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南詔終於有瞭和議動向。經過一番交涉,襄吳將青州獻給瞭南詔,兩國停戰,天下太平。
哥哥也得瞭聖旨,任為雍州和徐州的軍統領,繼續駐守兩州。所屯兵馬因歇戰事,均散於田間。
得瞭這個消息後,我松瞭一口氣。洛傢和襄吳都安好無恙。
又過瞭數月,新春過後又落瞭次薄雪,寒氣便退瞭不少,失瞭以往的咄咄逼人。
我再不過問外間的事情,安安靜靜地呆在宮裡。最近幾日,江朝曦越來越喜歡來詠絮宮品茶,於是我每日收集晨露、篩水煮茶。青花墨甌裡散出的那一縷茶香,是我經年祈盼的靜好。
“聽聞太後近日病得不輕,皇上可去瞧瞭?”
“看過一次,無甚大礙。”江朝曦輕答。
這之前,我曾去太後宮裡請安定省,蕭太後臉色蒙著一團死灰,一副萎靡的模樣,每次都是說不上幾句話便休息瞭。後來,幹脆稱病闔宮,誰也不見。
如今太後空有尊位,不過是個空架子,隨著蕭王一族的誅滅,外戚氣數已盡。
我溫然一笑,將茶端給江朝曦。驀然,我留意到他腰上掛著的,仍是當年那個緙絲錦囊。
齊太妃在錦囊裡繡的那行詩——待到三軍重抖擻,再無獨望雁南飛。對江朝曦而言,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我想起齊太妃,忍不住笑問:“皇上還戴著這個錦囊?”
江朝曦閉目聞香,靜瞭一會才答:“嗯。”
“這麼久瞭,難怪皇上說,送這個錦囊的,是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故人。”
由此,他目光驀然多瞭幾分鋒利:“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瞭,是聽到什麼傳聞瞭吧?”
我道:“臣妾好久沒走動瞭,宮裡有什麼動靜都不知道,哪裡聽到什麼傳聞?”
他似有什麼心事,握住我的手:“溪雲,你答應過我,再不管這些事的。”
我默然,任由他握著。他靜瞭一靜,道:“溪雲,隨朕去看看齊太妃。”
我心跳漏瞭一拍。“皇上?”
他的神情肅然,抿緊唇便往外走。我隻得隨他一同乘輦到瞭景華宮。一路上,我細細思索著江朝曦的神情,怎麼都猜不透他如今的所思所想。
未到宮前,遙遙便見華綾立在宮門迎駕。江朝曦下瞭歩輦,低聲問:“今日如何?”華綾低頭道:“還是老樣子。”
我心中訝然,趁著往裡走的當口,低聲問華綾:“太妃怎麼瞭?”
華綾道:“太妃病著,一直不肯吃藥。”說到這裡,她微嘆瞭口氣:“還不是為著求皇上放過洵王。”
我心中一沉,眼角掃過肅然宮道,隻覺暗處湧動著一股刀兵之氣,看來這景華宮周圍應藏著不少暗衛。
惴惴然進瞭宮室,鼻翼間頓時彌漫著一股藥味,揮之不去。輕羅帳後,齊太妃擁被而坐,面容憔悴,一雙眼睛蒙著股死氣。一旁有宮女端著藥碗,輕聲勸慰,但齊太妃別過臉,看也不看那藥碗一眼。
宮女見江朝曦進來,正要行禮,被他揮手制止。江朝曦接過藥碗,溫聲道:“太妃,藥已煎好,朕來喂你。”
第一次見到江朝曦如此屈尊絳貴,我心中訝異。更讓我難以置信的是,齊太妃如此要挾,江朝曦竟絲毫不動怒。
為什麼?
齊太妃依然目光冷然,絲毫不為所動。我盈盈上前,道:“皇上,讓臣妾來吧。”江朝曦目光黯淡,略一點頭,將藥碗遞給我。
齊太妃這才轉過目光,直直地盯著我。待我在床邊坐下,她突然道:“老身想和貴嬪說幾句話。”
江朝曦是神情一滯,隨即恢復常態,道:“溪雲,照顧好太妃。”目光在我臉上掠瞭一掠,便拂袖出瞭宮室。
我將湯藥舀瞭一勺,遞到齊太妃嘴邊,她卻側頭避過。“太妃,你這是何苦呢?”我嘆瞭一句。
她淡然道:“十幾年前我被打入冷宮,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詠絮宮。眼下我時日不多瞭,自然還是回不去。不知道宮裡的柳絮可開始飄瞭嗎?”
