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大典於農歷八月初五在舉行。那一日,南詔所轄的中州、雲州等各府皆來朝賀,一時間熱鬧非凡,也忙壞瞭內宮。
秋高氣和,雲淡風輕,浮雲微薄,碧空如洗。列隊中有任京畿重任的諸王,二十等爵,三公五府,以及皇上近身的二十四持刀禦衛和羽林郎。
皇傢獵苑的閑廄使等官,在離這邊非常遠的地方侍奉。南詔皇廷的獵苑設置鵰坊、鵑坊、鷂坊、鷹坊、狗坊,以備皇帝狩獵。
江朝曦穿黑亮的一身玄甲,頭盔下露出一張冷峻俊逸的臉。他孔武有力,騎著一匹黑色戰馬,肩背弓箭,率領列隊向林地沖去。馬蹄紛沓,所到之處皆是一片黃土飛揚。
我身穿天青色金絲翟衣,正襟危坐地坐在妃嬪行列觀典。陽光有些刺眼,我微瞇瞭眼,隻見江朝曦頭盔上明黃色帽瓔在風中用力蕩開,似是一展旗幟。
帽瓔漸漸成一個明黃色的小點,直至看不清晰,我才垂下目光,隻看著自己翟衣上百鳥吉瑞的刺繡發愣。
幾個妃嬪的笑談聲傳至耳畔,起初隻是很低很低,後來便聲線微揚,恰好能讓我聽見。
“可見她是沒心沒肺的,自己國傢都要蒙難瞭,還穿得這麼招搖來觀典……”
“平日裡裝得多麼義正言辭,幾次為襄吳求情,結果皇上一冷落,照樣耐不住寂寞表起忠心來……”
“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來前些日子的病也是裝的嘍?”
笑談聲愈加刺耳,我充耳不聞,臉上隻清清淡淡的。忽聞一聲清冷的聲音道:“你們合著不想讓本宮觀典是嗎?這時候也讓人耳根子不清凈!”
說話的人是瓊妃。她朝幾個嚼舌的妃嬪看過來,目光裡凌厲無比,隻一眼便讓她們噤瞭聲。
皇後原本一直默不作聲,此時也看過來,朝瓊妃道:“她們固然不知規矩,但瓊妃出聲呵斥,更是壞瞭秋狩大典的喜慶。”
瓊妃冷冷一笑,並不接話。我有些感激地向她看瞭一眼,瓊妃並不領情,容色冷淡,執起金樽啜飲瞭一口清釀。
不久,江朝曦的獵隊便滿載而歸。朱文喜笑顏開地登上高臺對皇後道:“娘娘,皇上這次意外獵瞭隻吊睛白虎,真是可喜可賀!”
皇後驚喜道“皇上英明神武,打瞭隻吊睛白虎,真是大吉之兆,顯示我南詔國力強盛!”
正說話間,江朝曦穩穩地踩著步子,走上觀典臺。皇後帶著妃嬪迎上前,笑吟吟地說著祝賀的話語。江朝曦淡淡笑著,目光遙遙地向我投過來。
觀典臺下忽有一陣騷動。江朝曦皺眉,喝道:“何事如此喧嘩?”一個黃衣侍衛跑上來,跪地稟道:“皇上,是一隻白狐咬斷鐵籠遁逃瞭。”
江朝曦呵斥道:“混賬!那白狐毛色純凈,非常罕見,朕要獻給太後的!一隻白狐都看不住,朕要你們有何用?”
我一步走上去,帶笑道:“皇上息怒,那隻白狐受瞭傷,我看再怎麼逃,也逃不過皇上的手掌心。”
這是我和他這些日子來,第一次說話。江朝曦有些意外,睨瞭我一眼,淡淡道:“那是自然。”然後轉身對黃衣侍衛道:“立刻命人將白狐捉回!”
