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換瞭宮裙,細數瞭一下裙褶,不多不少,是按貴嬪例的十道褶皺,當下便冷笑道:“這裡又不是南詔後宮,有必要事事都要循禮麼?”
華綾欲言又止,隻低瞭頭帶我穿過曲折的走道。行至一間石室前,她扭開石門上的機關,石門轟然而開。
她低頭對我道:“到瞭。”那姿態似要我一人進去。
我有些詫異,提裙剛走進石室,石門便在我身後轟然落下。
四壁燃著火把,將室內映照得亮堂,讓一切都無所遁形。一名男子背著我,冷甲泛光,負手而立,聽見響聲便回過身來。
曾幾何時,他於我而言是一個噩夢,在很多個夜晚將我驚醒。可是出逃之後,我卻無數次夢見過這雙眸子,幽深的,不可探知的……
如今,他就明明白白地站在我面前,墨眸如一汪靜潭,深不可測。
江朝曦。
我明白瞭齊太妃的用意。她將我扣在地宮,就是想要安排我和江朝曦相見。讓他見到我毀去的容顏,比一刀殺瞭我更讓我難受。
有洶湧的情感在胸中翻滾,將我的一顆心折騰得疲累不堪。我如中瞭魔怔般定住,忽回過神來,無措地低頭,已有一顆晶瑩淚珠墜到粉色繡緞鞋面上,洇瞭一片潮。
這麼多天,我始終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見瞭他,那些隱忍的淚水都如決堤一般,爭先恐後地湧出。
他的目光靜靜地落在我的右臉上,一動不動。一夜夫妻百日恩,以前我還奢望著江朝曦能放我一馬,但現在已經絕無可能。一個毀容的妃子,隻能獲得君王的厭棄。
我咬唇,回身走到石門前,用力去掰門縫,哪裡動得瞭分毫。石門紋絲不動,我就用指甲去摳,直到十指都沾滿鮮血。
手被一把攥住,腕間傳來一陣痛楚。我使勁掙紮:“放開我!”江朝曦卻不放手,隻盯著我臉上的傷疤。
我越是躲,江朝曦越是不容我躲,讓那道疤生生地暴露在他的審視中。我心裡慌得發狠,一低頭咬上他的手腕。
血腥味逸進嘴裡,他始終都沒吭一聲,手上卻放松瞭力道。我松瞭口,掙開他頹然坐到地上,隻聽他淡淡地問:“誰弄的?”
“誰弄的,重要嗎?”我嘲諷地一笑,“私逃出宮、媚主惑亂,私通襄吳……哪一條都夠得上死罪瞭。”
他蹲下身來,依舊重復瞭那三個字:“誰弄的?”
我往後縮瞭下身子,冷笑道:“皇上難道不知道,這地宮裡是誰在為皇上辦事嗎?臣妾為瞭保命,向齊太妃獻出鳳螭,自毀容顏。”
“哦?”他勾瞭勾嘴角,眸裡醞釀著暴風驟雨,“齊太妃?”
我攏瞭一把青絲,苦笑道:“皇上,你已經得到瞭鳳螭,會放瞭臣妾嗎?”
“你就隻知道離朕遠遠的嗎?!”他驀然暴怒,一拳砸向我身後的石門。我心裡一痛,喃喃道:“一介醜妃,罪妃還有什麼指望呢,無非是求皇上容臣妾茍活於世上……”
他沒有讓我說下去,猛然俯身吻住瞭我。那個綿長的深吻裡,有我的淚水,他的暴怒,往昔的一幕幕如浮光掠影般飛過,卻讓人抓不住。
淚眼朦朧中,隻感覺他的唇吻上瞭右邊臉頰,溫溫熱熱的感覺順著那條傷疤的方向蔓延,耳邊是他的低語:“茍活可以,但朕不許你逃,不許……”
他粗喘著氣,一手用力將我扯起來,一手在石門上摩挲到一條暗縫,用力一扳,石門便徐徐開啟。華凌站在門外等候,見我和江朝曦出來,忙上前道:“皇上,太妃還在等候……”
江朝曦看也不看,隻拉著我往外走。華凌不甘心,上前急道:“皇上想去哪裡,知會一聲,讓奴婢也好去回太妃。”
“朕去哪裡,也是你能問的?!”冷聲的一句,讓華凌隻好低頭垂手,退往一邊。江朝曦斜瞭她一眼:“你如實回便是。”
“站住!”
