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殘陽血隻身赴險境

軍中很快就打造好瞭幾副黑木棺材。我親筆在棺材上寫上蕭華勝和幾位統領的名字,落筆龍飛鳳舞。

哥哥蹙眉道:“溪雲,敵強我弱,敵多我少,蕭軍鋒芒很盛,難得他因為忌憚鳳螭一事而稍稍低斂,你這樣激怒他,會不會……”

我丟瞭毛筆,拍瞭拍手,退後幾步歪頭看看棺木上的幾個字,覺得帖得歪瞭,又上前正瞭一正。哥哥忍無可忍地道:“溪雲!我才是主將,從今天起,你必須聽我的!”

我回頭看他,道:“我知道——可爹爹死後,母親出傢,一傢人本來都疏散瞭,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哥哥抬棺上陣。”

哥哥眸中原本怒火熊熊,聽瞭這句話遽然失瞭鋒銳。“你的打算是?”

“沖動急躁乃是兵傢大忌,蕭華勝戰無不克,很容易著瞭此道。兵行詭道,我們就詐蕭王一詐。”

哥哥攤開手中的佈包,那個裡面的黃沙,若有所思道:“其實你讓士兵多造飯,又給我看黃沙的時候,我就猜到你要做什麼瞭。”

“哦?”

他將黃沙攥人手中,讓沙粒成線地從拳縫裡落到地上:“你故意激怒蕭華勝,就是想他產生速戰速決的想法。這樣一來,他勢必會派人來燒我們的糧草——可是,那些糧草早被你換成瞭黃沙。”

我接道:“這樣一來,蕭華勝就以為真的搗毀瞭我們的糧草,他的信心膨脹,就會貿然出擊,我們裝作戰敗撤兵,也不會引他懷疑。”

哥哥勾瞭勾唇角:“溪雲,你沒有打過仗,不知道這其中曲折——吳山關西南的退路平坦開闊,隻能包抄圍殲,恐怕是一場惡戰,占不瞭多少優勢。這件事,你就別管瞭吧。”

我道:“誰說我要退往西南?”

他驚異道:“不退往西南,往東南退?那裡地勢更是開闊,不妥!”

我湊近他耳畔,低語瞭幾句。哥哥面上一喜,道:“草坡?果真如此?”

我篤定地點點頭。他仰頭哈哈一笑道:“你這丫頭,天天往外跑,總算沒白費功夫!”

我心裡踏實瞭七八分,便往帳外走瞭幾步,朗聲喊:“湯青!”

湯青斂眉應道:“湯青在此!”

我揚瞭揚手中的勸降書,對湯青道:“將這封勸降書放到棺材裡,然後找一輛無人的馬車拉著這幾副棺材,駛到蕭軍的營地即可。”

他頗為意外,挑一挑眉,但還是恭敬地道:“屬下這就去辦。”

那封勸降書送去之後,再登哨樓,極目之處的蕭軍軍營,似是湧動著一股殺氣。

我知道,蕭華勝見瞭勸降書和棺材,再是沉穩之人,也會被激得怒極攻心。

當天晚上,我躺在帳篷裡,透過帳門一縫望著天幕疏星,默默地數著星子。時間流逝,眼皮沉重起來,我昏昏睡去。不知過瞭多久,我被凍醒瞭,才覺衾被竟隻蓋到腰部,上半身冰冷一片。

我把衾被拉到脖子下,正想繼續睡,忽聽黑暗中有什麼聲音。

很輕很輕,似是什麼人的腳步聲。

我驀然緊張起來,用手肘去搗身側睡著的華綾。她睡得很死,絲毫沒有反應。

太反常瞭,平時我輕咳一聲,她都會驚醒。

一股熟悉的香味湧入鼻中。我驀然明白過來,那是和我制作的水迷煙一樣的氣味,是迷香!

我屏住呼吸,捏著鼻子踉蹌起身,拿過案上的水壺,拎起來就往嘴裡灌,想把藥效減去一些。之前不當心吸入瞭一些迷藥,讓我此刻身子發軟,根本口不能言,隻得橫臂一掃,將案上的瓷碗盡數掃到地上。

砰砰乒兵一陣碎響,卻並沒有引來巡邏的士兵。我體力不支倒在地上,忽見帳上四角通紅一片,燃起瞭熊熊大火!

先用迷香,再施火計,好毒!

我伏在地上,咬牙對華綾道:“華綾,快起來,快起來啊……”

她躺在被褥中,一動不動。我抬頭見帳子已經徹底燃起,灼熱火浪撲來,一咬牙,將華綾身上的被子一把揪下。

被褥下,隻滾出兩個枕頭。

我愣住。華綾什麼時候逃瞭?