“且慢!”我朗聲制止瞭黃衣侍衛。
一時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瞭,吃不準我今天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我盈盈一笑,對江朝曦道:“臣妾想向皇上討個恩典。”
江朝曦有些懷疑,端詳著我的神色,道:“講。”
“謝皇上。”我繼續笑道,“臣妾想借花獻佛,親手將那隻白狐捉拿獻給太後,也算盡瞭臣妾的一份孝心。”
江朝曦似笑非笑,摸著下巴看我道:“孝心?你倒是轉性不少。”
我故意側瞭臉,笑得嬌媚,道:“臣妾前兒些日子病沉沉的,母後遣人來探望,還給臣妾備瞭補品。臣妾非常感動,無以為報。今天看到本來獻給母後的白狐遁逃,加上臣妾記起自幼習過騎馬,便毛遂自薦,想親手抓住那隻白狐給母後做毛領子。”
江朝曦頗有玩味道:“你還會騎馬?”
我笑吟吟道:“是。”
他灑然一笑,道:“有意思!”當下便思忖瞭一下,轉身對那黃衣侍衛道:“傳我的口諭,派人將那隻逃狐團團圍住,讓賢貴嬪親手捉瞭它!”
皇後勸道:“皇上,恐怕賢貴嬪身份不妥……”
“有何不妥?”江朝曦一揮手,並沒有看皇後,隻眉目帶笑看著我,“朕看過賢貴嬪跳舞,還沒看過貴嬪騎馬!”
皇後恭順地應瞭,朝我側來的目光卻是帶著怨毒。我看也不看她,對江朝曦道:“謝皇上,臣妾這就去捉那隻白狐。”
我一一越過那些艷羨、嫉妒、鄙視的目光,緩步走下觀典臺。忽聽江朝曦在身後道:“溪雲。”
我一頓,復帶瞭笑轉身道:“皇上還有何吩咐?”
天光落在他的玄黑盔甲上,微微泛著潤澤的光。他唇角彎起一個無比溫潤笑弧,瞬間就減去瞭他身上大半的肅殺冷峻之氣。他柔聲道:“當心些,覺得棘手就讓侍衛插手,不要勉強自己。”
心頭鈍痛,眼角驀然酸澀無比。我嗓音有些發顫:“謝皇上。”
江朝曦,晚瞭,已經晚瞭。
就算你現在柔情萬丈,我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
風卷著黃沙吹過來,在我的腳邊打著旋。我遙望禦苑的遠方,心中空茫一片。
有一道目光穩穩地落在我身上。我下意識地回望,隻見和諸王坐在一起的江楚賢,正用復雜的目光看著我。
我不敢停頓太久,忙轉過目光。不多時,便有一匹棗紅宮馬被牽到跟前,我拍拍身上那身剛換上比較便利的宮裝,翻身上馬,輕籲一聲:“駕!”
一隊人馬在前方不遠處圍著一隻白狐,旋回奔馳,塵土飛揚。我策馬奔過去,喝瞭一聲:“列隊!”
那隊人馬立刻排成兩隊,靜靜佇立。白狐腿上受瞭傷,但早已被侍衛們逼紅瞭眼,眼下看包圍圈散開,如箭般沖瞭出去。我單手伸向背後,從箭筒裡抽出一支箭,瞄準白狐上弦拉弓。
箭並沒有射中白狐,但驚得它一個高跳飛竄出去。旁邊的侍衛想要出手,我斷喝一聲:“都住手,讓我來!”
我一手拉韁,一手往棗紅馬臀上一拍。棗紅馬一聲長嘶,向白狐飛奔而去。我俯身斂眉,隻追著那隻白狐,向密林奔去。
白狐越跑越遠,我的馬也越追越遠。
身後的侍衛終於感到異樣瞭,驚慌地策馬追瞭過來。我掏出袖中早已藏好的金簪,往馬臀上狠狠一刺——
棗紅宮馬長嘶一聲,揚起前蹄,瘋瞭一般往前沖刺。我在馬背上顛簸不已,幾欲落馬。枝葉撲面而來,我隻憑著直覺分辨著江楚賢事先告知的方向疾馳而去。
身後響起瞭悠長的馬哨,在空中長久地回旋,但胯下的宮馬依舊狂奔不止。
這匹宮馬根本不認禦苑的馬哨。
因為是江楚賢將這匹宮馬混入禦苑,又暗中指使宮侍牽給瞭我。不僅如此,江楚賢也早已和哥哥通風報信,派人來接應我。
他,將每一個環節都考慮到瞭。
不知在皇傢禦苑裡行瞭多久,我才控制住這匹飛奔的宮馬,認真辨識瞭一下四周的形勢。
一條小河在面前流過,水流湍急。
我騎在馬背上,重重地拍瞭兩下手。頃刻間,水面上忽然跳出一名黑衣人來!