身後傳來一聲厲喝。
齊太妃站在身後,淡妝素裙,肩胛的披帛勾勒出一個優雅的弧度,鳳目淡淡一掃,威儀萬分。華凌擔憂地看瞭我一眼,便垂手低頭地退往一邊。
我隻覺齊太妃的目光如灼燙的烙鐵,在我臉上的那道疤上來回逡巡。她對江朝曦道:“皇上此次微服出行,不能在外逗留太久,所以我也不和皇上繞彎子瞭。”
她面上雲淡風輕,拍瞭拍手,便見有一隊妍麗女子從外間魚貫而入。
“這些女子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不僅如花似玉,也對南詔忠心耿耿,皇上見著哪個喜歡的,就帶回宮去,如何?”
這些女子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個個容色艷麗。有幾個大膽的,目光直在我臉上的疤痕上打著轉。我如針刺一般,下意識地將右臉微側,不想手被緊緊地一握,有汩汩暖流浸入掌心。
江朝曦淡淡地看瞭我一眼,接著向齊太妃道:“太妃有心瞭,隻是朕後宮充實,加上國事繁忙,暫無納妃的計劃。”
江朝曦……
我鼻子一酸,將頭埋得更低。
“既是如此,華凌,將她們都帶下去!”
那一隊女子不甘不願地跟著華凌出去瞭。待兩邊屏退幹凈,齊太妃才悠悠地道:“老身沒有問過皇上的意思就擅自辦瞭賢貴嬪,是老身考慮不周。可事已至此,皇上再怎麼心疼,也不過是眼下這一陣子吧?”
她輕輕一笑,緩步走到我跟前,抬起我的下巴,輕蔑地對我道:“男人愛的,不就是如花似玉嗎?你的臉都成這樣瞭,應該有自知之明才是。”
江朝曦手上一扯,將我掩在身後。齊太妃笑容一僵,容色漸冷,寒聲道:“皇上,若不是老身威逼她獻出鳳螭,她不知道還會糊弄我們多久!你以為她是真心投靠南詔的?”
江朝曦答:“朕從未指望過她真心投靠南詔。”
齊太妃語塞,眸中燃起憤憤之色。我忽覺這一切是多麼可笑,仰頭哈哈大笑起來,將這些天的憋屈笑得一掃而空。
江朝曦面上陰晴不定,黑魆魆的瞳仁在火把的映照下煜煜發亮。我不卑不亢地從他身後走出,坦然道:“回太妃,臣妾在襄吳長大,自然對襄吳懷著一份忠心,若是連分毫的思量猶豫都沒有就投靠瞭南詔,那臣妾豈不是一點風骨都沒有?”
“你……”她有些啞然,想瞭想道,“賢貴嬪,皇上對你恩寵有加,隻是因為你身上還有鳳螭的秘密!若秘密浮出水面,你便如同敝帚一般沒有任何價值。”
我一驚,抬眼見江朝曦也是面露訝然。齊太妃微瞇瞭眼睛,道:“賢貴嬪,你的祖父當年是襄吳的開國將軍,三十年前號稱‘軍神’,他之所以能在戰場上百戰百勝,所向披靡,是因為他有一次行軍途中,發現瞭一處玄鐵礦,並用玄鐵打造瞭武器!”
我微驚:“玄鐵?”
“不錯,就是削鐵如泥,無堅不摧的玄鐵——所以才會有傳言說,得鳳螭者,得天下。”
“不可能,我從來都沒有聽父親母親提起過!”我失聲道。
一直沉默的江朝曦開瞭口:“太妃,朕有一事不明白——得鳳螭者,得天下。洛傢既然有這樣的寶藏在手,為何不幹脆奪瞭襄吳的江山?”
