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斬黃沙秋雨寒鐵盔

這個九月,迎來瞭第一場的秋雨。一場秋雨一場寒,隻幾日時間,迎面的風就帶瞭寒,簌簌地撲進衣縫裡,吹起皮膚上的一層粟粒。

更讓人心寒的,是兩國間的戰況。

開戰之始,蕭王的軍隊就將南詔的版圖往北推進瞭數百裡。不僅僅讓整個南詔士氣大振,也讓蕭王從占據的城池裡搜刮財物糧草,再沒有後顧之憂。

眼下,以南詔這種氣吞萬裡山河的氣勢,襄吳國君已經有瞭退兵之意,估計又要和上次一樣,派使者和議,割地納貢。

哥哥將這些告訴我的時候,我嗤之以鼻:“襄吳的退讓根本就帶不來和平,國君怎麼總是不懂這些道理?”

哥哥穿著一身絳色戰袍,緊蹙著兩道英挺的眉毛:“國君自有國君的想法,好在目前還是要打。”

我咬瞭咬唇,道:“聽說七星關那邊戰況緊急。我們駐守的吳山關,雖然是二線戰場,但如果七星關失守,吳山關就是下一個目標。”

哥哥垂瞭眼睫,淡淡道:“我會派人將你送回襄吳。”

我不由氣結,道:“你明明知道,我在和你討論軍務,沒有貪生怕死的意思。”

我將“討論軍務”四個字咬得極重。哥哥似有觸動,看著我道:“可是溪雲……已經來不及瞭。”

我心裡一緊:“什麼來不及?”

哥哥手握成拳,往案上狠狠一砸,道:“七星關原本還可以撐上幾日,我派去的援兵也在半途上,但沒想到七星關城的鎮守軍,竟然大開城門迎接蕭王,一夕之間倒戈瞭!剛剛傳來戰報,七星關已經淪陷!”

我一驚,道:“那蕭軍豈不是很快就要來攻吳山關?”

哥哥陰沉著臉,緩緩點頭:“若蕭軍兵臨吳山關,那麼我隻能避開他的鋒芒,隻守不攻。”

“你是什麼性子,我最瞭解,所以我才會把一切告訴你。溪雲,回去吧!”

回去。可是回到哪裡去呢?

我突然有些茫然,退出軍帳。

軍營裡的氣氛果然比前幾日緊張許多,許多士兵都在井井有條地操練,但是他們的臉上再也看不到那種誓死同仇的慷慨,取而代之的——

是猶疑,是麻木,是焦躁,是迷茫。

哥哥並沒有把我的身份向全軍公開,我平時也是穿男裝戴甲盔,以至於很多士兵都以為我隻是哥哥身邊的一名侍從。

兩個巡邏的士兵從我身邊走過,垂著頭嘆氣:“你聽說瞭嗎,蕭王很快就要打過來瞭。”

“知道,隻怕這次兇多吉少啊。”

“哎,大傢心知肚明,哪裡能抵擋得瞭那樣的虎狼之師?”

我猛地站住,有什麼東西撞進心裡,比秋雨更讓人覺得寒冷。

怔愣之間,前面幾十步遠的轅門有些騷亂。我快步走過去,隻見湯青和數十士兵正押著幾個狼狽不堪的佈衣人往回走。

湯青的傷好得很快。到底是十六七歲的毛小子,隻幾天時間,又生龍活虎的。我上前將湯青拉到一邊,問他:“湯青,這些人是什麼人?”

湯青一臉憤慨:“公主,這幾個人聽說要打仗,就趁天黑跑瞭,我領著幾個人追瞭幾十裡,才把他們抓回來!”

蕭軍的風頭到底有多盛,竟讓軍隊裡出現瞭逃兵。我倒抽一口冷氣,問:“逃兵的處罰是?”

湯青笑道:“下場還有什麼呢,無非就是個——”

他用手橫起來,在脖子上抹瞭一下。我別過臉,往哥哥的軍帳走去。湯青忙追瞭上來:“公主,公主是不是嚇到瞭?湯青是個粗人,不會說話,我該死,該死……”

我打斷他的話,問:“你為什麼不逃?”

湯青怔怔地看著我:“公主……”

我往前走瞭一步,逼問他道:“你為什麼不逃?”

湯青俊秀的臉上表情登時肅然,站定瞭看我,道:“戰火燒到傢鄉,我成瞭孤兒,就算逃,我又能逃到哪裡去?倒不如獻身戰場,還能為傢人報仇。”

湯青不逃,是因為天下之大,再沒有去處。可是那些傢中有著雙親妻兒的士兵,何嘗不想留一條命和傢人團聚?