我溫然道:“柳絮紛飛,如雪曼舞,煞是好看。太妃來日方長,年年歲歲都能看到。不過太妃若是現在想看,臣妾就使人準備一番。”
她道:“沒用瞭。”
我適才註意到,如今將近四月,齊太妃竟裹著厚厚的絨氈。暖袖的雪絨用料很足,她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我勸道:“太妃,還是吃藥吧。”
齊太妃抬眸看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半晌才喃喃道:“你很像我……”
我一愣,隻聽她又道:“皇上也像……很像天齊。”
“天齊”這兩個字,我是第一次聽到。我正想詢問,忽覺齊太妃抓住我的手。她表情怪異,問:“這也許是最後一面瞭,你沒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我一怔。
我知道那些在心頭縈繞不去的疑問,今天就可以解開謎底瞭。真相唾手可得,我反而有些不安。
如果真相很殘酷,那麼我還要繼續探知下去嗎?
我有些忐忑,環顧瞭一眼四周,靜寂無人。猶豫瞭半晌,我終於下定決心,問:“太妃,你為何寧願犧牲洵王的前途,也要幫助蕭後所出的皇上登位呢?”
“你真的想知道真相?”
“是。”
“哪怕這真相對你無益,甚至有害?”
我想瞭一想,篤定道:“但求一個明白。”
“好個但求一個明白!”齊太妃顫巍巍地向我靠近,她的唇語幾不可聞:“我……其實是皇上的親生母妃。”
心頭如有閃電劈過。盡管我也曾做過類似的猜想,但真的聽到這麼一句,我還是震驚萬分。
難怪皇上會對自己母族蕭傢心狠手辣,原來蕭太後並不是他的親生母親。
我急問:“那江楚賢呢?”
齊太妃道:“洵王小皇上三歲,是皇上同母異父的兄弟。”
我怔住,心思電轉。
全天下都知道,江朝曦的生母是當朝蕭太後。如果真的如齊太妃所言,那麼蕭太後當年瞞天過海使出奪子之計,足以震動山河!
我猛然側過臉,道:“太妃,別說瞭!”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怎麼,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何對當今皇上如此忠心嗎?”
我在怕什麼?怕這個秘密給我帶來不幸?
恍惚間又想起那個男子。他殺伐果斷,他神秘優雅,他胸懷城府。想要知道他的一切,我已經陷入這個欲望無法自拔。
一念及此,我正色道:“太妃,你繼續說吧。”
齊太妃長舒一口氣:“多少年瞭,這個秘密終於可以一吐為快。”她拍拍我的手,繼續道:“我是南武三年入的宮,當時已經有瞭青梅竹馬的戀人。每年的春天,他都會在柳樹下為我舞劍,而我在一旁看得癡瞭。後來,傢族為瞭鞏固地位,硬是將我和天齊生生拆開。入宮時,我已經有瞭天齊的孩子。”
我“啊”瞭一聲,輕掩瞭唇。宮妃所懷的並非龍裔,那是株連九族的死罪啊。
她眼神空茫:“從得知有這個孩子之後,我便一心奪寵,就是為瞭保住我和天齊的孩子,讓他順理成章地成為皇子。可是我的盛寵惹來瞭嫉恨,當年的蕭太後為瞭排擠我,打通接生的宮人,趁我產後昏迷之際,將我剛誕下的孩子換走,並誣陷我誕下的是一名死嬰。她自己事先裝孕,倒是將我的孩子假作是她親生。”
那個孩子,很顯然就是江朝曦。
“那……天齊後來如何瞭?”我猶豫再三,試探地問。
齊太妃淒然道:“死瞭!有人揭發他有謀逆之心……他便被一道聖旨召進宮中,死在瞭先帝的劍下。”
我心中淒惶,垂眸不語。
“天齊一直都想著登上九五至尊,他實現不瞭,我便讓他的孩子去實現!”齊太妃冷冷道。
原來,齊太妃幫助江朝曦登上帝位,竟是有這麼一層原因。隻是這麼多年,和自己的兒子離散,聽著他疏離地喚自己太妃,恭敬地喊別的女人母後,到底是一種什麼心情?