那個在我悲傷的時候,對我說“至近至遠東西”的女子,在這樣的危難關頭,丟下我獨自逃走瞭。

我沒有時間思考這些瞭。濃煙卷著浪撲過來,嗆得我一陣咳。帳內很多東西都著瞭火,忽忽地往上竄。帳外開始噪雜起來,有人往裡面潑水,可是火勢太猛,依然有很多東西帶著火掉落下來。

皮膚被燙出瞭水泡,我隻能忍瞭痛,拼瞭命地往帳外爬。驀然,一道黑影竄瞭進來,一把將我拉起來:“小姐,走!”

我被揪到那人的背上,頭一歪便昏瞭過去。

醒來時夜涼如水。

鼻子中似有萬蟻噬咬,灼痛無比。我想開口說話,卻流出瞭兩行清淚。

一塊濕佈巾被遞到手裡,清亮的聲音落下:“濃煙很嗆鼻子,先用水擦一擦吧。”

我透過模糊的視線看過去,是湯青。他拍瞭拍我的肩膀,道:“小姐,沒事瞭。洛將軍帶著兵去追探子去瞭,讓我留下來照顧你。”

三三兩兩的士兵在附近打掃著殘局。我想起火災一事,心頭一竦,找準瞭方向往原來帳子看去。我原先住的帳子隻留一抹黑灰,地上焦黑一片。

“從火裡將我救出來的人,是你?”我艱難地問。

湯青沉默地點點頭,又道:“蕭軍夜裡派瞭探子來,燒瞭我們的糧草。”

幸虧那些糧草早被我們換成瞭黃沙。我舒瞭一口氣,忽想起華綾,心頭一震,問湯青道:“見華綾沒有?”

他面露恨意,一拳砸在地上:“那個奸細!”他恨聲道:“我們和南詔有一次交戰,雙方都俘虜瞭一些人,華綾就是南詔軍軍妓。本以為她在南詔倍受欺凌,在這邊受瞭小姐的好應該會知恩圖報,沒想到她是個白眼狼,竟然勾結外敵!”

我身上有些發冷,苦笑瞭一下,道:“華綾沒有你說得這麼不堪,其實她要害我很容易,將瓷碗摔碎瞭往我脖子上一抹就可以瞭。但她除瞭逃走,還將我的被子掀開,故意讓我凍醒,其實也算是報答我瞭。”

湯青沉聲道:“可她幫助蕭軍燒瞭軍營西南的糧倉倒是真的!”

我失聲道:“什麼?”

西南的糧倉裡,不是黃沙,是真真正正的糧食。

我心亂如麻,掙紮著起身。湯青忙按住我:“小姐別急,洛將軍走時匆匆忙忙,知道小姐不會自個兒省心,就留瞭字條。”

我手指顫抖地展開字條,看到上面寫瞭四個字——狡兔三窟,才覺得心裡一塊大石頭落瞭地。

西南的糧倉裡是真正的糧食,但未必是唯一的糧草。哥哥定是放瞭一部分糧草在其他地方瞭。

我無聲地笑瞭一下,看著附近還有零星火苗燒著,便傾過身體,將字條遞到火舌上。字條痛苦地卷起身子,最後成一隻黑蝶,翩然飛入茫茫夜色。

哥哥很快就回瞭營地,當然一無所獲。我不放心糧草的事情,去帳裡找他。他替我擦去臉上的浮灰,沉聲道:“幸好西南的糧倉,一半是黃沙,一半是糧食,所以我們的損失未傷元氣。”

我放心下來:“沒事就好。”

哥哥又問:“你那裡可少瞭什麼重要東西?”

“日常用的倒是沒剩下,不過也沒丟什麼重要東西。”

哥哥點點頭,道:“你可知——不僅是你被下瞭迷香,我也是。”

我驚喊一聲。哥哥蹙眉道:“我每日休息,除瞭讓士兵在帳外看守,還服下解迷香的藥物,就是為瞭防止有人暗算。半夜裡,我聞到迷香的味道,故意不做聲,不多時,華綾走瞭進來,在我帳裡翻找著什麼東西。”

我皺眉道:“難道華綾是在找鳳螭?蕭華勝一直想一傢獨大,怎麼能放過鳳螭。”

“你確定華綾是蕭華勝的人?”

“難道不是?”