我沉默著往中軍大帳走,湯青上前攔住我,正色道:“公主是不是想為那幾個逃兵求情?”

我垂眸不語。他繼續道:“公主心善,連我這樣的人都不忍犧牲,肯定也會想對那幾個逃兵網開一面。可即使公主對我恩重如山,我仍然要說——公主,不殺逃兵,不足以正軍心。”

我抬眸看他:“我沒有想過為逃兵求情。事到如今,隻能想出一個辦法,好好應對接下來的惡戰。”

手伸進襟中,觸到瞭那柄羊脂白玉梳。

若要穩定軍心,隻能靠它瞭。

天幕擦黑,軍營四周熊熊地點起火把。中軍大帳裡燈火通明。

我將羊脂白玉梳緩緩放到軍案上,哥哥抬眸看我:“什麼意思?”

我負手而立,淡淡道:“得鳳螭者,得天下。這把梳子就是傳說中的鳳螭。”

哥哥若有所思地將那柄梳子拿起,放在手中端詳,片刻後還給我,道:“我問過母親,她很明白地告訴我,梳子和鳳螭無關,我們洛傢也從沒有什麼鳳螭。”

自從九年前爹爹故去,母親傷心之餘,削發為尼,從此青燈古佛,抄經念佛。聽哥哥提起她,我心中隱隱作痛,哀傷地道:“可是小時候,母親曾告訴過我說,這把梳子承載著洛傢的一個秘密。而當年南詔皇帝和蕭王都接到線報,說鳳螭就藏在我們洛傢。如果不是這把梳子,那還會是什麼?”

燈火突突地冒著煙氣,晃動著映在帳中的魅影。哥哥笑瞭一笑,道:“如果這把梳子真的是鳳螭,為何母親不承認?就算母親不想我爭名奪利,存心騙我,但她又為何把梳子給你?你嫁到南詔,萬一梳子落到南詔皇帝手裡,母親又是圖的什麼?”

我坐下,道:“你說的我都懂。可是我說的,你還是不明白!”

哥哥長眉一挑:“什麼意思?”

“這把梳子可能不是鳳螭,但蕭王認定瞭它是,那麼它就是鳳螭。”

哥哥愣瞭一下,一拍桌案,笑道:“原來你存的是這個心思!”

我嗔笑著往哥哥肩膀上砸瞭一拳:“現在你還要不要把我送回去?”

哥哥抱著肩,哈哈笑道:“把你送回去,我洛鶴軒豈不是要損失一個軍師嗎?”

那晚,我和哥哥促膝而談,直到深夜,彼此的隔閡終於開始化解瞭。

夜半,一聲巨響響徹雲霄,全軍隊的人都被震驚瞭。外面的人聲嘈雜,我翻瞭個身子繼續睡覺。睡在一旁的華綾有些擔心,推瞭推我道:“公主,帳外喧嘩!我們要不要出去看看?”

華綾年紀尙小,本是一名軍妓,初來到軍營的時候見瞭光膀子的男人就嚇得又哭又鬧。我見她可憐,便向哥哥要瞭來,做瞭專門伺候我起居的女奴。

我打瞭個哈欠,翻身繼續睡覺,嘴裡咕噥道:“沒事,繼續睡覺。”

華綾著瞭急,跺腳道:“不會是蕭王的軍隊偷偷摸摸地來瞭?公主的安危要緊,華綾這就出去看看!”

我滿腦黑線,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袖子,耐著性子對她道:“你聽我說——現在估計除瞭巡邏士兵,其他的人都是衣冠不整,你出去幹什麼?”

華綾的臉頓時紅到瞭耳朵根,她低頭揪著自己的衣角:“可是,公主……”

我睨瞭她一眼,又挺身鉆入溫暖的被窩:“我說沒事就沒事。好瞭好瞭,睡覺。”

翌日,晨光初綻。我洗漱之後步出軍帳,便見原本豎在營地中央的軍鼓的鼓面上破瞭一個大洞,透亮透亮的。而軍鼓後面的木樁上,直愣愣地插著一根利箭。

湯青在軍帳百米之外站著,見我出帳,興沖沖地跑過來。他有些歉意地問我,道:“昨晚那聲巨響驚著公主沒有?我守在帳外許久也沒有見華綾那丫頭出來問,敢情她偷懶瞭吧?!”