齊太妃道:“可惜洛傢沒有稱帝的野心,甘願為臣。”
“既然甘願為臣,為何又不將玄鐵礦獻給襄吳國君呢?”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歷朝歷代的開國功臣,有幾個好下場?不都是功高震主,後來被皇上殺掉瞭嗎?”齊太妃冷然一笑,“洛傢立下瞭汗馬功勞,襄吳皇帝怎麼會不忌憚他?為瞭自保,洛傢就用密室封住玄鐵礦,隻挖瞭一條密道通往玄鐵礦腹地,並且在工程完成之後,殺掉瞭所有知情的人!而真正打開密道之門,獲得玄鐵的——隻有洛傢傢傳的寶物鳳螭。”
“從此,你們洛傢便和襄吳皇帝有瞭一條不成文的約定——洛傢享盡榮華,卻也世代忠良,不會生出謀逆之心。但若是襄吳皇帝無端猜忌,敢對洛傢不利,那麼開啟玄鐵礦的鳳螭便會立即流落人間,造成禍患。”
我憶起洛傢有難的那一天,母親伏在地上對我說,堅持住,沒事的,不由得一陣恍然。我怎麼沒想到呢,母親在那一刻並沒有喊冤,反而是對官兵們說“我有重要的事情向皇上稟告”,她怎麼會那麼篤定我們會“沒事的”,要我們“堅持住”?
母親應該是拿瞭鳳螭威脅瞭襄吳皇帝。很少有人知道鳳螭長什麼樣子,有沒有流落民間,所以鳳螭對於洛傢,是一個及其重要的護身符。
“皇上,老身已經把鳳螭的秘密全部挖掘出來瞭,下一步就是搶在蕭王前面得到玄鐵礦,而賢貴嬪對於你來說,已經沒有價值瞭吧?”
江朝曦搖頭,道:“不,她還有價值。”
我身子一晃,整個人已經被他扯過去,跟著他往一條密道裡走去。身後傳來齊太妃難以置信的呼聲:“皇上!”
江朝曦沒有回頭,將我一摟,對我咬著耳朵:“你當然有利用價值,不給朕好好生幾個皇子,朕怎麼能放瞭你?”
我還沒從方才的爭執中回過神來,聽他促狹的一句,頓時面紅耳赤。
手被他抓得生疼,我啞口無言,隻得默默地隨著他走。不知走瞭多久,前方才得見一點亮光,有涼風灌入,卷著濕氣撲到臉上。
亮光盡處,是一個隱蔽的山洞。江朝曦將兩指放入唇間,一聲哨響,密林深處便奔來一匹黑駿。他翻身上馬,將我拉到馬鞍上坐好,雙臂環住我控韁策馬,黑駿便撒開四蹄,在空山梵唄中穿梭。極目望去,九重天闕,淡雲遮月現星辰。遠處連山,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求皇上放瞭臣妾。”
江朝曦冷道:“你真的那麼想回襄吳?”
我默不作聲。他咬牙切齒道:“洛溪雲,回答朕!”
我隻好微微點瞭點頭。
“朕絕對不會放你走。”這句話從他的齒縫中一絲絲逸出,帶瞭斬釘截鐵的意味。
若要江朝曦放手,隻剩下一個辦法,就是繼續激怒他。
我猛抽一口冷氣,思忖瞭一下,硬瞭硬心腸,冷道:“皇上若要臣妾留下來,就先告訴臣妾——齊傢不是一直被皇上忌憚麼?那麼齊太妃為何會對皇上忠心耿耿?”
他靜瞭一靜,道:“太妃一心想要幫朕尋得鳳螭,誤會你惑亂後宮,不肯忠心南詔,才會如此對你——她的確對朕忠心耿耿。”
我咬瞭咬唇,微側瞭頭,問道:“看來皇上對太妃很是敬重?”