血濃於水。為瞭助自己的孩子登上帝位,齊太妃不惜犧牲瞭自己另一個兒子的前途,該是多麼戳心的事。
我道:“太妃,不管如何,你實現瞭畢生願望。”
她眼神淒楚,搖頭道:“他們兄弟相殘,我悔不當初,悔不當初啊……孩子,請你彌補我犯下的罪過。”一邊說著,她的聲音一邊低下去。我眼瞅著她精神不濟,忙給她蓋瞭被。
我極力穩住心神,服侍齊太妃睡下,才走出宮室,看到華綾站在宮廊下遠遠地候著,便走過去道:“太妃睡瞭,不過情況還是不太好。”
華綾眼圈有些發紅:“貴嬪有心,皇上在花廳等候娘娘。”
我點瞭點頭,由著兩名宮女帶路。一路上,三月春光燦爛,灼得人眼眶生疼,幾欲掉淚。
到瞭花廳門外,隻聽裡面有人說瞭一句:“……太妃病入膏肓,如今已是金石無效。依臣之見,時日不多瞭。”
我腳步一頓,在門外停下。
江朝曦的聲音失瞭往日的底氣:“還剩多少時日,你如實稟來。”
“回皇上,太妃估摸著,就這三、五日的光景瞭。”
我聽到這一句,隻覺得腳步發虛,再也邁不動瞭。
之後便沒有瞭任何聲音。四周那麼靜,靜得好似花廳裡並沒有人,靜得好似這滿園的花影煙光都膠凝住瞭一般。
忽聽江朝曦揚聲道:“打算在門外站多久?”我恍若夢醒,忙進瞭花廳。
江朝曦在廳內正襟危坐,旁邊立著一名須發皆白的老太醫。想起齊太妃對我吐露的前朝往事,再想起太醫對齊太妃所下的診斷,我一時心亂如麻。
“溪雲,太妃有沒有服藥?”
我跪下道:“臣妾無能,太妃……沒有服藥。”
江朝曦略點一點頭,眼睛裡黯瞭一黯,半晌才道:“貴嬪告退吧,你們也都下去,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宮人們告瞭退,魚貫而出。我站著原地,絲毫未動。他抬眸看我:“怎麼還不退下?”
“臣妾想陪陪皇上。”
“朕說瞭要你告退。”他有些不耐。
“臣妾想陪陪皇上。”我淡淡道。
他神色顯出幾分疲憊來,不再和我堅持,隻是那目光有些茫然,仿若在看著窗外,仿若又什麼都沒有看。稍一留心,還能看到他嘴唇下新生的青須,給他的落寞中又添瞭幾分頹唐。
他解瞭腰上的錦囊,放在手裡摩挲著,轉目看我:“過來,陪朕說說,你八歲那年得瞭這個錦囊,該是看到瞭錦囊裡的小字瞭吧。”
我道:“回皇上,看到瞭。當時溪雲就覺得,這行詩暗隱哀傷。”
他沉默不語,許久才悵然道:“大雁歸來瞭。”
我有些意外,抬頭透過花廳紗窗,果然看到天邊蕩一溜兒人字形的鳥隊。隻聽江朝曦吟道:“待到三軍重抖擻,再無獨望雁南飛。”隨即,他扯瞭扯嘴角,自嘲道:“那你有沒有覺得,這句詩除瞭暗隱哀傷,還很可笑?”
我驚道:“皇上,沒有……”
他不聽我的否認,低著頭不辨神色,道:“你莫要解釋,如今——連朕也覺得可笑瞭!”
