皇上的差遣,來羞辱襄吳的嗎?”
金簪又往腿根刺入一點,我痛得冷汗涔涔。江朝曦盯著我,道:“在你心裡,朕就這麼不堪?”
有溫熱的液體從傷口湧出,浸入身下的軟墊。我顫瞭幾顫嘴唇,終究還是沒有再說出什麼。
身體仿佛從煉獄飛到瞭雲端,又在雲端忍受著新一輪的侵襲。經受著最後一個沖刺,我已無法承擔,無力地癱倒在床上。
江朝曦離前,正是靜寂的午後。
他坐在床邊,霸道地將我的胳膊扯過來,摩挲著我手腕上那根紅線,許久沒有開口。
我心想,他定是會扯斷那根紅線,再扯斷自己的,然後把斷掉的兩根紅線狠狠地拋在床上。紅線交錯飄落的姿態,一定如這個秋天委地的落紅那樣淒楚。
但他什麼都沒有做,隻高聲喚瞭花廬,傳瞭些幹凈的白色紗佈,慢慢為我包紮起來。
我又羞又氣,閉著眼睛不理他。那些傷口隻是一些皮肉傷,並未傷到筋骨,所以很快就被包紮得結結實實。
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我知道是江朝曦俯身吻我,猛然一側頭,避開瞭他。那股氣息一滯,接著便漸漸遠去瞭。
等我睜開眼睛,宮室裡已靜無一人。一縷天光從窗欞射入,照出半空中舞動的浮塵。與浮塵纏繞相舞的,還有從金猊獸爐中散出絲絲青煙。
我已不再反感這些瑞腦的香氣。
不知何時,原本那股因江朝曦而起的怨氣,驀然頹敗無比。
眼底映入一抹繡紅。是明瑟繡的鴛鴦戲水絹帕,正萎靡地躺在宮地上。
我撿起來,拍拍絹帕上的塵土,幽然嘆瞭口氣。
從那一日起,江朝曦每日都來詠絮宮小坐,但容色冷淡,很少和我說話。看來我確實觸瞭他的逆鱗,惹得他如此不快,但讓我百思不解的是——我隻是要求他寵幸明瑟而已。
哪一個帝王不是後宮佳麗三千?就拿皇後而言,她為瞭鞏固自己的勢力,也會將容貌嬌艷的林婕妤、善於歌舞的慧貴人獻給皇上,讓她們為自己所用,好為自己扳回一點分數。
江朝曦,變得越來越陌生瞭。
此後數日,我沒有心情去琢磨這中間的種種緣由,因為襄吳和南詔的戰事,終於開始瞭。
南詔以容妃行厭勝之術,向襄吳問罪。襄吳皇帝自然不會任由自己的愛女受苦不管,派出使者,義正言辭地要求,南詔皇帝必須徹查巫蠱一事,還容妃一個清白。兩個剛剛停止戰亂的國傢,一夕之間竟然又起爭執,於是周邊諸國對這場巨變嘩然,但紛紛按兵不動。
在這當口,襄吳派出的一個使者,忽一日被人發現暴斃在南詔的驛館內。有人散佈謠言,說是南詔派刺客殺瞭襄吳使者。於是這場紛爭終於在很短的時間內到達瞭頂峰,一場大戰蓄勢待發。
以蕭王為首的四大傢族都是開國功臣,馬背上打天下,自然倚靠戰功來邀功。於是蕭王、齊王、陳王、周王四個異姓王紛紛上書,要求兵分四路,應對已經開始有所動作的襄吳。
得知開戰的確切消息之後,我在養心殿前跪瞭半晌。雨絲淋濕瞭我的頭發,順著脖頸而下,將一身宮裝澆得精濕,冰冷地貼在身上。
我懇求朱文道:“請公公進去通告一聲,就說,就說本宮一直謹記著和皇上的約定。”
我和他之間那個關於扳倒蕭王的約定,不知道能否讓他顧及我的感受,讓這一場戰事免於發生?