他後背的肌肉一僵,許久,他才淡淡道:“當初,是齊太妃助朕登上皇位。”
難怪,江朝曦對齊太妃如此敬重,齊王在蕭太後面前也很有話語權,憑一次入宮覲見,便能將明瑟從獄中釋放。
“齊太妃幫助皇上臨朝的方法之一,就是將三朝元老南宮太傅的女兒南宮思言嫁給瞭皇上,以博取南宮傢的認可,正統繼位?”
他陰沉著臉,沒有說話。
我索性徹底激怒他:“皇上,臣妾還有一個疑問,齊太妃明明知道自己的兒子江楚賢情定南宮思言,為何還要拆散他們?隻是為瞭成就皇上的大業這麼簡單?”
他沉聲道:“溪雲,你為何會突然問起這些?”
我道:“皇上,你口口聲聲說,要臣妾留在你身邊,可臣妾和其他妃子不同,本身就牽連瞭太多的朝堂糾葛。若是皇上不願和臣妾交心,那麼將一個形同擺設的傀儡留在身邊又有何用?”
一字一句被呼嘯的夜風吹得七零八落,但我確定他懂瞭我的意思。我身負著太多的責任,無論是在南詔還是在襄吳,我從來都無法置身事外。夜風如刀,他呼吸有些急促,驀然低下頭來銜住我的耳垂,肆意噬咬起來。
我默默地承受著他給的懲罰。許久,他才放開我,將唇觸到我的耳廓:“真的這麼想知道?”
我打瞭個寒噤,隻聽他繼續道:“先帝在位時發生瞭巫蠱事件,齊傢一族失瞭勢,江楚賢幾乎無緣皇位。為瞭保住地位,齊傢必要竭盡所能倚靠旁系勢力。齊太妃助朕臨朝,朕保住齊傢不倒。”
竟是這樣的驚天秘密。
心裡一直都有很多難以解開的謎題,而謎題,在今夜終於一點點地浮上水面。
我有些冷,縮瞭縮肩膀,他的雙臂頓時攏緊瞭些。暖意透過衣料,熨燙著皮膚,讓人心裡有些發癢。我看著兩邊往後飛馳的山野,低聲問:“皇上想要帶我去哪兒?”
“去七星關。”
“為什麼?”
江朝曦靜瞭一靜,道:“洛溪雲,朕改變主意瞭,打算給你一個走的機會。”
我淒笑道:“謝皇上。”
他冷哼瞭一聲,道:“七星關被襄吳收復瞭,你哥哥洛鶴軒還算有兩把刷子,不過若不是朕恨蕭王恨到極致,射瞭他一箭,你哥哥未必能勝。”
聽到七星關被襄吳收復,我暗中舒瞭一口氣。抬頭望向天邊。
星子隱去,暗淡瞭許多,天邊起瞭一層魚肚白,快要天亮瞭。黑駿的速度漸漸變慢,最後緩緩而行。
我睜開眼睛,看見林間小路旁的一塊空地上,很多衣衫襤褸的百姓枕著行禮躺在地上,露天宿營。不遠處還有幾個士兵在埋鍋造飯,看盔甲式樣竟是南詔的士兵。
幾個百姓撐著身子從地上起來,步履蹣跚地往造飯的地方走去。一個南詔士兵從銅釜裡盛出幾碗稀粥,遞給那幾個百姓:“吃瞭這碗粥,繼續往南走,就到南詔瞭。”
那幾個百姓忙著埋頭吃粥,根本顧不得應聲。
我有些心驚,問:“這些百姓是?”
“他們是七星關的百姓,在襄吳難以立足,隻得逃亡南詔。朕已下令接受這些人,給他們錢財和土地到柳郡開墾荒田。駐懇南疆雖是苦瞭點,總好過在襄吳餓死強。你知道嗎?他們個個都對朕感恩戴德。”
我難以置信地搖頭:“不可能,這都是騙我的!”