哥哥搖頭,道:“有幾個黑衣人沖進來,護著華綾一起逃走瞭,逃走的方向不是蕭軍營地。”

“可我們西南的糧草確實是被燒瞭。”

“這足以證明華綾不是蕭華勝的人。”哥哥篤定地道,“華綾進我帳內翻找,沒多久便聽到外面有士兵報糧草被燒,我本假裝中瞭迷香,聽到外面喧嘩便起身與她纏鬥——華綾若是想要鳳螭,何必燒糧草驚動軍士?”

我大吃一驚:“你是說,除瞭蕭王,還有別人盯著我們?”

哥哥緩緩地點一點頭:“那夥人估計就埋伏在附近。前些日子你和湯青天天出去,沒被暗算真是萬幸瞭。”

我莫名其妙又想起江朝曦。他一直想要鳳螭,他一直盯著蕭王……說不定華綾是他的細作。

“南詔皇帝問過你鳳螭的事吧?”

“是問過,可是他並沒有逼問……我也不知他在想什麼。”我撫瞭撫一把青絲,看著燒焦的發尾,淒然一笑:“我從不讓華綾侍奉我梳頭——是因為我將羊脂白玉梳藏在瞭頭發裡,躲過一劫。”

“你真的信梳子……就是鳳螭?”他壓低聲音。

我盯著哥哥的眼睛,幾不可察地點瞭點頭。

“鳳螭在人心。”

燒掉瞭糧草,蕭華勝果然認為可以速戰速決。三日後,他大軍臨陣,攻打吳山關。哥哥命湯青緊緊跟著我,自己領軍抗敵。

我站在高處,瞇著眼睛觀戰。果不其然,隻一炷香時間,襄吳軍便寡不敵眾,紛紛向東南撤退。

軍鼓聲,刀劍聲,喊殺聲,聲聲震耳欲聾。金戈鐵馬,萬裡如虎,兩軍都露出猙獰的獠牙,恨不得頃刻便吞噬對方,皮肉不留。

蕭王蕭華勝坐在高頭大馬上,意氣風發地一揮手中戰刀,凌厲的刀尖在陽光下閃耀著銀亮的光。在他的身後,無數南詔軍如黑色浪潮般湧瞭上來,殺向襄吳的軍隊。

南詔軍陣法齊整,前排士兵手執狼筅。狼筅是一種類似長鉤的兵器,以鐵長棍為主幹,端頭是一根鋒利的鐵鉤,隻要往騎軍胯下的馬蹄上一探,便能將馬腿掃斷,馬背上的騎軍便生生墜馬。

好狠!

看來蕭華勝這次是下足瞭功夫,早探到襄吳軍會以騎兵為主攻陣。

襄吳開始潰敗,但站在我這裡的高地才能看得清,撤退表面上雜亂無章,但委實很有陣法。戰爭伊始,後翼軍就開始悄悄引向青草坡,而前陣擋住瞭南詔軍的廝殺,讓中營和後翼得以快速撤退。

湯青見這情形,急瞭:“小姐,我們還等什麼,動手吧!”

我淡淡地覷瞭他一眼:“時候未到。”

戰場上的優劣勢不難看出,洛傢軍節節敗退,將士們的屍骨甚至堵住瞭道路。即使相隔甚遠,空氣中也彌漫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我身後數百名弓箭手開始交頭接耳。他們忍不住向湯青道:“湯參將,眼睜睜地看著弟兄們死,可不是我們洛傢軍的作風!”

湯青面色鐵青,低吒一聲:“不得多言,收聲!”

我抿緊雙唇,緊觀戰況。哥哥一身幽黑亮甲,率著眾騎軍向青草坡飛馳而來,很快就馳入青草坡。蕭軍緊跟其後,喊殺聲響徹雲霄。追兵如一條來勢洶洶的黑蟒,刻間便進入瞭青草坡的腹地。

我冷喝一聲:“弓箭手準備!”

形勢就在此刻發生瞭逆轉。哥哥率領的騎兵在草叢裡行動自如,輕而易舉地四散開來。而蕭華勝的步兵剛開始士氣十足,並未多思便追入青草坡,豈料長長的草葉纏住瞭他們的腿腳,明顯放慢瞭速度。

湯青恍然大悟,啞聲道:“難道這是……?”

我抱肩觀戰,道:“那天我被青草絆瞭一跤,便想到瞭利用青草坡的地形來牽制蕭軍虎狼之師。”

湯青神色不明,不再看我,轉而看向青草坡。隻見蕭華勝大約是明白中計瞭,打算撤回蕭軍。可惜草深步艱,要想全身而退談何容易。

“想撤?先問問我們襄吳的箭士答不答應!”湯青神色一整,振臂一揮:“放箭!”