過瞭半晌,朱文彎瞭腰跑出養心殿,見我跪在雨水裡的狼狽樣子,嘆氣道:“沒用的,娘娘,回去吧。”
江朝曦竟然拒絕瞭我的求見。
哥哥拒絕妥協,非要在戰場上一較生死,也許真的讓江朝曦覺得我已經失去瞭作為一枚棋子的價值瞭吧?
他沒有殺我,已經讓我很是意外瞭。
朱文大聲勸道:“賢貴嬪,回去吧!皇上英明,沒有因為國事而遷怒後宮,娘娘沒有受到任何牽連,早應該燒高香瞭!怎麼娘娘倒好,自己跑上門來惹皇上不快呢?”
臉上分不清是我的淚水還是雨水。我哽著嗓子道:“求朱公公通傳一聲,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面見皇上!”
朱文將手揣進袖子,長嘆瞭口氣說:“娘娘,聽奴才一句話,仗是肯定要打的!敢去通傳的奴才都被打瞭二十板子,老奴這身老骨頭沒幾年活頭瞭,就算娘娘心疼奴才,回去吧!”
我依舊跪著,咬唇不語。
江朝曦,你真的要對襄吳痛下狠手瞭嗎?
天色擦黑的時分,從養心殿裡奔出瞭幾個公公,連拉帶扯地將我送回瞭詠絮宮。
回到詠絮宮,我就病倒瞭,額頭燒得滾燙,神思也恍惚遊離。花廬用浸瞭冰水的巾子敷在我額頭上,喂我吃瞭藥,守瞭我一夜,病情才好轉瞭。
熬瞭一夜,我才緩過氣來,望著昏淡天光,久久出神。
花廬幾乎要哭出來瞭:“娘娘,你倒是說句話啊。”
我掙紮著起身,道:“去蘭林宮。”
到瞭蘭林宮,我沉默著將那副鴛鴦戲水的絹帕還給瞭明瑟。這意味著什麼,我和她都再清楚不過瞭。
彼時,她坐在琴案前,呆呆地看著那塊絹帕,眼淚墜到蒙塵的琴尾上,綻出一朵小小的水花。
我垂眸道:“對不起,明瑟。”
她沒有回答,未及我回神,直直地伸出手,將我的衣領往下一拉——
脖頸下的胸口上,還有這一塊因為江朝曦的吻,而留下的蝴蝶斑形狀的印記。
我忙後退一步,側瞭身整理衣領,又急急地轉眸對明瑟道:“不,不是這樣的……”
明瑟面無表情,沒有說話,重重地坐在琴案上,纖指翻飛,便有婉麗輕妙的琴聲逸出。
“姐姐可明白明瑟為何喜歡彈琴?”她抬眸望我,手指依舊嫻熟自如地在琴弦上撥弄。見我不應,她兀自笑道:“母後擅於琴藝,因此得寵於父皇,所以母妃將畢生所學傳授給明瑟,還為我起名為‘瑟’,寓意有朝一日,我能夠覓得心愛夫君,琴瑟和鳴。”
病還沒全好,站得久瞭,腿就有些發顫。我一句一句地聽她說完,連為自己辯解的力量都沒有瞭。
她變瞭很多,臉比以前更加消瘦,顴骨聳起,原本輕靈的眼睛中也添瞭一絲陰鬱。
“琴瑟和鳴,是個笑話,對不對?”她自嘲地笑笑,手指關節卻因用力而變得青白。
隻聽一聲淒厲的鳴響,一根琴弦遽然斷裂,掃過明瑟的手背,頓時留下瞭一條觸目驚心的傷痕。
“明瑟!”我驚叫著,轉身對花廬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快傳太醫!”
傷口雖不在要害上,但傷得很深,皮肉都翻瞭過來,血流不止。
“不必!”
明瑟冷喝一聲,止瞭花廬:“本宮就是用這個傷口來告誡自己——這世上除瞭自己,誰都不能信任!紫砂,送客!”