黑衣人朝我跪下:“屬下湯青奉命來迎接公主!”
我點點頭,對他道:“知道瞭,我們這就走。”說完便翻身下馬,手往馬臀上狠狠一拍,宮馬撒開四蹄,向相反的方向飛奔。之後,我脫下宮裝,露出裡面早穿上的一身黑衣。
定睛一看,黑衣人肩上還背著一個鼓囊囊的麻袋。他放下麻袋,裡面露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屍。屍體上佈滿瞭傷痕,看不清面容。
我忍住陣陣作嘔,連連後退幾步,問湯青道:“你,你做什麼?”
湯青一邊胡亂將我換下的宮裝套在那具女屍身上,一邊答道:“公主莫要見怪,主子吩咐瞭,要以絕後患。”
以絕後患?
我明白瞭。如果我出逃,必定會連累襄吳和洛傢。但如果制造成我已經遭遇不測的假象,就可以讓江朝曦挑不出錯來。
湯青一拱手,催促道:“公主,別猶豫瞭,血腥味很快就會把狼群引來,還是從這條水路逃出去吧。”皇傢獵苑雖已設瞭五坊,但江朝曦為瞭增加狩獵趣味,從未限制猛獸出入,所以附近確實有狼群出沒。
我心中淒楚,輕輕點頭,忽然想起瞭什麼,手摸進袖子,摩挲著腕上的那根紅線。
這是江朝曦在七巧節那晚送給我的。在養心殿,我仔細地為他挽好紅線上的結扣。而他拈著一塊桂花糕笑著說,和朕結瞭百年姻緣,就當是一對煙火夫妻吧。
朝鬥宮爭,哪裡容得下什麼煙火夫妻?舉案齊眉,畫眉之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恐怕隻有到瞭天涯海角,世外桃源,才有這樣的煙火紅塵。
我咬一咬牙,將紅線取下,輕輕地放到岸邊的一塊青石上,然後和湯青一起跳入河水中。
如今的時令隻是入秋,河水並不冰冷,但泡得久瞭,還是覺得手足僵硬。我和湯青順著水流遊瞭一會,天就擦黑瞭。我心裡剛松瞭口氣,便見不遠處有一條火龍向河岸這邊咄咄逼將過來,伴隨著的還有嘈雜的人聲。
“怎麼會來這麼多侍衛?”湯青驚道,“明明說……”他仿佛想起什麼似地,沒有往下說。我追問道:“明明什麼?”
湯青小心措辭地答:“聽線報說,公主在南詔後宮並不受寵,隻要讓皇帝見到和公主十分相似又面目模糊的女屍,便可以蒙混過關瞭。”
線報的確沒錯。自我入宮以來,江朝曦對我時而熱,時而冷,和母儀天下的皇後,寵冠後宮的瓊妃比起來,我猶如一隻太過平常的螻蟻。
江朝曦,你費這麼大功夫尋我,是不舍得我,還是不放過我?
“這個時間,他們應該找到屍體瞭,河水這邊就不會太仔細搜。公主,我們往水面下再潛一點吧。”湯青說這番話時,底氣並不足。畢竟對方帶著火把來的,這條河並不太寬,隻要用火把一照就可以將水面一覽無餘。
我凝神看瞭一會,道:“隻怕他並不相信那具屍體就是我,所以才派瞭這麼多侍衛。”
“公主,洛將軍早已下瞭令,萬不得已之時就讓公主先走!”湯青臉白瞭一白,低聲道,“這條河流的盡頭就是一線天,旁邊的密林裡藏著一輛馬車。馬兒是早已馴好的,請公主上車自行先走,讓屬下來拖住他們。”
北方漢子驍勇善戰,但水性遠遠不及南方。我寒聲道:“你拖得住嗎?!”
“屬下誓死保護公主!”
“行瞭,你們死士總是把‘誓死’兩個字放在嘴上,一點也不珍惜自己的命。”我沒有理湯青,繼續往前遊,盡量不弄出太大的水花,引來追兵。我表面上鎮定無比,其實心裡怕得很。
手邊忽然觸碰到水面上飄著的枯敗葦草。借著不遠處越來越近的火光,我定睛一看,前方不遠處有一個淺灘,淺灘上生長著簇簇葦草,在夜風的吹拂下陣陣搖曳。
我心生一計,回頭對湯青道:“你聽我的,我們誰都不用死!”