一聲令下,成千數萬支利箭怒沖半空,然後破風疾馳落下。

箭羽一下,蕭軍中開始騷亂。湯青再次下令放箭,眼看著蕭軍死傷無數。而此時,洛傢軍此刻如雨後春筍一般,從青草坡四周冒瞭出來,將蕭軍團團包圍在中間。

刀劍聲遽起,但再不是先前的南詔強,襄吳弱。洛傢軍手中不再是長刀,而是一柄柄鋒利的長槍。槍柄加長瞭三寸,銀光閃過,不及南詔的狼筅近身,便有南詔士兵的首級落於槍下。

眼下兩軍混戰,不利放箭。湯青喊道:“上!”伸手不由分說地將我拉到馬上。一聲令下,數百將士翻身齊刷刷地躍上馬背,從高地俯沖到青草坡。

風從耳畔疾馳而過,刮得皮膚生疼。湯青一手抱著我,一手執長刀,動作流暢漂亮,無數首級從他刀下隕落。我倒抽一口冷氣,隻聽湯青在我耳邊道:“小姐看不得這個,閉住眼睛就是。”

如果不是他與我共騎,我真不知這會兒我該如何自處。反正,我做不到手起刀落地殺敵。

“不好,蕭華勝那老賊要跑!”

湯青斷喝一聲,手臂不由得一緊。我望過去,隻見前方有一隊人馬拼瞭死命破開一條血路,儼然是要護送蕭華勝逃走。

我急得恨不得策馬過去,一時間慌瞭神,目光一旋,忽瞥見草坡對面的高低上,一人一馬背著夕陽,肅然而立。

目光仿佛被膠著瞭一般,再也不能移動半分。

我忘瞭蕭華勝要逃,忘瞭此身置於戰場之上,忘瞭世間萬物。高遠天穹之下,洪荒裹著時光呼嘯而來,仿若天地之間隻有我和他兩人,隔著殘酷的生死沙場遙遙相望。

不可能,他若是親臨戰場,就是禦駕親征。這樣大的事,怎麼沒聽說過隻言片語?

可那英挺的身姿,剛毅的輪廓,不是江朝曦,還能是誰?

隻見他忽然從背後箭筒抽出一箭,扣弦上弓,弓弦如滿月,動作如行雲流水般飛快,肅殺之氣滕然而起。強弩瞬間勃發,呼嘯而來。

我還未回神,隻聽前方有一聲厲喝,有人喊“蕭王中箭瞭”,再看那個山頭,江朝曦已不見瞭身影,仿若剛才的一切都不過是個幻影。

蕭王中箭後,雖然在一隊死士的護送下逃瞭出去,但元氣大傷,短時間內無法重整旗鼓瞭。

襄吳的士兵也死傷不少,鮮血染紅瞭土地,觸目皆紅。那股鮮紅,很像小時候中瞭江朝曦那一箭後,滿手的鮮血。

“溪雲,你沒事吧?”哥哥將手在我眼前晃瞭一晃,我回神,忙笑道:“沒事。哦,剛才說到哪裡瞭?”

“說到蕭華勝戰敗,退回七星關瞭。”哥哥銳利的眼神在我臉上逡巡。我有些不自在地摸瞭摸額頭,道:“那我們什麼時候攻打七星關?”

“今晚。”哥哥篤定地道。

我訝然:“今晚?你要偷襲?可是……”

他朝我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他蕭華勝不費吹灰之力將七星關拿下,我洛鶴軒便也不費吹灰之力取回。溪雲,我早已安排妥當瞭,到時候你自會明白。”

七星關是不戰而降,所以城墻未見損耗多少,墻頭上偶見有巡邏的士兵來回走動,儼然是固若金湯。我一身黑衣,伏在哥哥身旁,有些擔心地看瞭他一眼。

哥哥緊盯著城門,眸中墨色如這個夜晚一般幽深。

真的能如哥哥所言,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七星關嗎?