我看著她決絕的背影,眼前一蒙,軟軟地倒瞭下去。
這一病,又兇險瞭足足三日。
我不記得今朝是何夕,偶爾清醒也隻知道喝水,喝完便倒頭睡去。依稀聽到有人在我床前啜泣,有人將手指按上瞭我腕間寸口,還有人發瞭脾氣,將藥碗都砸瞭。
我不知道這些人都是誰,隻知道身子發燙,身下如一團烈火在炙烤。腦中偶爾閃過的片段,也是明瑟既怨又悲的眼神。
她說,這世上除瞭自己,誰都不能信任……
她也曾對我說過,明瑟叫的每一聲姐姐,都是實心實意。
原來送回絹帕的那日,她始終都沒有再喊我一聲姐姐。
按位份,喊她姐姐的人應該是我。可是,估計就連這樣的情分,都不存在瞭吧。
終究還是我活該。
悠悠蕩蕩,我醒瞭過來。宮室裡空無一人,隻隱約聽見外廂有裙裾輕擦的聲音,還有人在睡夢中喃喃囈語,估計是守夜的宮女。
抬頭看見一輪明月,溶溶月色照亮瞭枕邊一角。我心頭一暖,不忍破壞這清風露白的靜寂夜晚。
手指摸向玉枕,摸索瞭半天,我才將那柄羊脂白玉梳取瞭出來。在月光的照耀下,玉梳散發出異樣的光芒。
母親曾說過,這柄玉梳承載著洛傢的一個驚天秘密。這個秘密不可以泄露,否則會給洛傢帶來滅頂之災。
江朝曦也曾說過,洛傢有一件稀世寶物——鳳螭。傳聞說,得鳳螭者,得天下。
從字面意思上來解,鳳為聖鳥,而螭為龍子,兩者合一,龍鳳呈祥,正可以解釋——得鳳螭者,得天下。
除瞭這柄羊脂白玉梳,我從未聽說母親說過洛傢還有其他寶物。
如果羊脂白玉梳真的是鳳螭,那麼其中或許藏著什麼蓋世寶物,襄吳就有救瞭。
我有些激動,趁著月光端詳那柄玉梳。心頭盤旋的那些疑問,此時都被一個大膽的想法而壓制下去瞭。
一抹黑影忽然從窗前飛過。
我心頭一緊,定睛看去,窗外一片茫茫月色,隔著一道半透明的蓮枝纏繞委地青紗,什麼都看不見。
我不敢馬虎,忙將玉梳藏在玉枕中,屏息靜氣地聽著動靜。除瞭偶爾的蟲鳴和細微的風聲,什麼都沒有。
也許真的是錯覺吧。
我舒瞭一口氣,放松下來,忽覺有什麼異樣。還未等反應過來,嘴巴已經被一把捂住!
“是我。”
簡短的兩個字,輕吐在我的耳畔,讓我心頭大震。
江楚賢?!
我不再掙紮,靜靜地躺臥著。那雙手猶疑瞭一下,試探著松開。
一絲血腥氣鉆入鼻翼。我回頭,看到江楚賢著一身玄衣,以肘支身,半跪在床邊。他左肩的姿勢特別奇怪。我伸手一摸,立刻感到粘稠的觸感。
他受傷瞭,而且傷勢不輕。我示意他靠過來一點,他沒有絲毫猶豫,便將身體挪至床上,閉上眼睛,臉色蒼白。
平日裡用香料制作的水迷煙,還剩下幾顆。我顧不得旁的,穿著寢衣,赤腳下地,躡手躡腳地從櫃子裡取出一顆水迷煙用茶水沾濕,扔到外廂。
之後,我在放水迷煙的匣子裡取出另外一顆藥丸,放入宮室中央的金猊獸爐。如此,我和江朝曦便都不會被水迷煙迷暈瞭。
宮外有一陣喧鬧聲,似是盔甲互擦的碰撞聲。看來這些大內侍衛循著找來瞭。
我們很有默契地靜靜待瞭一會。等到聲音完全遠去,我才起身拿出備好的紗佈和藥粉,放到江楚賢面前,輕聲道:“好好包紮一下吧。”
他疲憊地睜開眼睛,用紗佈沾瞭藥粉捂在傷口上,閉目養神,良久才喃喃道:“皇兄竟真的把詠絮宮賜給你瞭。”
我大為詫異,問:“詠絮宮有什麼特別嗎?”
江楚賢坐起身來,捂住傷口,喘瞭一口氣,道:“詠絮宮是我母後的寢宮。”
齊太妃?