我愣住。
“說什麼再無獨望雁南飛,說什麼傢人團聚!朕現在貴為天子,號令三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到頭來還不是孤傢寡人。”
可想而知,那句詩對於江朝曦而言,是激勵也是希冀。掐指一算,他們母子相聚不過數月,便要天人永隔。說起來,這一生不是生離,就是死別。
我說瞭要陪他,可此時任何安慰的話語都會失瞭力度,隻得無聲地走過去,輕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身軀一顫,苦笑著說瞭一句:“溪雲,給朕備茶。”
我應瞭聲“是”,見案上溫著一壺香茶,便倒瞭一杯遞給他。江朝曦抬手接瞭,卻不喝,隻握在手中。
我正在暗暗生疑,忽見江朝曦手背上青筋暴起,“膨”的一聲,那瓷盞已經變成碎片,深深地刺入他的手掌。
我驚呼一聲,便要喊人,被他一把拉住。眼瞧著鮮血淋漓流下,我發瞭急,扯瞭帕子去捂,他卻避開我的手,將那一把瓷片握得更緊。
“皇上,不可!”我急得眼淚掉落下來,他卻任由鮮血淋漓而下,苦笑道:“溪雲,不用包紮瞭……這樣子,我才好受些。”
我淒然道:“皇上,太妃福大命大,有上天庇佑,也不是沒有康復的可能。再說太妃為何拒絕服藥,皇上應該比誰都清楚,不如遂瞭太妃的心願,放過洵王……”
話音未落,我已覺失言。江楚賢已是叛軍,是南詔最大的隱患。放瞭他,他也未必會放過南詔。
江朝曦展開受傷的手掌,淡淡道:“朕就是清楚自己不能放過洵王,不能遂瞭太妃的願,才會這樣懲罰自己。”
他靜靜地看著我,看得我很不自在,才道:“你知道齊太妃到底是誰?”
知道江朝曦這個秘密,絕不是一件好事。不過,我隱瞞得瞭嗎?
“是,臣妾知道。”恐怕此刻我想裝作不知道這個秘密,也晚瞭吧。
他靠上軟榻,閉瞭眼睛,一顆晶瑩淚珠悄然落下。
他有幾分疲憊地說:“傳太醫。”
片刻,幾個太醫進來問診,包紮,開藥。整個過程中,所有人都噤若寒蟬,沒人敢對江朝曦的手傷多說一句話。
那天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齊太妃。
也是我唯一一次看到那個年輕的帝王展露出他脆弱的一面。
隻記得,在太醫趕來之前,江朝曦開始疲憊無力地笑。他摟住渾身顫抖的我,一遍一遍地問:“你說,將至親逼上絕路的人,死後會不會下地獄呢?”
我伏在他的肩頭,一遍一遍地告訴他——
不會,不會下地獄的。
就算你下瞭地獄,我也要跟著一起去。
我這樣回答他。
三天後,齊太妃殯天瞭。與此同時,我也得知瞭華綾的死訊。
華綾是自盡而死。她悲慟欲絕,觸柱而亡。
宮裡上下為此唏噓瞭很久。江朝曦下旨,以太妃禮厚葬齊太妃,與先帝合葬東陵,並將華綾追封為二品女官,賜姓為齊,以厚禮葬。
南詔國上下一片縞素,九重帝宮一夜之間披上一層霜白,仿若落瞭白雪開瞭梨花。沒有人明白江朝曦為何如此看重一位太妃,更何況還是一名叛變王爺的母妃。
恍惚間,我總會想起齊太妃彼時的神情,她提起那個名叫天齊的男子時,臉上溢出的笑容無比滿足而美好。
在她生命裡出現過兩個男子。一個是心頭愛,一個是眼前人。齊太妃念瞭天齊一輩子,卻連一點緬懷都不分給先帝。
哪怕那個男人曾經給過她無數的權勢和恩寵。
我想,最後的時光裡,她應該很快樂,因為終於要和心上人相聚。
當護送靈柩的喪隊舉著靈幡,踩著超度亡靈的誦經聲,緩緩步出皇宮的時候,我看見江朝曦面無表情地站立在城墻之上,目光冷漠而堅定。
風絲拂來,卷起他的袍角,蕩開來又落下去,如此反復。
我不忍,上前輕握住他的手。他卻略一用力,便掙瞭開來。
我看不透他。他不讓任何人靠近自己,於是他的背影是那般煢煢孑立。
偶爾,我也會想起那天的江朝曦,聽到親生母親命不久矣之後,生生捏碎瞭茶盞,刺破自己的手掌。那時候的他,毫不掩飾地流露出自己的悲傷,反而讓我更覺得他有三分真實。
而不像現在,盡管近在咫尺,給人的感覺卻像是隔瞭天涯。
繁花落盡。
齊太妃的喪事沖去瞭不少春情,皇宮上下籠著一層更甚以往的肅穆氣息。等到祭祖大典臨近,已是夏意淺淺的暖日瞭。
禮部每日遣人送折子請我過目,有關於祭祖大典的一些事宜,也有冊妃大典所需早早備下的服侍、禮數以及各宮、各貢奉。
我將折子丟給花廬:“眼下正是準備祭祖大典的時候,難得禮部有心,早早開始準備冊妃大典。不過這一條條得也太過繁瑣,看得我頭疼。你替我做決定就好,一切從簡。”
花廬道:“奴婢哪敢僭越。”
我嘆瞭口氣,道:“你知道的,我入宮也不過是一年,就要掌管這後宮裡大大小小的事。你幫我做些,算你為我分憂。”
花廬愣瞭一愣,接過我手中的折子,又遞來一杯溫茶,柔聲道:“替娘娘分憂自是應當的,隻不過奴婢要多一句嘴。當初皇上是指明瞭容貴妃和娘娘共同掌管後宮的,哪裡隻見娘娘一人操勞,不見那一位出面的?”