夜風偶爾吹過,揚起陣陣沙霧,在地上打著旋,細碎聲響更顯得這個夜晚靜寂無聲。困意一波一波地襲來,我眼皮變得有千斤重,正打著盹,忽聽有什麼東西竄上半空,轟然炸開。

半壁天空被一枚信號彈映得亮如白晝。我渾身一激,往城門那裡看去,隻見城門不知何時洞開,幾個人影正朝這邊揮手。

“上!”哥哥一聲令下,身後有無數將士從夜色中沖出,頃刻間便沖進瞭七星關的城池。

哥哥不許我身在前鋒,隻許我留在左翼,好讓湯青能時時刻刻地保護我。當我和湯青策馬奔入七星關,隻見城中早已火光四起,遍地都躺滿瞭蕭軍的屍體,觸目之處都是鮮血。

“將軍英明,原來早已派瞭細作跟著蕭王的軍隊一起進瞭七星關,等到夜半便將城門打開,我們正好長驅直入,殺他們個片甲不留!”湯青歡呼道,轉首將一柄長刀遞給我,道,“小姐也去解解恨吧。”

我沒有聽他說話,隻看著不遠處,一個南詔士兵大約十四、五歲,滿臉稚氣,雙手高舉地跪在地上求饒,可他眼前的襄吳將士還是揮刀砍下瞭他的首級。

動作之快,讓一句“刀下留人”生生停在喉中。

我忽然發怒,策馬奔到那名襄吳士兵身側,質問道:“他已投降,你為何還要殺他?難道你沒看清楚這隻是個孩子?”

襄吳士兵吃驚地抬頭看我,神色猶疑。湯青忙跟瞭上來,對他道:“沒你的事,快去吧。”

“你……!”我瞪著湯青,不由氣結。

“將軍,將軍!”一個七星關鎮守軍撲到馬前,口不擇言地道,“求將軍饒命啊!當時七星關投敵,是梁統帥作的決定,和我無關啊……”

他的表情突然凝滯瞭,直直地倒瞭下去,大睜著欲裂的雙眼。在他的身後,站著一個洛傢士兵,手裡的刀滴著鮮血,朝那個鎮守軍淬瞭一口:“叛徒!”

我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手指顫抖地指著那個洛傢士兵:“你看清楚瞭,他可是我們襄吳的人!”

“他是襄吳的人又怎樣?七星關為什麼淪陷,還不是因為這群守軍投敵倒戈?”那個洛傢士兵反問道。

我渾身冰冷,寒聲道:“軍令森嚴,投敵倒戈的是統領的決定,士兵有什麼力量去反抗?再說他已經表明心跡要回到襄吳的這邊瞭……”

襄吳目前最重要的是保存實力,將叛軍殺光,實屬不智,而且萬一被朝中諸臣以軍紀太過狠厲苛嚴這個借口,又是對洛傢不利。

湯青策馬上前,擋住瞭我的視線。遠處,近處,都有火焰一簇一簇地燃起來。火光照著湯青的臉,忽明忽暗。他凝眸看我,道:“湯青不敢拂瞭小姐的意,但……屠城是將軍的命令。”

“屠城?!”我隻覺渾身的血液瞬間冰冷。

“將軍交代過,除瞭百姓,要將七星關裡的南詔軍屠殺幹凈,七星關原鎮守的將士,投靠南詔,氣節喪失,一個不留。”湯青抿瞭抿唇,試探著靠近我,“小姐,這邊說話太危險瞭,我們還是……”

“你走開!”我大喊一聲,眼角忽覺潮濕,“南詔軍占我山河,殺我將士,我不說什麼!但戰事吃緊,正是用人之際,為什麼還要殺那些七星關鎮守軍?!”

湯青艱難地道:“我也不想殺,可……這是將軍的命令。而且將軍還說,小姐什麼都好,就是性子不夠決斷,不如趁這個機會讓小姐……”

趁這個屠城的機會,讓我變得冷血無情,讓我變得心狠手辣。

我冷笑道:“我去找將軍。”

一轉身,控韁馭馬,便往火光處沖去。身後有湯青的呼聲,我全然不顧,隻朝著城中飛馳而去。

迎頭忽馳來幾匹黑駿,來勢洶洶。我不知是敵是友,忙攬轡收韁,拐入旁邊的巷口,將自己藏入濃濃的陰影中。

黑駿上的人並未看到我,忽閃而過。就那麼一瞬間,又一簇火光在遠處炸起,照亮瞭他冷峻英挺的側臉。

心,就在那一瞬間砰砰亂跳。

待他遠去,我依然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江朝曦,貴為一代天子,居然隻帶瞭幾個侍衛從這個修羅場中穿城而過。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看他來的方向,是東南向。我蹙眉思索,之前也曾認真看過七星關的地圖,七星關的東南向通往懸崖峭壁,屬於絕路,他怎麼會從那裡來?

而且,七星關現在戰火連天,按理說江朝曦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難道,七星關裡有什麼密道不成?