我暗驚。因為入宮資歷尚淺,所以隻知道當年齊太妃在發生巫蠱事件,並不知詠絮宮就是她的宮苑。
江楚賢溫然笑道:“沒事,你不要多想,你和母後有幾分相像,你住在這裡,我也能慰藉一些。”
南武帝寵愛齊太妃,甚至在發生瞭巫蠱之禍之後,他殺瞭數以萬計的人,也隻是將她關入冷宮而已。甚至,時不時去冷宮裡看望她,讓齊太妃生下瞭江楚賢。
江楚賢甫一出生,看到的就是高墻萬仞的冷宮,所幸南武帝雖然將齊太妃打入冷宮,但對江楚賢的寵愛不減一分。隻可惜這份寵愛終究沒有挽救齊太妃。十年後,南武帝終於厭倦瞭齊太妃,一道聖詔,便將她遣去相國寺清修。
我覷見江楚賢面上的傷感,不知如何安慰他,隻得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江楚賢垂眸不語。月光從旁邊映入,刻出他俊朗非凡的五官。我心知他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也不想再問,誰知他忽道:“來見一個人。”
我記起那張美若蓮花的臉,道:“是瓊妃吧?”
他平靜地看著我,笑瞭一笑,道:“你怎麼知道?”
我屈膝坐著,手臂往膝頭一彎抵著下巴,道:“上次宴席中,我和你出去說瞭一會話,結果被皇上的探子看到瞭。後來合跳漢宮秋月的時候,瓊妃對我說瞭一句‘下不為例’,我便知道你們之間不尋常。不過,這些都是猜測,真正讓我篤定的是瓊妃,她說她是你的人。”
江楚賢靜靜地聽著,仿佛這是一個與他無關的故事。他一直都是如此,翩翩佳公子,淡然出塵世。待我說到最後,他濃密的睫毛才一抖,接著他黯然道:“她真的這麼說?”
“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江楚賢若有所思道:“其實,讓你知道也無妨……我和思言是青梅竹馬,兩心相許。南宮太傅是三朝元老,皇兄為瞭得到他的輔佐,便娶瞭思言,名正言順,君臨天下……”
心有那麼一絲絲的痛,但再也不是那麼強烈。我有些傷感,問道:“那麼你今日進宮見她,被禦林軍發現瞭?”
他點點頭道:“我實在是……想見她!”
我淡淡道:“那我來猜猜看吧,你受制於皇上,有一部分也是因為瓊妃吧?”
他沒有回答,隻靜靜地望著我。
我續道:“她的封號是‘瓊’,難道不是皇上在暗示你,她就仿若那月中嫦娥,隻能看不能碰,也暗示著他為你守身如瓊玉,隻要你為皇上辦事,有朝一日,皇上便把這塊美玉還給你?”
皇上對瓊妃表面上隆寵,但據我觀察,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親昵動作。瓊妃幫過我復寵,從她的言談舉止中看出,她仿佛真的對爭寵不是那麼上心。想來想去,唯一的可能是,瓊妃隻是權衡江朝曦和江楚賢的籌碼……
我心裡存瞭這個疑問好久瞭,今日不知怎麼瞭,也許是大病初愈,渾身輕松,就想竹筒倒豆子一股腦問出來。
這次輪到江楚賢笑瞭,他曲起一個指頭,往我腦門上輕磕一下,道:“你呀,簡直是人精。”
額頭上被他輕輕地一觸,我的臉便不由得發起燙來。本想在昏暗夜色裡,他一定是看不到的這抹赧色,誰想江楚賢有些尷尬地收回手指,半晌才道:“聽說你病瞭。”
我不知道該將目光往哪裡放,口裡隻答:“好瞭大半瞭。”
他笑起來,低聲道:“好瞭就行。”
我猶豫瞭一下,試探地問:“王爺,你覺得皇上將來真的會把瓊妃還給你嗎……”
笑容一點點地從他臉上泯去。我有些後悔,恨自己不該多嘴。他對我一片關切之心,我卻提起他的一段傷心事,還是這樣的驚天秘密,全然破壞瞭溶溶月色下的朦朧浪漫。
江楚賢垂睫,道:“不知道,等得太久太苦,有時候我覺得,遺忘反而是種幸福。”
我心頭發堵,默默無言。忽聽他又道:“其實,我今日入宮,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為瞭見她,還是想以此證明我對另一個人不存他想!”