我啐瞭她一口,笑罵:“你這蹄子膽子肥瞭不少!攬事等於攬權,如果不是鳳體違和,誰會放著好好的事不管?容貴妃感染風寒,哪裡就如你說的那樣!”
花廬面色一沉,嘟著嘴巴咕噥道:“昨兒我還撞見貴妃宮裡的寧柔寧溫偷偷和幾個小宮女玩兒呢!若真是鳳體違和,她宮裡的人怎麼不打緊地伺候著?”
一個念頭從我心頭閃過。我脫口而出:“當真?”
花廬點頭:“是啊,我看著她們兩人踢毽子可上頭瞭,足足逛瞭大半天,後來是紫砂找來瞭,二話不說將兩人拎瞭回去。”
我和明瑟之間的情分算是蕩然無存瞭。從她在薰籠裡下瞭白竹散,我便對她多瞭一層防備。她自然也不再和我親近,這幾個月的寥寥幾句,也都是客套話。不過,明瑟一個月前忽然病倒,太醫說是偶感風寒,誰都不得去探視。所以,我有好一陣子沒見著她瞭。
我有些失神,自言自語道:“此事有些古怪。”
“娘娘,哪裡古怪?”
我凝眉想瞭一想,道:“花廬,使人進來為我梳洗更衣。”我吩咐道,“我要去看望容貴妃。”
“可……可容貴妃闔瞭宮誰也不見啊。”
我淡笑道:“她闔宮不見,可誰說要去她宮裡才算是探視?”
一個大膽的想法闖入腦中,攪亂瞭我的心境。我現在寧願一切都是我多想瞭。
甫一入禦藥房,便有幾名熬藥的太監向我跪拜:“娘娘金安。”因著江朝曦的寵愛,宮人們對我很是恭敬。
“起來吧。”我淡然道,裝作無所事事的樣子走過去,目光卻一一掃過那些熬著湯藥的砂鍋,“咦”瞭一聲,厲聲道:“大膽,你們怎麼當的差!”
幾名太監臉色一白,重新跪瞭下去:“小的……小的不知是何事出瞭紕漏,還請娘娘明示。”
我一指那些瓦罐,厲聲問:“怎麼不見你們為容主子煎藥?你們瞅著我們是襄吳來的,打心眼裡比不過你們南詔的正牌主子吧?”
一席聲色俱厲的呵斥,讓幾個太監手忙腳亂,又是謝罪又是煎藥。我冷眼旁觀,待一個小太監將煎好的藥汁放入紅木漆盒,我才慢悠悠地道:“花廬,將藥帶上,我們親自送去。”
花廬想說什麼,被我用眼神制止。待出瞭禦藥房,走瞭一陣子,我才對她道:“去,挑個沒人的地方把藥倒瞭。”
“娘娘,你把藥倒瞭,我們怎麼去蘭林宮一探虛實啊?”
我嘆瞭口氣:“不用探瞭,容貴妃恐怕已不在宮中瞭。這藥若是送過去,隻會讓人傢知道咱們去禦藥房走瞭一遭。”
花廬愕然:“容主子不在宮裡頭?”