我拔瞭兩根葦管,一根含在嘴裡,一根遞給湯青。他頓時會意:“公主好計謀!”
葦管中間是空的,一端含在嘴裡,另一端露出水面,就可以潛在水下呼吸自如。隻要我們不浮出水面,任羽林郎再怎麼搜索,也無濟於事。
“尋到賢貴嬪者,加官進爵二級!”
“聽我口令,不可用長搶刺入水中!傷瞭貴嬪,你們擔待得起嗎?”
“在水面上給我搜!再添一些火把!兩邊岸上增兵!”
“我不信娘娘能憋氣這麼久,大傢抓緊搜……!”
我們離開蘆葦叢不久,官兵的聲音便紛至杳來。眼看追兵越來越近,湯青忙含瞭葦管,拉著我潛入水面。
不知在水面下遊瞭多久,湯青抓住我的衣袖,將我拽上水面。我抹掉臉上的河水,哆嗦著向岸邊遊去。
今晚沒有月亮,伸手不見五指。湯青上瞭岸,走瞭百餘步,撥開草叢,果然有一輛馬車靜靜地停在草叢裡,旁邊還拴著一匹黑色的驃馬。
湯青跳上馬車,示意我上車,道:“公主,河已經到瞭盡頭,我們順著這條路走,就可以逃離禦苑瞭。”
他拿出一套幹凈衣服遞給我,道:“委屈公主瞭,快換上吧。”
夜風吹過來,我早已凍得渾身哆嗦,忙接瞭幹爽的衣服按在胸前。湯青放下衣服,便出瞭車廂,將馬套上車韁,輕籲一聲,馬車便向前馳去。
在搖晃的車廂裡,我好不容易才脫下濕衣換上幹衣服,感覺溫暖又回到瞭身體裡,心情也輕松瞭許多。
“前面不遠是禦苑守衛的最後關卡一線天,過瞭一線天,我們就容易混出南詔瞭。”
我“嗯”瞭一聲,掀簾望著車外蒼茫的夜色。行過瞭密林,馬車在崎嶇的山路上喁喁而行。
行瞭一會,馬車停瞭。我有些擔心,掀簾而出問:“什麼事?”
湯青低聲道:“到一線天瞭,這邊的地形比較特殊,我們最好等到下半夜再通行。”
我借著依稀月光,抬頭觀察。一線天其實就是兩邊有陡立的峭壁,下面是一條羊腸小路,僅餘一輛馬車通過,抬頭隻能見到一線天空,故稱一線天。
峭壁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我站在下面甚至能聽到他們打哈欠的聲音。而羊腸小路上都是碎石,馬車走在上面肯定會發出聲響,所以湯青才提議下半夜趁士兵懈怠的時候通過一線天。
我沉聲道:“我們不能等瞭,南詔皇上已經派瞭兵來搜,若是沒搜到,他定會猜到我們已經順著河來到瞭一線天。”
湯青蹙眉道:“洛將軍派瞭兵埋伏在一線天那邊,隻要我們通過瞭,哪怕後面就是追兵,也就必能出逃成功。”
我道:“如若上面的守衛發現瞭我們,那麼要捉拿我們簡直是易如反掌。我們不可以在這件事上打賭。”
湯青一時沒瞭主意。我心念一動,問他:“車裡還有衣服之類的東西嗎?”
他眼睛一亮,道:“有,洛將軍知道我們要走水路,多備瞭一些毛毯和衣服。”
我吩咐他將毛毯和衣服拿出來,用匕首裁成塊狀,一塊塊地綁在馬車車輪上。那匹馬我也沒有放過,將四個馬蹄都綁上毯子。湯青明白過來,高興地說:“這樣馬車行在碎石上就沒有聲音瞭!”