想以此證明我對另一個人不存他想。
他目光淬亮,緊緊盯著我。我呼吸一窒,心怦怦跳起來,眼光躲著他,不知所措。
雖然同樣是南詔皇族,但江楚賢總有一種讓我著迷的氣質,讓我無法產生任何敵意。他如亭亭的一朵風蓮,蓮華浮在渺渺薄霧之後,若即若離,讓人摸不著,猜不透。
江朝曦和江楚賢是完全不同的男子。江朝曦如匿在叢中的一隻豹,心有城府,厚積薄發,出人意料,一擊即中,從不表露自己的真心,那雙墨眸總是幽深不見底。
我不知道為何會在此時想起江朝曦,也不知道為何會將他們兩人互相比較,一時心緒雜亂,喃喃道:“王爺,你該走瞭。”
江楚賢眼神一黯,道:“是,我該走瞭。”
我心中苦澀,有什麼話如鯁在喉,一句都說不出。江楚賢悄然起身,行至窗前,驀然猶豫瞭一下,又回身對我道:“你想不想離開?”
我激動得有些發顫,道:“我自然想走。”
江楚賢道:“你想走,我便幫你。”
“為什麼幫我?”
“因為讓我心存他想的人,是你!”
這句話甫一出口,清冷的月色頓時變成溶溶的一灘水,溫柔諧美。我心頭狂跳,隻低聲道:“求王爺不要說瞭,溪雲隻當王爺是知己。”
一抹失落頓時湧上瞭他的臉龐。江楚賢低瞭低頭,復又抬頭看我,苦笑道:“知己?你這麼回答,我也是早猜到瞭,隻是我不甘心,不甘心……為什麼所有的瑰寶都是皇兄的?難道我比他哪裡差瞭不成?”
眼前的男子,氣質卓然,風華脫俗,無疑是我見過最風雅的人。我承認曾被吸引過,但心隻是沉溺過那麼一下,便立刻卷入到步步驚心的宮闈鬥爭中去瞭。
我平靜下來,道:“溪雲的答案和皇上無關。”
他仰頭無聲地笑瞭一笑:“你這麼想出宮,還不願拿甜言蜜語來騙我,看來你是真的隻當我是知己瞭。”
他旋即收瞭笑,往前走瞭一步,道:“那我就讓你出宮,遂瞭你的願。”
我訝然,喃喃道:“這樣做對王爺有什麼好處?”
他道:“你之願,就是我之願。”
“可出宮談何容易?”我搖頭苦笑。
江楚賢目光溫柔,面上浮起淡笑,如月下謫仙般超凡脫俗。他走到我身邊,慢慢地伏下身來。我頓時大為緊張,誰想他竟隻是伏在我的耳旁,輕聲說瞭幾句話。
我一邊聽,一邊慢慢握緊拳頭。
真的要背棄江朝曦,幫助江楚賢嗎?
江朝曦那雙墨眸又在我腦海中恍惚而現,有時候,那雙眼睛裡會迸發出如星子般流麗的光芒。有時候,那雙眼睛也會平靜如幽深潭水,似是誦著千年的謎。
這個念頭隻飄忽瞭一瞬間,便被我強制壓下。
看著江楚賢越窗而出,消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中,我全身僵冷,心裡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並不是我狠心背棄江朝曦,而是襄吳有難,我必須和江楚賢聯手。
我的病一天天地好起來,這期間,江朝曦一次也沒有來看我。
花廬坐在床沿上,用湯匙喂我喝藥,道:“皇上也真是的,娘娘病的時候燒得直說胡話,皇上恨得差點斬瞭幾個太醫,沒想到病好瞭,倒不見個人影兒瞭。”
我白瞭她一眼:“嚼什麼舌根?皇上也是你能說的?”