我道:“禦藥房必須按照太醫的處方來煎藥。方才我在一旁看著,隻看見他們拿來的那張處方,上面墨跡未幹,分明是匆忙之中寫的。何況,以容貴妃如今的地位,她若是得病,禦藥房還能少煎瞭她的藥?所以生病分明就是幌子。這碗藥,咱們就算是送到瞭蘭林宮,也不會有人喝它。”
花廬臉色一變,急匆匆地走開。再回來時,她手裡木盒中的碗已經空瞭。
明瑟為何稱病,為何不在宮中,這一切讓我心思煩亂。心念千絲萬縷,卻一根都抓不住。
距離祭祖大典還有兩天的時候,明瑟出現在詠絮宮。她穿一身俏紫鍛花宮裝,扶著紫砂的手施施然走進來。
我上前見禮:“見過容貴妃。”
她眉目含笑道:“免禮。這段時間都靠貴嬪打點,委實辛苦瞭。”
她笑得那樣自然,仿若那個口口聲聲說恨我的女子,並不存在。我淡笑道:“容妃客氣,臣妾也不過是盡到本分。”
“就算是本分,也是勞神的事情。本宮自會向皇上稟告,給貴嬪討賞。”
說話間,花廬上瞭一盞碧螺春。明瑟接過來,低頭吹瞭吹茶沫,呷瞭一口茶。
我趁機細細端詳她的氣色,並無不妥之處,隻得道:“前陣子聽聞你病瞭,現在可大好瞭?我這宮裡你也見瞭,人來人往的,不然我可要入靜室為你吃齋祈福。”
明瑟神色坦然,道:“貴嬪有心,本宮身體已大好瞭。”
我道:“過幾日夏國六皇子殿下來訪,皇上吩咐設宴和歌舞,估計到時候又要多忙一陣子瞭。”
明瑟瞇瞭瞇眼睛,道:“姐姐莫不是記錯瞭?同來的還有北方的大月國二皇子。”
我有些尷尬,忙道:“是我記錯瞭。”
其實並不是我記錯瞭。
我故意略去大月國皇子,隻是為瞭試探一下明瑟到底是否真的離開過皇宮。沒想到,她竟是對皇宮中的動靜瞭如指掌。
送走瞭明瑟,我揉瞭揉額頭,嘆瞭一口氣。
明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難道這段時間她真的沒有離開過?
而且,她沒有理由出宮,也沒有理由錯過籌備祭祖大典這個展示自己的機會。
難道是我猜錯瞭?
我靠在美人榻上,望著窗外飄飛的柳綿輕輕搖搖地蕩過眼前,一時間出瞭神。
轉眼間,祭祖大典到瞭跟前。
祭祀是在西山陵,王爺、五品官階以上的臣子、正三品以上的宮妃和命婦隨行。隊伍外圍是佩戴刀槍的皇帝親衛軍,組成瞭兩道鐵墻將皇族擁在中央。
前方長龍般浩蕩的隊伍一眼望不到盡頭。我穿著朝服坐在肩輦上,挑起簾子一角往外望去。
瓊妃的肩輦在我的右前方,透過搖晃的柔軟紗簾,隱約可以看到她窈窕的身影。
這段時間軟禁似乎磨光瞭瓊妃所有的棱角。步入肩輦的時候,明明離得那麼近,她卻沒有看我一眼。可以看出,這些日子她明顯清減瞭,眼神也失瞭往日的凌厲,隻透著一股漠然。
我盯著瓊妃的肩輦看瞭一會,也不見她有何動作,隻得放下車簾。
祭祖儀式很是繁瑣,等結束回宮,已是西落西山時分,眾人都有些乏累。儀仗隊伍依舊整齊劃一,但那股銳氣遠不及原先。
我隻感覺乏力,身子一歪靠在軟墊上休息。正閉目養神間,驀然一個銳利的聲音破空而來,將皇傢的肅穆生生撕裂。
竟是鐵器將木頭擊碎的聲音。
一瞬間呼聲四起:“有刺客,有刺客!”
“有人放火箭!”