我睨瞭他一眼:“怎麼?很希望華綾出來問?”

湯青到底是未經人事的,一句就弄瞭個大紅臉,連連搖手道:“誰稀罕那丫頭?!我是怕她不好好服侍公主,將來真要有瞭什麼緊急的軍情也不知道跑出來探個究竟。”

他面紅耳赤,又是摸鼻子又是掐耳朵,一副不自在的模樣。我淡笑著,一指那皮鼓,道:“其實我早知道昨晚那聲響是什麼瞭。”

湯青大吃一驚,愣愣地問:“公主早就知道?”

我故意壓低聲音,湊近他道:“昨晚哥哥就對我說瞭,這面軍鼓太舊瞭,他已經讓人做瞭新的軍鼓,這面舊鼓嘛——就讓他練練箭術嘍。我一早就勸他,用軍鼓練得話,聲音太吵瞭。他不聽,說舊鼓不能隨便丟棄,要破壞掉。哎,昨晚沒嚇著你們吧?”

湯青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搖瞭搖頭說:“嚇倒是沒嚇到……不,我們嚇到瞭,被將軍的箭術嚇到瞭!”

我若無其事地緊一緊袖口:“哦?”

湯青眉飛色舞地道:“將軍是在不點燈的情況下,站在百步之外,向這面軍鼓射箭的。箭穿透瞭軍鼓,正射在後面的樁子上的紅心上!將軍的箭術太高明瞭!”

我淡淡地道:“箭術是一方面,鑄箭的材質是另一方面。”

湯青疑道:“鑄箭的材質?”

“洛傢是襄吳的開國功臣之一,世代都出將軍。將軍用的箭頭削鐵如泥,是一等一的好鐵。而且——這種鐵也被將軍鑄成兵器,很快就要發給大傢。”

湯青臉色發亮:“真的?”

我聳聳肩膀,道:“騙你幹什麼?哎,我去洛將軍營帳一趟,你在這裡等我,等會帶我去周圍轉轉。”

等我從哥哥軍帳裡出來之時,正見湯青繪聲繪色地和幾個士兵說著什麼。

不出半日,洛傢有絕密兵器的消息就傳遍整個大營。目所及處,一個個都是摩拳擦掌,志在必得,一掃前幾日的萎靡之風。

湯青眉飛色舞地和我說著的時候,我正駕馬走在吳山的山路上。

這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

軍心渙散,萎靡不振,已經是兵傢大忌。如果不是那柄羊脂白玉梳,我也想不到用那個謠言來振奮全軍的鬥志。

“公主,到瞭!這裡就是軍營後方!”

湯青一指前方。此處和吳山關有些差距,地形沒有吳山關崎嶇。我勒瞭馬,掏出地圖,瞇眼對照著看瞭一會,道:“山路比吳山關平坦許多,可以誘敵深入。”

湯青信心滿滿地道:“公主,有瞭將軍的殺手鐧,我們就算是詐降,他們也不敢從這裡追我們啊!哈哈。”

我面上依舊是雲淡風輕,心裡卻是苦笑瞭一下。

是詐降還是撤退,就要看這幾日能否想出應對蕭王虎狼之師的策略瞭。

風卷瞭過來,吹起一陣黃沙。我垂目看瞭一眼地上,翻身下巴,拈起一撮黃沙,若有所思。

這一日,我和湯青將吳山關四周轉瞭一圈,回到軍營的時候,已經是夜幕深深瞭。哥哥站在轅門處等我,見我回來,著急道:“你再不回來,我就去找你瞭!”

我翻身下馬,笑嘻嘻地往他身邊湊:“我本想讓湯青先回來通報一聲的,他不同意,非要跟著我。”

哥哥睨瞭一眼湯青:“他原本就是要跟著保護你的,怎麼能一個人回來報告。”又瞥瞭我一眼:“回軍帳再說吧。”

回瞭中軍大帳,又進來瞭幾位將軍,應都是副將一職。因為沒有公開我的身份,哥哥隻說我是他的侍衛。在他們討論軍務的時候,我站在一邊仔細地聽著,盡量讓自己多瞭解一下如今的戰況。

半個鐘頭的討論結束,眾副將散去。華綾將可口飯菜一盤一盤地端上來,低眉順目地跪在一邊。我拉著她道:“你也來吃吧。”

華綾臉微紅:“謝公主,奴婢吃過瞭。”

我瞥一眼在軍帳外晃悠的湯青,道:“沒事,我把湯參將喊進來,他今天辛苦不少,你陪著他喝幾杯。”

哥哥看著我輕咳一聲,對華綾道:“不是對你說過瞭嗎?公主身份敏感,以後不要這樣喊她瞭,就喊她小姐。你下去吧。”

華綾道瞭聲“是”,便退下瞭。

我皺眉,對哥哥道:“你怎麼不讓人傢吃飯?”