“是不是騙你,你問問他們就知道瞭。”江朝曦翻身下馬,朝那幾個士兵揮手示意噤聲,然後將我扶下馬背。
我踉蹌往前走瞭幾步,停步不前。巨大的恐懼湧上心頭,讓我不敢去觸碰到任何真相。
“溪雲,你總是認為是南詔掠奪瞭襄吳的土地,可你有沒有問過那些土地上的百姓,他們是願意做襄吳人還是南詔人?襄吳的苛捐雜稅繁多,地方官大肆搜刮民膏,襄吳早已是一具空殼!單單靠你哥哥幾個忠義大將,你以為就可以力挽狂瀾嗎?可惜的是,恐怕洛鶴軒空有將相之才,沒有治國才華,七星關落到他手裡又如何?還不是救不瞭這些貧苦百姓?”
我怔住,心裡苦澀一片。
他又道:“忠臣不生聖君之下,襄吳正是因為國政黑暗,才會有洛鶴軒這樣的忠臣。千百年來,忠臣不能救亂世,你又何必一心想要效命襄吳呢?”
我索性直言:“那麼皇上是想將襄吳滅掉,並入南詔版圖?”
他靜靜地看著我,沒有回答。
“可是皇上,你答應過臣妾,會善待襄吳。”
“朕沒騙你,若朕在有生之年,得以統禦天下,必會創出一個大治盛世。”
江朝曦往前走瞭一步,逼視著我,道:“你口口聲聲說的善待襄吳,是要朕善待襄吳的天下黎民,還是善待襄吳的皇室宗親?若是前者,朕沒有做錯!若是後者,你現在就可以走!”
善待天下黎民,還是善待皇室宗親?
我茫然地將目光飄向遠方,山巒起伏,青嵐飄渺,一切都是那麼靜謐美好。那些百姓吃瞭粥飯,一個個傴僂著身子往前走去。經過我和江朝曦身邊的時候,他們沒有看我,或者說,已經麻木到對任何事物都不感興趣的地步。
他們在這片飽受戰亂摧殘的土地上,已經苦瞭太久太久瞭。
“朕已經下令各州各省,遇到難民就給予接濟。”江朝曦目光悠遠,口吻中滿是堅毅,“朕不求四海朝賀稱臣,隻求萬民千秋敬仰!”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容色再堅定不過。彼時晨光微熹,他的烏發、戰袍上都灑瞭一層淡金色的微光,一眼望去宛若天神臨世。
我淒然道:“皇上為何和臣妾說這些?”
手被握進一個溫暖的掌心。
他道:“你可願意和我共同迎來那樣的盛世?”
心頭似在被一柄利刃凌遲,痛楚不已。
“可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洛溪雲!每天都要讓你看到這張可憎的面孔,你受折磨,我也受折磨!”我激動起來,狠狠地轉過臉。驀然,他不由分說地將我攬入懷裡,喃喃道:“溪雲,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
我凝噎無語,強忍住淚意,將手從他手中生生抽出。
“皇上,哪個方向可以到七星關?”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你還是決定要走?”
“是。”
他的目光頓時失瞭所有的熱度,蘊含著無邊的失落:“你騎著這匹黑駿往東南向走,大概天黑就到瞭。”
翻身上馬,強迫自己不帶分毫猶豫。我淒然道:“後會無期。”
他仿佛沒有聽見,自顧自地道:“溪雲,朕發誓——總有一天,你會回來的。”
控韁駕馬,黑駿沖出的那一刻,我還是忍不住回瞭頭。江朝曦依然佇立在原地,遙遙地望著我,身後是層林盡染的深秋畫卷。
那個人的身影站在蕭瑟的秋色裡,那麼孤獨那麼涼。
我的淚洶湧落下。
連我也不曾知曉,究竟是何時,我對他的情愫暗自滋生。
情種一旦栽下,便不由自主地生根發芽,抽出羞澀的枝葉,開出歡喜的花朵,結出甸甸的果實。若是將情意從心中剜去,便會萬劍戳心,痛不欲生。
半空中有雷霆炸開,接著一道閃電將天穹生生劃開。
傾盆大雨兜頭兜臉地澆下。我失魂落魄地伏在馬背上,任由雨水將渾身都淋得精濕。
再回首,隻有濃密的雨簾,哪裡還能再看到江朝曦的身影。
若朕在有生之年,得以統禦天下,必會創出一個大治盛世。
你想要統禦的天下,為何偏偏有我的傢國?