接著,肩輦猛然晃動,是抬輦的人驚慌失措起來。我驚得心怦怦亂跳,好不容易才在搖晃的輦中穩住,掀開簾子一看,隻見整個皇傢儀仗中有幾處著瞭火。由於距離太遠,一時辨認不出。
“皇上有沒有事?”我大聲問。一名禁軍教頭策馬過來:“娘娘不要驚慌,皇上沒有危險。放火箭的是幾名刺客,即刻便可捉拿!”
言畢,他向隊伍大喊:“莫要驚慌,聽我號令!”
我舉目望去,儀仗隊外圍的軍士嚴正以待,而儀仗隊經過一番整頓,雖明顯瞭好轉,但還是被沖得有些變形。瓊妃的肩輦給擠得到瞭邊上,周圍一片混亂。
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心頭湧上一股奇異的感覺。
有什麼事要發生瞭吧。
未及念頭閃過,不遠處一道身影從高高的肩輦上躍下。轉眼間,便隱入洶湧的人群中,消失不見。
瓊妃!
呼喊尚未出嗓,瓊妃附近的軍士陣已被攻開一個缺口。火光隨著喊殺聲、刀槍相碰聲滕然而起。有人大喊:“刺客劫持瞭瓊妃娘娘,保護娘娘!”
方才對我說話的那名禁軍教頭雙眼一瞇,冷笑道:“想劫走瓊妃,他們也太看得起自己瞭!”說罷,他策馬向瓊妃失蹤的方位奔去,大月彎刀映出森寒的光。
我心裡冰涼一片。
方才看得真切,瓊妃分明是自己跳下肩輦的。也就是說,她是有人接應她逃出去。
接應瓊妃逃走的人,定是江楚賢所派。
我索性出瞭肩輦,隻見瓊妃身側果然有幾名身穿戎甲的蒙面人,正揮刀和身側的軍士一搏生死。這幾人雖然武藝高超,但畢竟寡不敵眾,眼看著就要被包圍住。
若要在重重軍兵的眼皮子底下劫人,憑這幾個人顯然不行。但若要人數眾多,又不便於行動,沒等深入皇傢重地,便會被察覺。
我在心裡重重地嘆瞭一口氣。派這幾個人來劫瓊妃,隻怕是以卵擊石。
為瞭殺出一條血路,為首的蒙面人大刀一揮,輪瞭一個滿月。我看得真切,卻忽覺渾身冰涼。
那人的身手甚是眼熟。
正思忖間,那人一個回旋身,砍掉瞭身後士兵的腦袋。方位一變,我便可以看到他的正面。他雖是蒙面,但那雙黝黑深沉的眼睛卻讓我看瞭個真切。
我捂住嘴巴,驚叫一聲。
哥哥!
沒錯。小時候,哥哥每次在院內舞刀,我都會扯著舞娘的手在一旁觀看。彼時刀風獵獵,常常震落瞭一樹桃花。
一套招式打完,哥哥披著一身桃花,轉過頭問我:“溪雲,好看嗎?”
“好看!”我甜甜地回答,等看到哥哥得意的笑容,故意一撇嘴,“隻是桃花好看而已!”
於是哥哥追著我,說我耍賴。我和他在樹下繞圈圈,銀鈴般的笑聲飄蕩在甜膩的空氣中。
而現在,他就在不遠處,用同樣的刀法砍下一個又一個的頭顱。那些噴湧的鮮血,如一瓣又一瓣搖落的桃花。
我怔怔地看著,眼眶一酸,淚水落瞭下來。
莫名地,我想起瞭瓊妃托人捎給我的話。
“總有一天,你會幫我。”
瓊妃恐怕早已知道,來接應她逃走的人是哥哥。所以,她才會對我如此說。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咬瞭咬牙,抱緊雙臂,從肩輦上一步躍下,滾落到地上。身後傳來宮女的尖叫聲和呼救聲。
塵土飛揚,嗆得我直咳嗽。更讓人難以忍耐的,是左臂上傳來的劇痛,應該是脫臼瞭。我顧不得周圍的塵土,大喊:“有刺客,救命!”