我悄無聲息地跳上馬車,催促他道:“我們已經耽誤瞭很久瞭,快走吧。”
馬車再行起來果然沒有聲音。我坐在馬車上,大睜著眼睛,生怕有一絲一毫的紕漏。所幸一切都很順利,峭壁上的守軍並沒有發現我們。
天蒙蒙亮瞭,這一段崎嶇的小路還未走完。我望著前方層層疊疊的山影,有些心焦瞭。隻要進入山林,要逮兩個人根本就如同大海撈針。
誰知就在此時,頭頂上方忽有一聲呼嘯:“在那裡,他們在那裡!”
我的心猛然一沉。
官兵還是快馬加鞭地趕到瞭一線天。一張巨網從天而降,正籠在馬車上。黑馬嘶吼一聲,搖擺著脖子掙紮起來。馬車隨之一頓,我和湯青死死抓住車廂才沒有摔出來。
湯青一把揪起我,手中銀光一閃,便割斷瞭繩網,將我往馬上一拋,道:“公主,他們不會傷你,你快騎著馬走!”
那匹黑馬本就受瞭驚,我這麼落在它背上,被它奮力一甩。天旋地轉間,我隻覺身子高高飛起,向一邊峭壁上撞去!
這一撞,沒有粉身碎骨,也該落下殘疾瞭吧!
預期中的痛楚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落在一片柔軟上,旋即而來的是卡擦一聲,似是肋骨斷裂的聲音。我摔在地上,驚叫:“湯青!”
他艱難地睜開眼睛,斷續的話從齒縫裡逸出:“公主……我這就發信號彈……將軍的兵不多……但足以換得公主自由……”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防水用的油紙包,拼瞭力氣撕去外面的包裹,露出裡面的信號彈。
信號彈!
腦中靈光一閃,我隻覺一股熱流瞬間流遍全身,想瞭一想,抓住他顫抖的手,喊道:“說什麼以命換命!不許說!你們的命就是你們的,誰都換不走!”
“公主……”
“湯青聽令,不許用信號彈!”
“……”
前後都已經有官兵攀著繩子下到羊腸小路上來,想要將我和湯青堵在中間。我從湯青懷裡掏出信號彈,咬在嘴裡,從繩網上割下一條繩子將他緊緊綁在我背上,然後用盡全身力氣翻身上馬!
黑馬暴烈無比。我費瞭好大力氣才不致再次被甩下去,接著手起刀落,斬斷瞭套在馬頸上的車韁,黑馬頓時如離弦之箭一般沖刺瞭出去!
“快攔住那匹馬!掃馬腿!”
前方有士兵大喊大叫。我冷眼一瞇,將嘴巴裡的信號彈掏出,猛地一拉引火索,手中頓時竄出瞭一道火箭,射向前方的士兵炸瞭開來。趁著他們大亂,我一拉韁繩,馬兒頓時騰空而起,徑直躍過瞭過去!
身後火光四起,士兵們亂成一團,再也無暇追上來。我連人帶馬沖出一線天,闖入黑乎乎的密林,凌厲的風刮疼瞭耳朵。
湯青的頭聳拉在我的肩膀上。我微側瞭臉問他:“你還記不記得接應的人馬埋伏在什麼地方?”
“記得。公主,我們還是發信號彈吧,那樣可保得公主周全……”
“我們不用,否則會引來南詔士兵,你想襄吳的兵士們死嗎!”
“公主,我們出這次任務,就沒打算活著回去……而且到瞭山林這邊就好辦多瞭,一部分人拖住南詔官兵,一部分人護送公主離開……”
“你是非要看著有人死,才覺得立功瞭嗎!”我斷喝一聲,打斷瞭他的話。
盡管他非常虛弱,我依然感覺伏在背上的他渾身一震。
“我們的人……在蓮花峰下……”湯青昂頭仔細辨認瞭周圍的環境,手指顫顫地指向瞭一個方向,看來他早已將地形認熟。
我不假思索,駕馬向他指著的方向飛奔而去。行瞭大概一盞茶功夫,忽有冷箭從耳邊擦過,黑暗中冷聲響起:“來者何人?”
估計是早設下瞭掃馬腿的繩索,所以黑馬驀然往前一倒。我一個措不及收,連著湯青一起翻滾到地上。湯青原本肋骨就受瞭傷,這下隻一個悶哼,就一動不動瞭。
我忙把繩子解開,拍著他的臉喊:“湯青!”
那人聽見我喊湯青的名字,帶著幾個人點瞭火把上前,待看到我的臉才齊齊跪下:“原來是公主!屬下莽撞,請公主恕罪!”