哥哥白瞭我一眼,道:“你到底餓不餓?不餓的話,我賜給士兵們做下酒菜!”

我忙賠笑道:“別,別。”邊說著,邊拿起銀箸夾菜。奔波瞭一整日,我著實餓得慌,軍隊裡雖吃不到什麼好的,但清湯寡水在我眼裡無異於美食佳肴。

哥哥嘆瞭一聲,也拿起銀箸吃瞭起來。我問:“這麼晚瞭,你也沒吃飯?”

哥哥道:“等你。”

我心頭一暖。

“你剛回來的時候,眉間都是愁緒,甚至對我也防備瞭很多,完全和我那個潑皮的妹妹不同瞭!不過好在……”他帶笑刮瞭我鼻子一下,“好在你恢復瞭,又是從前那個你瞭!”

“既然出瞭宮,前塵往事都與我無關瞭。”我勉力扯瞭一抹笑。

“好!”哥哥很開心,將我面前的酒杯滿上,“幹!”

我一仰頭,將酒盡數灌下。

酒入愁腸,原來是這般的苦滋味。

幾杯酒下肚,哥哥的話也多瞭。他笑著問我道:“溪雲,剛才的那個陳參謀你見過瞭吧,你覺得他如何?”

陳參謀?

我想瞭一想,道:“此人言談坦蕩,深識機宜,不似奸邪之人。他的一些見解面面俱到,還有一些建議也讓我很佩服。哥哥,他可以委以重任。”

哥哥不答,隻帶著笑,看瞭我一會,才道:“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是問你——他人如何?”

我一愣,明白瞭哥哥的意思,登時面紅耳赤。

“我這個當哥哥的無能,這麼多年隻在外頭打仗,在上安也沒結實什麼可靠的貴族公子……但是溪雲,吃得軍旅之苦的人比較踏實。我想過瞭,那些將軍以後都要上戰場的,九死一生,萬一拋下你多不好……陳參謀足智多謀,而且不上前線,有朝一日回到襄吳,你們正好……”

“我不嫁。”

我打斷瞭哥哥的話,將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入燈影中。

他一愣,又道:“哥哥也覺得陳參謀不好,年齡大瞭些。溪雲沒事,哥哥以後再參詳個合適的人……”

“我是說,我以後都不會再嫁人瞭。”

我抬頭,淡然地看著哥哥。

“為什麼?”

“不為什麼。”

“是為瞭江楚賢,還是為瞭江朝曦?”

我默默無言。哥哥鐵青著臉,喃喃道:“我本以為……你那些笑,都是真的!原來不是!你心裡一直在苦著吧?”

酒勁湧瞭上來,讓我的頭有些眩暈。我努力支起身子,站瞭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走。身後傳來哥哥的怒吼:“洛溪雲,你給我回來說清楚!”

臉頰上冰涼一片。我抬手一抹,竟是滿臉的淚水。

我怎麼落淚瞭呢?

湯青原本在帳外守著,聽到我和哥哥的爭執聲,忙奔來進來扶住我。見我滿臉是淚,他嚇瞭一跳,口裡隻喃喃道:“公主……”

我頭重腳輕地隨湯青回瞭帳裡。他將我扶到案前,吩咐華綾為我倒水,便默默地立在一旁。我以手捂臉,過瞭好一會才抬起頭來,見湯青還在面前站著,苦笑道:“回去吧,你今天也夠累瞭。記得以後不要喊我公主,我今後再不是什麼公主。”

湯青驀然跪下,一字一句,落地有聲:“無論以後發生什麼事,湯青願為小姐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說完,他猛然站起來,一甩簾子出去瞭。

我沒有心情去想湯青,心裡滿滿都是哥哥方才對我說的話。想到頭痛欲裂,想到心緒飄搖。

一入宮門深似海。原來我入瞭南詔的後宮,就和其中的利害關系再也割舍不開。

戰事吃緊,加上我的抵觸情緒,所以哥哥再沒提另嫁一事。我總算松瞭口氣,瞅準機會讓湯青又帶我繼續在吳山關四處觀察地形。

湯青有些摸不準,問道:“小姐,我們天天出來觀察地形,有用嗎?”