越來越多的人湧到我身邊,混亂一片。有馬蹄踩瞭我的肩膀,兵士的鐵甲無意中刮出瞭更多的擦傷……這些我都不在乎,我甚至掙紮著不願爬起來,隻希望能多制造一些混亂,讓哥哥的危險減少一分。
疼,真疼啊。
不知過瞭多久,我才被人撈起來,幾名宮女抱著我進瞭一頂轎子。遍體鱗傷瞭折磨得我滿頭是汗,汗液甚至模糊瞭視線。
“娘娘,堅持住啊,太醫很快就趕來瞭!”
我隻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在作疼,揪緊瞭身下的軟毯,大口大口地喘氣。
聞訊趕來的隨行太醫匆匆趕來,略一察看我的傷勢,滿臉驚異。
他一定想不通,受瞭這樣的傷,我居然還能強撐著意識。
“立刻為娘娘包紮傷口,另外準備熱水和白巾,娘娘右臂脫臼,要趕緊接上,不能等到回宮瞭。”太醫忙不迭地吩咐,擦瞭擦額上的汗珠。
我一個激靈,大喊:“不要,不要為本宮接骨!”
“娘娘,脫臼嚴重,不趕緊接上,恐怕以後這條胳膊就要……就要殘瞭啊。”太醫勸道。
我咬牙道:“本宮說瞭,等等再接骨!”
宮女們面面相覷,其中一人甩簾出去,看來是去稟報江朝曦瞭。
我痛到渾身無力,淚水潺潺。
接骨的瞬間,據說那種疼痛能把人疼暈過去。
我不可以暈過去,我要知道哥哥是否安全。如果他不幸被俘,我定要拖著這條脫臼的胳膊,跪在江朝曦面前求他釋放哥哥一條生路。說不定,他會因我的傷勢動瞭惻隱之心。
所以,斷不能現在接骨!
許是我的臉色實在是很難看,太醫為我把瞭脈,沉吟瞭一下,道:“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恭喜?難道是?
我一怔。旁邊有宮女快嘴道:“沈太醫,此事非同小可,你可要診仔細瞭!”
太醫繼續道:“娘娘,臣從醫二十年,不會斷錯脈象。娘娘已有兩個月的身孕。”
腹中不知何時孕育瞭一個小生命,這讓我萬分驚喜,手不由自主地就撫上瞭小腹。可心裡終究還是喜憂參半,讓我依然回不過神來。宮女們紛紛跪地賀喜,有相熟的已經勸道:“娘娘,事關龍裔,脫臼的傷不可以拖延瞭。”
可是,哥哥怎麼辦?
我狠瞭狠心,道:“誰都不準嚼舌,都給本宮清凈一會!”
話音剛落,一人甩瞭簾子進來,明黃龍袍,雍容姿態,俊逸無雙,正是江朝曦。他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我,反問道:“連朕也說不得?”
眾人皆跪下叩首。我痛得渾身是汗,隻緊緊地扶著車壁,垂眸不語。江朝曦容色冷峻,忽地伏腰下來,在我耳邊道:“如你所願,瓊妃一幹人等已經逃瞭。你可願意接骨瞭?”
他知我甚深,自是揣摩到瞭我的意圖。我無可辯解,便讓太醫為我接骨療傷。接骨的那一瞬間劇痛無比,之後雖是左臂有瞭知覺,但還是活動得不利索。宮人準備瞭熱水,擰瞭濕巾,為我擦拭傷口,抹上藥膏。一番折騰下來,我隻覺得渾身都虛脫瞭。
待一切妥當,我才得以倒在毯中休息。江朝曦看瞭我一眼,忽對旁邊的宮人道:“都給朕下去!”
我見他面容中透著怒意,心裡七上八下。果然,待四周無人,他冷眼睨著我,拳頭緊握。我忐忑不安,道:“皇上。”
他啞著嗓子,道:“這是我們第一個孩子。”
我心頭鈍痛,低瞭頭默不作聲。他恨聲道:“你倒是好算計!為瞭瓊妃,你不肯療傷,寧願我們未出世的孩子涉險!洛溪雲,你怎麼可以這樣狠?”
眼前很快被淚水糊成一片。我顫聲道:“皇上,臣妾沒有想過利用這個孩子,從來沒有!”
江朝曦凝目看我,目光復雜,好一陣子,才道:“你好好安胎,朕不許再出任何差錯!”仍是斬釘截鐵,但語氣已經軟瞭許多。
他一甩簾子,出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