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宮中,宮人已經得知我懷有龍裔的事,歡天喜地一片,忙著準備各種物事。花廬樂滋滋地道:“娘娘,先把這碗安胎藥喝瞭。等下娘娘休息好瞭,就去看看皇上賜的好東西。”
我一言不發,將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花廬終於覺出不對來,問道:“娘娘怎麼瞭?”
花廬打小就服侍我,這些年洛傢沉浮,她也是吃瞭苦頭的。我屏退瞭左右,未及說話,淚水已落瞭下來。花廬急瞭,跪在床邊執瞭我的手道:“娘娘如今可哭不得瞭,若是龍裔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讓奴婢交待?”
我飲泣道:“今日見到兄長瞭。”
她“啊”瞭一聲,疑道:“娘娘見到公子瞭?”
我垂淚道:“是。他劫走瞭瓊妃。”
花廬驚道:“娘娘,究竟是怎麼回事?公子……公子怎麼會這麼糊塗,蹚這趟吃力不討好的渾水?”
我道:“並不是公子糊塗,而是有些事情,到今天我才察覺。”
“什麼事情?”
“你可還記得瓊妃曾托人帶瞭話過來,說什麼‘大禍將至,娘娘怎麼還坐得住’?”
花廬白瞭臉:“你是說,‘大禍’指的是……公子?”
我心情凝重,緩緩點瞭點頭。若不是有異變發生,哥哥作為州軍統領,怎麼會玩忽職守,犯下劫走宮妃這樣的事情?
今日之事絕不尋常。花廬忙安慰瞭我一番,服侍我睡下。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穩,夢境一個接著一個地紛至杳來。
次日,我剛洗漱梳妝完畢,就聽見外間傳來尖細的一聲:“皇上駕到——”
我忙跪地見禮。江朝曦疾步而入,一把扶住我,道:“你如今有身子,不用這些虛禮瞭。”
他唇角揚起,佈滿血絲的眼裡卻沒有笑意。我道:“現在還不顯懷,臣妾身子利索呢,怎好廢瞭這些禮數?”
他沒有再和我爭執,看我按例行禮,忽然苦笑道:“不管你如何過分,朕總是拿你沒辦法。”
我沉默不語。他伸手撫摸我的左臂,問:“還痛嗎?”我答:“不痛瞭。”他聞言,將手按在胸口,涼涼道:“你可知,你不痛瞭,朕這裡還在痛?”
我心中五味雜陳,不知如何應答。江朝曦繼續道:“這次你放走南宮思言,等於讓洵王失去最後一絲顧忌,也讓朕平反叛亂少瞭一分籌碼?”
“臣妾知道。”
“那你為何還要幫她?”
我深呼吸一口氣,跪地道:“劫走瓊妃的人,就是臣妾的兄長。臣妾不忍他身首異處,所以才犯下這欺君罔上大罪,還請皇上賜罪。”
他盯著我,驀然仰頭哈哈大笑:“我說那個武功蓋世的人是誰,原來是洛統領!你們兄妹裡應外合,將這場戲演得好,演得好!”半晌,他才止瞭笑,冷睨著我道:“你沒有什麼要辯解的?”
我道:“臣妾自知有罪,沒有什麼可辯解的。”
他道:“好!你罔顧自己的宮妃身份,私心雜念太重,朕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呆在詠絮宮抄寫佛經,讓你好好反省。”
我問:“那皇上……何時再來看臣妾?”
滿宮除瞭柳樹,還栽種瞭花期各異的花卉,所以即便落花輕飛,春色也未央。江朝曦背手而立,怔怔地看著窗外的景色,道:“不再來瞭,你自己……保重!”
他還是動瞭怒。
我沒有安分地做一名宮妃,為瞭一己之私,讓他失去瞭擎制洵王的籌碼,平白生出瞭許多隔閡。
不知從何時起,我再也看不懂面前這個男人。
我不懂他的所作所為,不懂他為何突然寵幸明瑟。帝王的愛,難道真的如草尖晨露,倏忽便蒸發不見?
我掀開袖口,撫上腕間那根紅線,抬眸看他:“皇上可還記得這根紅線?”
是誰執著我的手,以紅絲為盟,要與我做一對煙火夫妻?