這麼說著,心裡卻是難受極瞭。我望著花廬手裡黑黢黢的湯藥,索性一把奪過來,端起來就往嘴裡灌。
苦,真苦。
以苦攻苦。隻有讓嘴裡無比苦澀,才能讓我心裡的苦好受一些。
我喝得太猛,以至於有些湯藥從嘴邊流瞭下來。花廬嚇瞭一跳,劈手奪過藥碗,紅著眼睛道:“娘娘這是做什麼!”
我嗆得劇烈地咳嗽起來。花廬幫我拍背,邊拍邊哭著道:“娘娘,奴婢再不多嘴瞭!”
咳嗽緩瞭之後,我無力地躺在床上。
你不過是挑起瞭我的好勝心!
你威脅安素的時候,那麼倔強,真讓人生厭!
江朝曦的話一遍遍地回旋在我耳畔。我緊緊咬唇,揪住衾被。
江朝曦,你不是想看倔強的我遭遇挫敗嗎?我如今這個病弱的樣子,正隨瞭你的意,你怎麼還不來我面前,居高臨下地嘲諷一番?
襄吳和南詔,終於燃起瞭戰火。蕭王戰意很濃,率領瞭鐵騎軍直接北上,與哥哥糾纏在吳山關。另外三王也不輸蕭王,幾個戰役之後,便取瞭襄吳大片的疆土。
宮裡又開始忙碌起來,據說要舉辦一場秋狩,慶祝南詔旗開得勝。皇帝和百官俱騎馬狩獵,妃嬪和女官則賜席觀典。
畢竟是為瞭慶祝南詔的戰勝而舉行的秋狩,妃嬪的出席名單裡並沒有我。大概禮部上上下下都以為,我為瞭襄吳,定是對這種慶功性質的大典嗤之以鼻瞭。
我不以為意,每日隻顧賞草繡花,臨到秋狩的前幾日,我去找瞭朱文。
“朱公公,本宮有一事相求。”我擱瞭茶盅,凝瞭神色道。
朱文眼珠子一轉,喜笑顏開道:“娘娘言重瞭,有事吩咐奴才,總歸是奴才的榮幸。”
我抬眸一示意,花廬便將一個厚厚的錦囊塞進朱文袖中。朱文覷著我的神色,推辭一番收下,便恭敬道:“娘娘有什麼事盡管吩咐。”
“本宮想參加這次的秋狩觀禮,還請公公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
朱文小心翼翼地問:“那娘娘的意思是……?”
我故意添瞭一抹愁緒,哀聲道:“這次秋狩,除瞭禁足的容妃,三宮六院都去瞭。本宮若是不去,恐怕又會遭人話柄,說本宮是心裡存瞭疙瘩……其實本宮早已想借這個機會表明心跡瞭。”
朱文有些意外,頓瞭一下道:“娘娘這一病,倒是想通瞭好些事情。”
我澹然笑道:“那是自然,除瞭皇上,本宮現在還有什麼可依仗的?”
於是朱文的神色終於松懈瞭下來。他笑道:“娘娘的事盡管交給奴才去辦好瞭,奴才自當盡力,不過這一切得看皇上的意思。”
看皇上的意思,自然是廢話一句。江朝曦如今不願見我,也不願和我多說話,不然我何必迂回曲折地找朱文。
朱文並沒有讓我等太久。三日後,禮部那邊便傳來消息,秋狩大典上新添瞭我的名字。
朱文來報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斜臥在美人榻上,閉著眼睛聞著清甜幽淡的木樨香。隻聽朱文聲音裡添瞭幾分喜氣,輕聲道:“皇上其實還是想著娘娘的,娘娘給個臺階,皇上不就下來瞭?”
我含笑道:“本宮哪裡是這般有福的?自然是朱公公肯盡心幫忙。”
又賞瞭他一些銀子,他便彎腰退去瞭。
抬頭望高遠天穹,聽黃昏暮鼓迤邐傳來。初秋的黃昏已經有瞭漠漠的輕寒,順著衣領溜進脖頸,順著脊背蜿蜒而下,疏忽便能鉆到心裡頭去。
我提起拖地的裙裾,拾階而上,倚在詠絮宮的高樓上,望著千千宮闕重重樓宇,陷入瞭沉思。
心裡頭有什麼東西,寧靜瞭,堅定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