看來這就是湯青所說的埋伏瞭。我指著湯青,冷冷道:“先帶他下去醫治,然後我們再趕路。”
一行人不敢點燃火把,隻就著崎嶇山路,摸索著前行。須臾,領頭人攀上半山腰,指著一個山洞,對我道:“公主,就是這裡瞭。”
我看瞭他一眼,然後拂衣和他一起進瞭山洞,將一幹士兵都留在洞外。山洞幽深狹長,陰冷潮濕,走瞭大約一刻鐘,隻一個轉彎,眼前便出現瞭一道石門。領頭人用手在石門上輕叩瞭幾下,隻聽轟的一聲,石門開啟,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個巨大的石室,燃燒的火把將四周照得亮如白晝。
兩排士兵嚴正以待,臺階之上坐著哥哥。他並未穿戰袍,向領頭人做瞭個手勢,石門便在我身後徐徐關閉瞭。
我心頭狂跳,緊攥住拳頭,覺出虎口痛楚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夢。一入宮門深似海,而我有幸逃出瞭宮門!
快半年不見,哥哥清瘦瞭許多,硬朗的線條勾勒出在刀光劍影中來去而染上的風霜。我喉頭哽咽,上前道:“哥哥!”
他邁著穩健的步子,從臺階上緩步而下。每一步都仿佛帶著千斤重。明明隻是幾步臺階,他卻仿佛走瞭很久,走瞭很遠。
哥哥走到面前,低垂的眼睫蓋住瞭墨色深眸,接著他緩緩地伸出手,撫摸著我的臉頰。
這雙經常拿刀使槍的手長滿瞭繭子,全然失瞭少年時候的秀氣,變得很是粗糲,刮在柔嫩的皮膚上有些疼。我眼角酸澀,感慨道:“哥哥,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
他嘴角動瞭動,緩緩道:“你瘦瞭。和以前不一樣瞭。”
兩顆淚從頰邊滑落,我眼前頓時模糊一片。
“好瞭。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要趕緊離開。”哥哥轉過目光,不再看我,向周圍的兵士令道,“火速趕回吳山關!”
哥哥此次出行並沒有帶太多的人馬。我翻身上馬的時候略微數瞭一下,竟然不足五十人,不由得暗自心驚。
潛入南詔禦苑,隻帶這麼幾個人,很有可能有去無還。就算是為瞭救我,這也不是最好的時機,最好的計劃。
很多話,我想問,但看到哥哥沉默的側臉,最終還是沒有出口。於是那些問題,最終化作重重疑慮。
一行人扮成往來貿易的商人,往北方行去。出瞭南詔的地界,才重新換上襄吳行軍打仗的那一套行頭。我為瞭避嫌,換上瞭一身普通士兵的衣服。
上次一別,今日再見,已經過去瞭快半年時間。但是我感覺眼前的哥哥有些疏離,和我記憶中的他,總有些不太對勁的地方。
這麼多天的日夜兼程,一行人終於到瞭吳山關紮營安寨的地方。吳山關雖不是要緊關口,但易守難攻,若襄吳失去此地,無異於唇亡齒寒。哥哥此次統領十萬大軍,駐守吳山關,也是重任在肩。
之前在南詔,為瞭出逃計劃,我的精神一直處於緊張狀態。之後又火速趕路,身子骨早就撐不住瞭。一入軍營,哥哥便給我指瞭帳篷讓我去休息。
這一覺睡得可真是香,結果醒來渾身骨頭都散得生疼。帳內空無一人,隻能聽到外面有士兵來回巡邏的腳步聲和遠處的馬蹄聲。
我有些口渴,拎瞭拎起案上的茶壺,早空得不剩一滴水。正想喊人進來添茶,忽聽帳外不遠處有淒厲的哀嚎,還有軍棍擊在身體上沉悶的聲音。
不知道是哪個犯事的士兵正在領罰。驀然,我覺得那哀嚎聲有些熟悉,仿若在哪裡聽到過。
我渾身一激,放下茶壺快步走出大帳。一個士兵正躺在木椅上,鐵鑄的軍棍一下一下地落在他的臀上。
我斷喝一聲:“住手!”