“怎麼,來回奔波得煩瞭?”我笑問。

湯青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那倒不是,隻是與其這樣觀察地形,倒不如看地圖來得快。”

我擰開水袋,往口裡慣瞭口水潤嗓,道:“有些事情是從地形圖上看不出來的,我自有我的道理。”

遠山連綿不絕,山影交融在淡青色的山嵐中,若隱若現。駕馬到一處坡地,隻見坡上長滿青草,鬱鬱蔥蔥。

山風習習而來,頗有秋高氣爽的意味。我來瞭興致,用馬鞭一指前方的草坡:“湯青,像不像北方的河套平原?”

湯青大笑道:“像,像!小姐,我們比比誰的馬快?”

我將馬鞭狠狠抽在馬臀上,喊道:“比就比!”

兩匹馬迅速朝草坡奔去。陽光傾瀉,在草葉上流麗,從遠處看去仿若一片綠色的海。甫一沖入草坡,我才發覺草叢生得極高,竟沒至馬膝。

湯青手中鞭影一閃,便超過瞭我,回頭朝我笑道:“小姐你輸瞭!”

我一揚眉:“還沒到最後,怎麼算輸!”邊說著,手便狠狠地拍在馬臀上。沒料到草海深深,馬一個閃身,我沒有坐穩,便跌瞭下來。

濃密的草叢迎面撲來,下一個瞬間,我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就地滾瞭幾滾。再睜眼時,隻見湯青擁著我躺在地上,鼻尖幾乎觸到我的臉上。

我慌忙推開他,道:“謝謝你又救瞭我一命。”

湯青坐在我身後,緩緩道:“湯青說過,願為小姐赴湯蹈火。”

和昨晚同樣的話,此刻說出,卻是帶瞭幾分繾綣柔情。我頓瞭一頓,並未回身,隻是淡淡道:“湯青,回去吧。”

兩匹馬早跑得不知道哪裡去瞭。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忽聽湯青在身後道:“小姐,我是說認真的。讓我來照顧你,好不好?”

我蹙眉,決然道:“湯青,我不想連累任何人。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若是照顧不瞭,也隻能自生自滅瞭。”

湯青霍的一聲起身,走到我面前,目光灼灼:“小姐怎麼能這麼說呢?你對誰都很好,就是對自己不好!”

“我也為自個兒的,隻是你不懂我,怎知我沒有為自己著想?”

湯青驀然激動起來:“小姐,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是說,是說要照顧小姐一生一世!”

我扭頭:“湯青,別說瞭。”

他不管不顧地道:“我是孤兒,死在戰場上,對於別人來說連隔靴搔癢都算不上!小姐是第一個讓我愛惜自己性命的人,從那時起,我就把小姐放在心裡瞭!我原以為我配不上小姐,但是昨日在帳外聽到洛將軍要將小姐嫁給陳參謀,我就難過瞭整整一個晚上。我將來一定能比陳參謀強,也能給小姐幸福!”

我輕輕一掙,便脫開瞭他的雙手,接著將兩指放在唇間,吹瞭一個響哨。

那兩匹馬聽到哨聲,從遠處慢慢地奔瞭回來。我看著馬兒徐徐靠近,幽幽地道:“湯青,我隻當你是弟弟。”

他激動起來,大喊大叫道:“可我沒當你是姐姐!”說完,他竟將頭盔一甩,憤然往草叢深處跑起來。我忙去追,腳下卻被長長的草葉絆倒。

湯青這才停住,一步一滑地回來扶我。回營的路上,他一直沉默著,留給我一個疏離的背影。

回瞭營地,我開口道:“湯青。”湯青低頭回身,拱手問道:“小姐何事?”

我和他也算是出生入死過,然而那股默契突然消弭不見。我有些黯然,道:“你向將軍通報一聲,我回來瞭。”

他淡淡道:“是。”於是便轉身離去。

華綾早將飯菜做好置在案上。我想起和湯青今日產生瞭罅隙,突然沒有任何食欲。

“華綾,你傢在哪裡,為何會流落至此?”

華綾娟秀的面容上閃過一抹驚訝,抬眼看瞭看我,眼角有瞭淚意,卻搖頭不語。

她不願說,我也不便問,隻慨嘆瞭一聲,道:“華綾,我盡我所能讓我身邊每一個人安好幸福,可惜總不得願償。”

“小姐可想知道原因?”

華綾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她驀然的一語,讓我有些訝異。

我搖瞭搖頭。她繼續說道:“有一首詩說,‘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不知小姐可聽過?”