江朝曦臉色一變,拳頭攥起,手背上青筋突暴。本以為他會說些就什麼,但他終究還是拂袖而去。
我將額頭叩在冰冷的金磚地上,聽著他的腳步遠去,心頭冷得像壓瞭一塊冰,一點一點融掉最後一點希冀。
之後的數日,我開始害喜,飲食不振,滴水難進。花廬沒有經過這些事情,束手無策,急得團團轉。好在宮裡很快就派來瞭穩婆來照顧我的起居,經過一番調養,我的身體狀況才漸漸好轉。
江朝曦果然沒有再出現在詠絮宮,隻是遣盧太醫每日來為我請脈。為此,我很是失落。花廬安慰我道:“娘娘,皇上既然遣太醫每日來問診,可見對詠絮宮還是關切的。等時日一長,皇上自會記掛著來看望。”
我苦笑道:“花廬,很多事情,如果真的這麼簡單就好瞭。”
除瞭請脈的時間,我坐在宮裡抄寫佛經。可是閑暇時還是忍不住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哥哥甘願和江楚賢聯手?
我不知道這其中到底發生瞭什麼曲折,也無從去打探,隻能莫名地生出許多猜測。這些念頭如纏繞成一團的絲線,無從可解。
一月之後,夏意漸深,腹部微微隆起,隻是我愈發睡不安穩。
有民諺說:“孕婦過三伏,腹中揣火爐。”對於我來說,腹中內熱,卻也不能長時間吹風,食欲也下降瞭不少,光景真是難熬。
一日,日斜西山,暮色四合,重重宮闕上方飛著晚歸的昏鴉。花廬走進靜室,稟道:“娘娘,皇上今晚在裕華宮設歌舞宴,宴請夏國和大月國皇子,所以遣人來請娘娘去赴宴。”
我坐著未動,道:“本宮身體不適,你替我回瞭就是。”
花廬猶豫道:“可是娘娘總是悶在宮裡,心情抑鬱,對胎兒也是無益。”
這話倒是真的。望一望菱花鏡裡,雙目無神,唇無絳色,我隻能看到一張清寡無奇的臉。
我嘆瞭氣道:“那你為本宮梳妝,今晚……且去透透氣吧。”
夏國和大月國皇子此次出使,無非是和南詔結好,互通有無。席間歌舞升平,高談闊論,熱鬧非凡。
夏國皇子身著華服,興到極處仰面笑道:“南詔物阜民新,國力強盛,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
大月國皇子附和道:“我大月國也是素來仰慕南詔已久,願與貴國結下盟約。”
江朝曦拊掌一笑:“兩位誠心而來,朕也是誠心相交。來,共飲此杯!”
教坊近日來編瞭不少好曲,聞之讓人心曠神怡。眾舞女舞姿窈窕妙麗,裙擺衣袖皆綴有輕紗舞帶,在這樣一個滿月之夜,一眼望去,好一派月地雲階的勝景!
我懶懶地將半個身子靠在坐席上,欣賞著眼前的歌舞,心中暗自贊嘆。這時,有宮人端著托盤來:“賢主子,皇上吩咐要娘娘不要飲酒,禦賜清淡小菜八碟。”
托盤裡果然都是適合孕婦口味的菜色。我抬眼望去,隻見江朝曦坐在明黃的高席之上,此時恰好朝這邊遙望過來。
這段日子不見,他清減瞭一些,精神卻是矍鑠,眸光銳利。我頓住呼吸,目光就那樣越過紛飛舞裙,迷蒙月色,膠著在他身上,再也移不開來。
驀然,一股異香沖入鼻中,讓人很不舒服。
我皺眉,用袖子掩瞭,抬眸看到明瑟立在眼前,笑吟吟地看著我。她抬手將一杯馬奶奉上:“許久不見貴嬪,今兒總算是聚著瞭,好讓本宮說一聲恭喜。貴嬪如今有孕,不便飲酒,本宮就敬貴嬪一杯馬奶,聊表心意。”
我心中一個激靈,心裡不禁提防,但不好明駁瞭她的臉面,隻得強笑著接過。正打算裝作嘔吐回絕瞭這杯馬奶,忽聽江朝曦朗聲道:“容愛妃還不快過來敬夏使一杯,莫要失瞭禮數,怠慢瞭貴客。”
江朝曦唇角微彎,眼中暗含深意。我心中一動,將手中乘著馬奶的杯盞穩穩放下。
明瑟笑容一僵,道瞭聲“是”,便施施然離開瞭我的坐席。她轉身時,衣風帶起的一股香又撲面而來。我心中一陣堵,扶瞭花廬的手,好一陣才緩過來。
花廬悄悄在我耳邊道:“娘娘,剛才不還好好的嗎?怎麼這會子臉色這麼差?”