我望著東南向,決定前去一探虛實。不想身後忽然伸來一雙大手,在我後頸上狠狠一擊,痛楚頓時蔓延全身。我昏瞭過去。

半昏半醒間,我感覺自己被人五花大綁,遠離瞭七星關的喧囂,一路顛簸,最後被人放在冰冷的地上。

後頸還痛著,我吃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地上鋪滿瞭水銀般的月光。映著月光,還能看到簷角掛著一張張蛛網,看來這個房間廢棄很久瞭。

雙手被綁著,我吃力地朝身後的木床蹭過去,想用床腿磨開繩子。不想此時房外忽有一陣腳步聲,在門前停瞭下來。

一個男聲道:“怎麼,她還沒醒?”

另一個沉聲道:“沒醒倒好,上頭的意思是要殺瞭她,正好動手。”

我腦袋嗡的一聲炸開,恐懼如潮水般湧來。隻聽房門“吱呀”一聲開瞭,兩個人走瞭進來,地上映出手提尖刀的可怖模樣。

我驚恐地看著他們,渾身戰栗地往後挪。方臉的男子掃瞭我一眼,嘖嘖道:“是個貌美女子,殺瞭可真可惜。”瘦長身子的男子淫邪地一笑,接道:“二頭你太死腦筋瞭,上頭隻說殺瞭她,可沒說殺之前不能動她——”

伸來的大掌朝我的胸口襲來,我羞憤難當,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恨聲問:“你們的主子是誰?”

“問那麼多幹什麼,不如做個糊塗鬼,瞭無牽掛地上路。”瘦長男子一把將我揪起來,拋到木床上。那張木床上閑置許久,甫一躺上去,灰塵飛得滿鼻子都是。

我嗆得咳瞭幾聲,咬牙道:“你殺瞭我,江朝曦不會放過你們!”

“大膽!”方臉男子臉色一變,將刀橫在我脖子上,“你竟敢直呼皇上名諱!”

我“呵呵”笑瞭兩聲:“皇上?你們果然是南詔的人,是皇上下令殺的我?”

猶疑之色從方臉男子的臉上一閃而過。我心中一定,冷笑道:“本宮就知道皇上不會殺我,因為我還沒有將鳳螭交給他,他怎麼能殺我?”

瘦長男子撕扯我的衣領,罵罵咧咧道:“二頭,跟她多什麼嘴?這女人狡詐得很,我們可不能被她騙瞭。”

“是不是騙你們,本宮沒證據!但本宮是皇上冊封的賢貴嬪,你們這樣不怕皇上誅你們九族嗎?”我奮力反抗著。瘦臉男子抬手便給瞭我兩巴掌:“你若是娘娘,我還是王爺呢!少來這套!”

我被打得眼冒金星,喘著粗氣,斷斷續續道:“你們不信我就死定瞭……你們隻要去向主子稟告,說我知道鳳螭在哪裡……保證你們加官進爵!”

“鳳螭!”方臉男子大吃一驚,“得鳳螭者,得天下。你真的有這寶貝?”

我虛弱地點點頭。

他一把擋住瘦長男子,道:“要不我們跟華姑娘稟告一句……我看她氣度不凡,說不定她真的知道那寶貝在哪裡。”

瘦長男子總算松開瞭我,咕咕囔囔地和方臉男子一起往外走。我松瞭一口氣,渾身虛脫,眼淚不由自主地流瞭下來。

綁著我的繩子是很粗的麻繩,任我如何磨也磨不斷,反而讓手腕上添瞭血痕。正苦惱時,忽有一個女子走進房間,手裡提著一盞菱紗墜寶絡的絹燈,往我面上一照。

四目相對,我認出瞭來人竟是華綾,不由驚叫瞭一聲。

華綾的目光在我被撕破的衣領上停瞭一停,轉身向身後的人道:“她說的應是沒錯,你們重重有賞。”

方臉男子和瘦長男子大喜過望,涎著臉道:“謝謝華姑娘,謝謝華姑娘……”

話未落地,銀光一閃,他們的脖頸上已經出現瞭一條紅線。兩人啞聲,詫異地往脖子上一抹,隻摸到瞭滿手的血。

兩人的首級慢慢地從脖子上滑瞭下來,這個房間轉眼間便添瞭兩具屍首。

“皇上的女人你們也敢碰,隻能賞你們死瞭。”華綾將一枚刀柄拴著細長銀鏈的匕首收回袖中,對躺在地上的屍體冷冷地說道。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凍結瞭,喃喃地道:“華綾,你不會殺我的,對不對?”

她聞言,回身看我,眸色如墨:“是主子要殺你,不是我。”

我喊道:“華綾,難道是皇上要殺我?我不信,我要見皇上!”