我記起瞭江朝曦的話,抬頭望著天幕落雨,驀然覺得世事難料,變幻無常,心中一痛,索性用盡瞭全身力氣喊:“江朝曦——”
淚水混著雨水流入唇邊,一陣咸澀滋味。
“說什麼不求四海朝賀稱臣,說什麼隻求萬民千秋敬仰!你為何要用這樣的話來撼動我!為什麼!”我聲嘶力歇地喊,跨下馬兒受瞭驚,縱蹄狂奔,如利箭般沖入深雨中。
“小姐醒瞭,快去通報將軍!大夫,你過來看看,小姐醒瞭!”
熟悉的聲音隔瞭重重濃霧傳來,模模糊糊地鉆進耳朵。我試著睜開眼睛,眼皮上卻被壓瞭千斤重。
腕間寸口被兩根手指壓上,我才感覺到一些真實的觸感。之後大夫起身,絮絮地對床邊人說瞭些什麼。過瞭好一會,我總算有些清醒瞭,睜開眼睛仔細辨識瞭一下眼前的人,低喃道:“湯青?”
湯青眼睛紅瞭,重重地點點頭:“是我!小姐,這些天你都去哪裡瞭?”
我動瞭一下,卻覺嘴唇早幹裂得蛻瞭皮。湯青忙令一個中年婦女喂我喝水,話語裡充滿疼惜:“軍中找不到女人,隻好從城裡征來瞭一個婆子,小姐別嫌棄。”
我搖搖頭,啞著嗓子道:“我暈瞭多久瞭?”
湯青道:“小姐昏迷整整三天瞭!發現你的時候,你已經昏倒在馬背上。幸虧這些天我一直奉將軍之命四處找你,就這麼碰上瞭,不然萬一被那些流兵發現,指不定怎樣!”
我潤瞭嗓子,覺得力氣恢復瞭一些,幹脆捧過碗低頭慢慢喝水。我將頭埋得很低,刻意讓右臉頰的傷疤避開湯青的目光。他怔愣瞭一下,自責道:“都是我沒有保護好小姐……”
碗裡的水泛起瞭一抹漣漪,似是被什麼東西打開瞭去。
帳簾被一把掀起,哥哥大踏步地走進來,定定地看著我,卻是對其他人道:“你們都出去。”
湯青道瞭聲“是”,便帶著那中年婦女出瞭帳。
哥哥撩衣坐下,黑黢黢的瞳仁盯著我:“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瞭?你是如何失蹤的,見到瞭什麼人沒有,為什麼會穿著宮裝騎馬回來,為什麼……”
他沒有說下去,大概是忌諱那一條醜陋的疤痕給我帶來的傷害。我抬頭,淡道:“下一步行軍和作戰計劃是什麼?”
“溪雲,回答我!”哥哥強抑著怒氣喊。
“求你瞭,什麼都別問。”我抱住頭,痛苦地蜷縮成一團。肩膀上驀然一暖,哥哥的聲音落在耳畔:“好,溪雲,我什麼都不問瞭,什麼都不問。”
我咬牙忍住心中抽痛,良久才穩住心神,抬眸靜靜看著哥哥:“我人回來瞭,可以繼續幫你,你隻需告訴我,七星關已經收復,下一步你該如何走?”
哥哥神色凝重,道:“下一步的計劃——和南詔皇帝做交易,兩州換青州。”
我差點拿不住手中的瓷碗,驚問:“你不是已經打定瞭主意不做任何交易嗎?”