拿軍棍的士兵抬頭看我,愣瞭一下,手裡停瞭動作。我幾步上前,蹲下身來去看那名受罰的士兵的臉。
竟然是湯青。
之前沒有仔細端詳過他,現在離近一看,才發覺他年紀不算很大,頂多十五六歲,眉清目秀,幾乎不像一名出生入死的士兵。如今他受瞭刑,臉上煞白煞白,額上也是冷汗叢叢。
湯青也認出瞭我,嘴角勉力地彎瞭一彎:“公主快回帳裡去,金枝玉葉看不得這個。”
我心裡一酸,道:“你這麼說,就是諷刺我知恩不報。”說完,我冷冷地抬頭問拿軍棍的士兵:“湯青救瞭我,你為何還要罰他?你知不知道他還有傷在身!”
那名士兵有些為難,道:“公主,這是將軍下的令,不打滿三十軍棍,不得停手。”
哥哥?
別說湯青有傷在身,就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士兵,受瞭三十軍棍,命也照樣會去掉半條。
湯青很是虛弱,但依舊扯出一抹笑來,對我道:“公主莫急,屬下受罰和公主無關,是湯青無能,惹將軍動怒。保護公主是屬下的本分,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我咬一咬唇,對湯青道:“你替我捱的那一下,估計到現在也沒好,對不對?既然你身負重傷,那將軍能給你什麼任務,你又能惹什麼岔子?”
湯青低瞭頭,道:“求公主別問瞭。”
這麼問下去,也是白搭。我對那名行刑的士兵冷喝道:“你先別打,待我去找洛將軍問個明白。”
我大步向中軍大帳走去,一掀簾子走瞭進去。哥哥正和幾名副將對著沙丘地圖討論軍情,見我這麼闖進來,臉色沉瞭一沉,還是對副將們說道:“你們先下去吧。”
待副將們出帳,我問:“你為何要罰湯青?還三十軍棍!你知不知道這樣會出人命?”
哥哥一甩戰袍,在案邊坐下,抬頭盯著我道:“湯青為何受罰,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他竟會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話。我心中頹然,道:“哥哥,是湯青一個人潛入禦苑將我接瞭出來。”
“可他沒有完成我交代的任務!”
哥哥以手支案,俊朗眉目中遍是冰雪:“你可曾記得,當時他沒有發信號彈。”
我一愣,道:“是我阻止湯青發信號彈的。因為我怕南詔官兵看到信號彈會蜂擁而至,你會有危險。”
哥哥神色未松,隻睨著我道:“我的屬下我最瞭解,湯青應該會告訴你,一部分人會和官兵糾纏,另一部分人會護送你離開……死掉的,隻是和官兵糾纏的那部分人。你,我,都會沒事。”
“哥哥,為什麼我們非要犧牲掉他們的性命呢?”我難以置信,一字一句地問哥哥。
“他們的犧牲有價值。”哥哥冷冷地說,“幾十個士兵換江楚賢的性命,太值瞭。溪雲,我沒有想到,放過江楚賢的人,竟然是你!”
聽哥哥驀然提起那個人的名諱,我胸中的那股氣,頓時如春之融雪,秋之殘荷一般萎靡下來。
為瞭江楚賢的安全,我才阻止湯青放信號彈。
幾十個襄吳士兵要混入南詔禦苑外的山林,唯一的方法,就是將這些人安插到來秋狩大典上朝賀的隊伍中去。能利用職務之便這樣安排的人,隻有江楚賢。
如果我發瞭信號彈,湧出瞭幾十個襄吳士兵,勢必讓江朝曦更加震怒,也會想到是江楚賢參與瞭整個出逃計劃。如果我沒有發信號彈,那麼從頭到尾,我隻是被襄吳的死士救瞭出去而已。
那個人的風華翩翩如蓮,淡然優雅,如徐徐展開的水墨畫卷,讓人不忍釋手。他在月色裡對我說,溪雲,讓我心存他想的人,是你。
可為什麼,命運將我們安排成敵對的關系。
我喃喃道:“哥哥,江楚賢有心幫我們,將來若他登上皇位,也會對襄吳示好的。”
“幫我們?江楚賢的確是曾和我談判過,說南詔皇帝要以兩州換青州,可我不答應。”
“青州地處北疆,苦寒之地。送給南詔換回失地,有何不可?”