她直直地看著我,唇邊綻開一朵笑紋:“多說無益。”

我不甘心地道:“華綾,我知道燒瞭洛傢軍糧的人不是你,你也沒有那麼狠的心燒死我!”

她頓瞭一頓,目光稍微柔軟瞭一些,道:“我是沒有那麼狠的心殺你。我原本奉命以軍妓的身份混入襄吳軍營,是你的出現讓我免於受辱。尋找鳳螭那天,我看到蕭王的奸細混入瞭軍營,我怕你吃虧,又礙於身份不便提醒你,便將你的被子扯開一半——”

華綾沒有往下說,目光一寸寸地變得沉重起來:“我慶幸我沒有偷走鳳螭,不然失去籌碼的你,今天必死無疑。”

華綾……

她不再理我,劈掌將我扯起來,用一塊黑佈蒙住我的眼睛,在我耳邊道:“洛溪雲,能不能活著,就看你自己的瞭。”

她手勁很大,扯住我往前走。一路上,我感覺腳下忽而坎坷,忽而平整,又忽而沿階而下,呼吸間嗅到一股潮濕和黴氣,看來是進入瞭一間地下密道。

黑佈被揭開之後,我努力眨眼以適應強光,半晌才看到面前坐著一個身穿素衣的女子。華綾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她身邊,看來這個素衣美婦就是他們的主子。

目光和那名婦人相遇,我和她皆是一怔。那女子約莫四旬年華,神情疏冷,但眉目間竟和我有幾分相像。

我左思右想,想不出朝裡有哪位三十多歲的公主或命婦。正思忖間,隻見那素衣美婦屏退瞭左右,隻留華綾在身邊侍奉,對我開口問道:“你說你知道鳳螭的下落?”

我道:“若要我交出鳳螭,你先放瞭我。”

“放瞭你,可以!隻不過……”素衣美婦刷地起身,扶著華綾的手朝我走過來,面上閃過一絲狠厲之色,一手將頭上的金簪拔下,遞到我面前,“隻不過還要用簪子劃破你的臉,才可以放瞭你。”

金簪銳利的簪尖閃著冰冷的微光。我穩住心神,道:“鳳螭可是取得天下的籌碼,你要瞭鳳螭,何必還要破瞭我的相貌?”

素衣美婦甩開華綾的手,一手撫上我的臉頰,一手用金簪輕輕按在我的肌膚上:“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你施展媚術,讓洵王幫你逃出瞭宮,也讓他生瞭稱帝的禍心!你還迷住瞭皇上,讓他將詠絮宮都賜給瞭你,還讓他為瞭尋你,幾次去敵營涉險。你這妖妃,我今日破瞭你的相,就是為南詔除去一個禍害!”

冷汗浸透瞭我的裡衣,密密匝匝的一陣涼。我的心擰成一團,兀自想著素衣美婦的話“也讓他有瞭稱帝的心思”。這名女子究竟是誰,竟然連江楚賢想要皇位這樣的驚天秘密都知道?

她見我不吱聲,輕蔑地一笑:“怎麼,怕瞭?”

我猛然抬頭,道:“你可要守信用,我交出鳳螭,再讓你劃瞭我的臉,你就要讓我活著。”

素衣美婦愣瞭一愣,道:“世間女子都在乎容貌,你為何不懼毀去容貌?”

我有些疲憊,閉目道:“入宮非我所願,我也不屑媚主,所以容貌是否美麗又有什麼關系?”

素衣美婦反倒是猶豫起來,抵在我臉上的金簪力道也輕瞭一些。我想起多年以來心中的疑慮,問道:“你口口聲聲說要鳳螭,可知鳳螭多大,用何材質所制?”

素衣美婦道:“是一柄羊脂白玉梳,梳齒上刻有暗槽,可用此物打開密室。怎麼,你不知道?”

如果說之前的懷疑如紮在心口的一根刺,那麼此刻便如驚雷一般滾滾而過。我長嘆一聲,鳳螭果然是母親交給我的羊脂白玉梳。

可是母親,為何你不告訴我梳子的真相?為何你對我和哥哥再三隱瞞?

我有些傷感地道:“母親將鳳螭交給我的時候,隻告訴我這是嫁妝,並未告訴我真相。我也是後來猜測,也覺得這梳子可能就是鳳螭。也許是因為母親不想洛傢的兒女承受太多,才對我們加以隱瞞吧!”