哥哥將拳頭狠狠地砸在床前案上,面色鐵青。
“你失蹤的第二日,便有一個包裹被丟到七星關的駐軍大營前,裡面上你的衣物,沾瞭血跡,還有一封信,信裡說,要我和南詔做一場交易,他們才會將你安全送回。”
我呼吸一緊:“你答應瞭?”
“我派瞭重兵搜山,都找不到半點線索,無奈之下,隻好答應瞭條件,互相交換瞭文書信物。”哥哥蹙緊瞭一對劍眉,眼睛裡滿是沉痛,“溪雲,陪在我身邊的,就你一個親人瞭。”
“那麼你再和他們聯絡的時候,有沒有探到什麼蛛絲馬跡?”
哥哥搖頭:“此人異常狡猾,完全沒有露出任何行蹤,真好像是遁地的幽靈,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
能做到這一點的,很可能是遁入瞭地宮。我急促道:“是齊太妃的人!”
“齊太妃?”哥哥追問。我極力想憶起當時被劫持的情景,卻感到頭痛欲裂。
我被帶進地宮的時候,是被黑佈蒙著雙眼的。而江朝曦倒是沒有瞞我,將我從地宮中帶瞭出來。可惜,當時是深夜,哪裡能辨得清周圍的景色?
齊太妃,真是一個厲害角色。
從一開始,我就跳進瞭她設定好的局。為瞭江朝曦,也為瞭江楚賢,她原本打算殺瞭我,反正用我身上的一件血衣也能威脅哥哥。為瞭鳳螭,她留我活命,卻毀瞭我的容貌。
江朝曦,如今的形勢,都在你的算計之中。青州對於江朝曦,應該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吧。
我雙目無神,呆呆道:“就按照信上說的辦,兩州換青州!”
整個戰局很快就發生瞭扭轉。由於蕭王重傷,七星關一役損兵折將不少,虎狼之師的士氣頓時一落千丈。哥哥聯合駐紮在沿海一帶宋明祈的部隊,吸收瞭趙起將軍的殘部,一路南下,逐步收復瞭徐州和雍州。
日落西山,將天邊層雲染成一大塊艷錦。哥哥身著戰袍,佇立在雍州城城墻上,英姿映在這樣的一副夕陽畫卷裡,透著一股古拙滄桑之感。
中軍大帳設在雍州城內的一處員外宅邸裡。從城墻往宅邸的方向眺望,隻見一眾官兵進進出出,慶功宴似乎很快就要開始瞭。我拾階而上,對哥哥道:“宴席很快就開始瞭,少瞭主將怎麼成?”
哥哥幽然道:“溪雲,你真的覺得我們贏瞭嗎?”
赫赫勝利的背後,有太多太多無奈的事,其中有對的,也有錯的,交織糾纏在一起,構成無法抗拒的命運。我知道他是指和江朝曦做交易的事,嘆道:“兩州收復瞭,襄吳總算是揚眉吐氣,就算失去青州那樣的苦寒之地也無所謂,你又何必想得太多。”
哥哥緩緩攤開手中的地圖,道:“青州是襄吳的北方門戶,是和漠北一帶少數民族互通的關鍵,戰略意義更是重大。無論我上瞭多少奏折,青州卻依然被朝廷忽視。青州若是被南詔奪走,那麼江朝曦豈不是可以聯合漠北一起夾攻襄吳瞭?”
我聽得有些心驚,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他一字字地道:“陽奉陰違。我會向朝廷請命,請求駐軍青州。”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急道:“你瘋瞭!你還有文書信物在齊太妃手裡!若你失信死守青州,齊太妃會用手裡的文書證明你背叛瞭襄吳!”
哥哥將我手輕輕掙開,指瞭指城外的山野,道:“溪雲,你知道這一帶叫什麼嗎?”
“是叫三戶吧。”
“這裡在軍中還有個名字,叫做萬人坑。”哥哥凝眸看我。
我頓覺一股冷颼颼的寒氣沿著脊背往上竄:“萬人坑……難道是?”