“溪雲,你太幼稚瞭。”哥哥眸中嵌著傷感的神采,一字一句地道,“一個強國的皇帝,是不會對弱國示好的。江朝曦之所以取青州,自有他的道理,江楚賢也不過是他的一條狗而已!我隻是利用江楚賢將你救出來,沒想到你倒向著他!?”
案上放著一壺酒,聞著酒香,似是上好的西鳳釀。我走過去倒瞭一碗,咕嘟嘟飲下,道:“什麼都瞞不過哥哥。”
哥哥奪過我手中的酒碗,蹙眉道:“你可曾想過,江楚賢既然肯冒險,就說明他想好瞭計劃敗露的對策!他是南詔皇族,是我們襄吳的敵人,你何必這麼幫他?”
我眼角酸澀潮濕:“為什麼幫他?我隻是覺得欠瞭江楚賢太多……”
“說不定,你還顧及著那個皇帝吧?”哥哥打斷瞭我的話,讓我微愕然。
“自傢禦苑的後山闖入瞭一群兵,任誰都會氣得半死吧!呵呵,溪雲,你是不是也在顧及他的感受,不想鬧得太僵?”哥哥嘲諷地一笑,將手邊的酒一飲而盡。
顧及江朝曦?
我仰頭笑著,笑到最後,笑出瞭眼淚:“在南詔人眼中,我永遠都是襄吳公主,可到如今我才明白,在襄吳人眼中,我也永遠都是南詔妃子。”
哥哥眸色一黯,有些不忍:“溪雲……”
我斂笑,冷眼看著哥哥,道:“你也會像猜疑我一樣,去猜疑那些交換回來的襄吳俘虜嗎?如果是這樣,倒是可以解釋襄吳出師不利的原因瞭!”
“你!”哥哥氣得面色鐵青,說不出話來。我未及他再多言,一甩袖子出瞭中軍大帳。
後來,湯青還是受瞭三十軍棍。
那天,無論我如何哀求,哥哥也沒有收回對湯青三十軍棍的處罰決定。
我將湯青扶下來的時候,他已經連呻吟都沒瞭力氣,已然奄奄一息。軍醫給他開瞭外敷內服的藥,過瞭一天一夜,他才轉危為安。
我守著湯青一天一夜,困瞭就伏在案上小寐,累瞭就蜷縮在椅子上。這一天一夜裡,我徹底見識瞭哥哥軍令如山的作風。沙場的磨礪,已經將他完全塑造成一個鐵血的軍人。
湯青還昏迷著躺在床上,偶爾囈語。床沿邊上放著煎藥的爐子,用蒲扇往爐孔裡一扇,爐膛裡就有火花在明明滅滅。我蹲在爐子旁輕輕扇著火,隻覺得撲面一陣暖熱。
熱乎乎的爐體,真像小時候常常籠著的薰籠。
我的思緒漸漸就飄回到數年以前,那時洛傢在襄吳還是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
小時候,爹爹把我當男孩養,好讓我學一身武藝,不失將門之風。即便是如此,那些王孫公子們還是不願意和我多說一句話,隻有哥哥不厭其煩地帶著我這條小尾巴出入太學館,耐心地督促我讀書習字,學習騎射。
有一年冬天,天降瑞雪,太學館裡生起瞭暖融融的薰籠。小孩子貪暖,於是我便籠著袖子,頭一歪,靠在薰籠上便睡瞭過去。這一覺睡得可真是沉,直到我醒來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傢中的床上。
原來哥哥不忍叫醒我,又怕我睡沉瞭著涼,就把手爐塞進我懷裡,把自己的披風解下來給我裹上,將我從太學館裡一步步地背到轎輦上。
那一年,哥哥生瞭一冬天的凍瘡。
白駒過隙,時光輕擦。轉眼間,遠去瞭那麼多那麼多的歲月。
如今,哥哥看向我的眼中,隻有一抹陌生的神色,如隔簾杏雨,讓人看不真切。
我嘆瞭一口氣,心裡失落,連給爐子旺火都沒瞭力氣。索性丟瞭扇,一個人倚在帳門上,呆呆地望著帳外那一抹戰地殘陽。
沒瞭那根紅線的纏繞,手腕上空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