素衣美婦沉默起來,眼神遊離不定。我涼涼道:“鳳螭就藏在我的頭發裡。”

華綾上前,用手指細細撥弄著我的頭發。青絲散開,那枚羊脂白玉梳也從編好的發包裡取瞭出來。素衣美婦將梳子執在手中,放在燈下細細看瞭,道:“這的確是羊脂玉……梳子形狀也和圖樣符合,看來這梳子就是傳說中的鳳螭瞭。”

她望向我,微嘆瞭一口氣,道:“既然是你母親給你的嫁妝,那麼我用完之後就會還給你。”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她面上的堅毅透出一絲溫婉。可素衣美婦的下一句話,打碎瞭這種幻想。她說:“接下來就按照我們約定的——劃破你的臉!華綾,給她松綁。”

隻有活著,才有希望。

襄吳的土地失去瞭,隻要我活著,就能再收回來。鳳螭失去瞭,隻要我活著,就能再奪回來。可是容貌失去瞭,我還能再找回來嗎?

握住金簪的手有些發抖,我顫巍巍地將簪尖按在臉上。一旁的華綾有些不忍,對素衣美婦道:“主子……”

“你不用求情,她若失信不舍容貌,我也隻好失信不放她生路。”素衣美婦道。

我咬瞭咬牙,用力將手中金簪一劃!

金簪頹然委地,發出鏘然的聲音。簪尖上還沾著觸目鮮血。溫熱的液體順著我的臉頰流下。我站直身體,冷冷逼視著素衣美婦:“可以瞭嗎?”

她點點頭,道:“華綾,帶她包紮傷口,安排地方休息。”

“不用瞭!”我冷聲道,“我現在就走。”

“那怎麼行?”素衣美婦詭譎地向我一笑,“你還有用,等你沒用的時候,我自然會放你走!”

接下來的三天裡,我被死死地看守在這個地宮裡。這個地宮十分龐大,論規模格局,並不比皇宮差多少,而且守衛森嚴,想要避開守衛私逃出去,簡直是癡心妄想。

每日休息時,華綾端瞭一盆溫水進來,先幫我將包紮的紗佈拆下來,再用錦巾沾水,輕柔地為我擦拭傷口,為我敷上藥膏後,重新包紮。

隻可惜再好的藥膏,也消不去這道傷口所留下的疤瞭吧。

傷口包紮好之後,我問道:“華綾,你告訴我,你的主子是誰?”

華綾微嘆瞭一口氣,道:“是齊太妃。”

齊太妃,不就是江楚賢的母妃嗎?

我心中暗驚,原本料定素衣美婦和朝中必有關聯,但沒料到竟是一位太妃。

先帝在世的時候,齊太妃曾寵冠後宮,但後來誕下死嬰,又因巫蠱事件被打入冷宮,幾年後遭到先帝厭棄,出宮帶發修行,抄經頌佛。母族的衰落直接影響到江楚賢的皇儲地位,在當年五位皇儲中,他的地位最低。

我猛然想起,明瑟之所以能從右治獄中釋放,也是齊王入宮覲見蕭太後協調的結局。難道,齊王是奉瞭齊太妃的命令,才去救明瑟的?

可是這樣做,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麼?

“那你知不知道,齊太妃和襄吳的關系?”我抬頭問華綾。她淡淡地道:“華綾隻是一個奴婢,怎麼可能知道這些事情。娘娘,你還是別多想瞭。”

我抓住她的手,懇求道:“那你放我走,好不好?”

華綾躲避著我的目光,道:“娘娘,太妃不肯放你走,並不是要為難你,等時機一到,你自然就可以走。”

時機一到,我自然就可以走?

我有些懵懂。華綾再也不願和我多言,收拾瞭東西便匆匆出去瞭。

我掙紮著攬過桌上的菱花鏡,將剛包紮好的紗佈一把扯下。右臉頰上,依稀可見灰紅色的傷疤,如一條可憎的蜈蚣一般伏在瑩白的肌膚上。

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宮裡,我的心如燃燒的檀香,一點一點變成瞭死灰。

齊太妃並沒有讓我等太久。第五天,華綾走進瞭我的房間。和往常不同的是,她這次來不僅帶來瞭可口的飯菜,也帶來瞭一件華麗的宮裙。

“飯後,這些侍女會為你沐浴更衣。”華綾道。

我撫著自己一頭濃密的青絲,冷笑道:“想放我出去瞭?可是這身宮裝太紮眼瞭,還是給我一套男裝吧,便於行走。”

華綾咬瞭咬唇,道:“不是,是要你去見一個人。”

《美人逆鱗(滄月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