“不錯,萬人坑曾發生過幾場慘烈的戰役,南詔和襄吳都曾在這裡坑殺過數以五十萬的俘虜。”
我失聲道:“五十萬!為什麼不交換俘虜,非要坑殺?”
哥哥沉聲道:“坑殺俘虜的原因有兩點:一方面,俘虜會消耗軍中糧食和藥材,另一方面,交換俘虜之後,那些活著回到敵營的俘虜,還會在下一場戰役中來砍自己士兵兄弟的腦袋——溪雲,從這兩方面來說,坑殺俘虜是削弱對方實力的最好方法,和打一場勝仗同等重要。”
一將功成萬骨枯。我踉蹌著退瞭幾步,搖頭道:“如果是我,我做不到這麼狠。”
“上瞭戰場就得這麼狠,仁慈的下場就是喪命。”哥哥靜靜地看著我,“我們雖然收復瞭兩州,但我們實在是太仁慈瞭。”
這一路打過來,正面交鋒的戰役沒有多少,多得是燒糧草這樣的迂回戰,對於蕭王的兵力,我們真的是沒有折損多少。
我有些恍然,道:“原來如此,那麼等蕭王有機會重整旗鼓,還會卷土重來的——收復失地隻是暫時的勝利,其實兩州根本就保不住,對不對?”
“江朝曦的高明就在於此。”哥哥淡然道,“他將每一個人的利益關系都瞭如指掌,讓這些人互相牽制,達成自己的目的。他從來都不會算錯。”
驀然聽到他的名字,讓我有些沉默。哥哥沒有在意,拍瞭拍我的肩膀,道:“哥哥以後,恐怕不能陪在你身邊瞭。”
我驀然抬頭,驚道:“哥!”
“兩州、青州都要死守,不僅如此,還要死守襄吳。”
“齊太妃會報復你,向襄吳告發你通敵!”
“我洛鶴軒,甘願一死,也要為國傢而戰!”
最後一線天光終於消融在群山背後。即便在空茫的夜色,面前的這個鐵血男子依然保持著矯健堅毅的站姿。
我知道,再多的言語,也無法挽回哥哥的心意瞭。
他此生註定是為國傢而生,在面臨生死抉擇的關頭,他甘願受死。
可我總是無端地想起小時候,我靠在薰籠上睡覺,他輕輕地用披風將我一裹,背著我在雪地裡的情形。晶瑩的雪花從天上悠然落下,我睡眼朦朧,半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哥哥背上,卻依然賴著裝睡。
哥哥,我真的想幫你,可我想起那些死去的戰士,流亡的百姓,便會覺得有心無力。
那晚的慶功宴上,滿城有頭有臉的商賈陪著笑,四處向官兵們點頭哈腰,生怕一個伺候不周,憑空惹來麻煩——雍州城幾易其主,他們的脊梁也習慣瞭彎折。
幾十個穿著佈衣的百姓低著頭端菜上來,為士兵們斟酒。有人因為一時緊張而翻瞭酒杯,結果惹來瞭一場肆無忌憚的笑罵。
襄吳連年征兵,軍隊裡自然也是沾染瞭這樣的習氣,每到一處便擾民征用。春耕秋收,哪個時段曾讓百姓安寧過。
哥哥坐於上席,一杯一杯地應付著那些官兵們的祝酒。
我安靜地坐在角落一隅,絲竹管弦充耳不聞,仰脖喝下一杯酒。清釀性烈,入喉辛辣,燒得心火辣辣地疼瞭起來。
“哥哥,”我低聲道,“這樣的國傢,哪裡值得你為之捐軀?”
一杯接一杯,杯空杯滿,樽中再無空對月。我很快就醉眼朦朧,踉踉蹌蹌地走出宴席,挽一把青絲,憑欄望月。
再怎麼喝,再怎麼醉,心裡始終都是明鏡一般。
有一個聲音始終在我耳邊說——
江朝曦,也許,你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