“聽過,對這首詩的意思也略知一二。”

“小姐隻知其意,不解其深意。”

見我微微蹙眉,華綾淡然一笑,娓娓道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很微妙的,太遠瞭不好,太近瞭也不好。小姐一味對別人好,可曾想過自己也摻雜在這些關系裡,無法置身局外。既然做不瞭局外人,你又怎知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不遠不近,恰到好處?你怎知你的良苦用心,就是真的對他們好?”

我想起湯青,如果不是我起初事事對他好,又怎能讓他遭受今日的挫敗?還有明瑟,如果當初我沒有阻止她邀寵,那麼她如今是不是要快樂一點?

所謂情到濃時,恨不得赴湯蹈火。若是從一開始就隔岸觀火,一個人單思單戀思,那種痛楚應該比焚身還要苦吧?

“華綾,你說得對,有些事,我的確做得太過。”我苦苦一笑,忽覺華綾那雙眼睛通透練達,洞悉一切,不由問她:“華綾這麼通理,定是出身大戶人傢。”

華綾垂眸,將自己藏在燈影裡,道:“都過去瞭。”

每每提到她的傢世,華綾都會流露出悲傷的神情。我牽瞭她的手道:“流年景長,這一段風景不好,但你怎知以後的風景還是不好?說不定苦盡甘來,就是錦繡年華。”

晶亮的淚光在她眼角一閃,被她抬手抹去。華綾哽聲道:“小姐開導的是。華綾永遠都記得小姐的救命之恩。若華綾真的做瞭軍妓受辱,定不會茍且偷生。”

我默默地看著油燈裡燃著的一豆火苗,在夜風裡飄忽搖晃。

蕭王的軍隊在三日後抵達瞭吳山關。和我事先料想的不同,這隻虎狼之師絲毫沒有展露出任何鋒芒,而是黑壓壓地抵達瞭吳山關,靜靜地在關外安寨紮營。

我登上哨樓,淡淡道:“終於來瞭。”

風把哥哥的戰袍扯瞭開來,颯颯地蕩開。他負手而立,問我道:“你覺得蕭王沒有動作,正常嗎?”

我道:“蕭王一直認為鳳螭在我們手中,對我們存瞭三分忌憚,才會如此低調。太正常不過瞭。”

哥哥以手握拳,放在唇邊輕笑一聲:“不如我們先把勸降書送去吧。既然來瞭,總不好不打招呼。”

步下哨樓時,有兩個士兵抬著一具漆黑的棺材從面前走過。我望著烏沉沉的棺木,有些愕然。

胸中被什麼東西壓著,沉沉的,悶悶的,讓我想問卻不敢問。

“溪雲,你沒想錯,這次我要抬棺上陣。”哥哥轉頭看我,目光堅毅。

我謊不擇言:“哥哥,我們沒必要和蕭王死磕。我們可以撤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抬棺,這麼不吉利,你為何要抬棺,為何!”

他再不看我,一步步走下臺階:“為國捐軀,死而後已,我洛鶴軒甘願戰死沙場。”

我的眼角遽然酸痛,眼前的視線一點點地模糊,最後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滂沱大雨。

哥哥……

我仰頭望天,看銀亮的雨線嘩嘩地從天而降。驀然,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刺入腦海。

我要幫哥哥,一定要幫他!

“等等!”

我喊瞭一聲,那兩名抬棺的士兵停步,站在雨中默然看我。

我慢慢道:“多造幾副棺材。”

哥哥睨瞭我一眼,問道:“多造幾副,做什麼用?”

我上前叩瞭叩棺木,看雨水在棺蓋上開出一朵朵的水花,淡笑道:“多造幾副,送給蕭華勝那老賊。”

那兩個士兵聞言,面面相覷地看著我。我沒理他們,闊步走到埋鍋造飯的帳篷下,對造飯士兵道:“今日造飯,多造五百人的份兒!”

除瞭湯青幾個近身的士兵,還沒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都以為我是將軍跟前的親信。造飯士兵怔瞭一怔,目光移向我身側的哥哥。

哥哥大為驚異,蹙眉輕聲道:“溪雲,別鬧瞭。平時大傢省著吃,都等著真刀真槍拼的時候才吃飽,眼下你多造五百人的份,太浪費軍糧瞭。”

我從襟中掏出一個佈袋,層層疊疊地展開,露出裡面的一把黃沙,笑著對哥哥道:“放心,我有戰無不勝的辦法。”

《美人逆鱗(滄月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