我按住心口,道:“我聞著容貴妃身上塗的香很不舒服。你剛才在我旁邊,可覺出什麼端倪來?”
花廬回憶道:“奴婢聞著,好似……是仁丹油的香味,可又不太像……”
我心中登時雪亮,道:“你之所以聞著那不像仁丹油,隻怕是放瞭過多的樟腦。”
“樟腦?娘娘,這……”
我冷聲道:“你可知,那仁丹油裡含的樟腦和按葉香,孕婦是萬萬不可多聞的?表面上看那仁丹油倒是無礙,隻是無形中就已對胎兒有所危害。更關鍵的是,萬一東窗事發,她隻需一句‘用仁丹油隻是為瞭提神醒腦’,就可以脫罪瞭。”
花廬倒抽瞭一口冷氣。
高座之上,明瑟低頭端坐在江朝曦身邊,明顯有些神不守舍。我心中寒涼,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緊瞭廣袖。
赫連明瑟,你何苦用這樣陰毒的招數,步步相逼?
花廬悄聲道:“娘娘,要不我們先行離席?”
我瞇瞭瞇眼睛:“扶本宮離席。”
話音未落,忽聽杯盞破碎的尖銳聲音。這聲音如一柄利刃,將語笑晏晏的氛圍生生撕裂。
誰都沒有預料到,竟會發生這樣的變故。
明瑟腳下躺著幾片杯盞碎瓷,酒液灑瞭一地。她容色冰冷,一腳踩上那堆碎瓷,用腳狠狠地來回碾著。
她面前的大月皇子臉色突變,站起身,朗聲對江朝曦道:“皇上,我大月誠心與貴國相交,沒想到容貴妃對我大月國心有不忿,故意打碎酒杯,實是無視我大月國威!”
氣氛陡然緊張。
我心中暗忖,故意打翻敬給大月皇子的酒盞,這哪裡是明瑟的作風?
那邊廂,江朝曦已經冷聲道:“容貴嬪,你目無綱常,還不快向貴客請罪道歉!”
明瑟眸中含淚,朝大月皇子請罪。那一刻,我看到不少嬪妃捂嘴偷笑,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我不想看到這些登高踩低的畫面,默然坐著不語。不想一旁的林婕妤笑著對我道:“容貴妃許是最近心煩襄吳的事情,才會犯下這等紕漏。賢貴嬪,你說是不是?”
“襄吳發生什麼事瞭?”我下意識地問。
她掩口而笑:“原來貴嬪你還不知道啊……這也難怪,你最近被皇上禁足瞭一個月……”
言辭談笑,我再也聽不進去。一種不祥的預感爬上心頭,太陽穴突突地跳。
我腦中隻盤旋著林婕妤的話。
襄吳,到底怎麼瞭?
我擰緊眉頭,看向明瑟。她態度恭謹瞭許多,眸中看向大月國皇子的恨意卻掩蓋不住。
待無人註意,我對花廬悄聲道:“趁人不註意,約容貴妃明晚來我宮裡一敘。”
第二日,已到酉時,我將宮人遣去休息,隻留瞭花廬在旁侍奉。一時等得無聊,便讓花廬拿來一副棋盤,自己則抓著玉質的棋子把玩。
棋子敲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伴隨著的還有偶然畢剝的燈花。
大約兩盞茶功夫,明瑟著一身俏紫鑲暗紋的宮裝施施然走進來。她面無表情,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肚子,讓我有些發怵。
我眼睛飛快地看瞭花廬一眼,手裡依舊把玩著棋子,問:“容貴妃,你可直言相告,襄吳最近出瞭什麼事?”
她不答,隻雙目無神地坐在椅子上。片刻後才道:“我知道劫走瓊妃的人,是洛統領。”
一顆棋子從我手中滑落,掉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鎮定,鎮定!
明瑟如今詭計多端,手段很辣,我不能掉以輕心。
我道:“是他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明瑟冷笑道:“可笑嗎?你我看彼此不順眼,可我們的命運還不是牽連在一起?呵,你兄長都淪落到那般境地瞭,你早就該猜到襄吳大亂!”
我低頭默不作聲,隻聽明瑟繼續道:“十幾日前,襄吳的盟國大月國,突然公然撕毀條約,進犯襄吳的邊疆國土。”
大月進攻襄吳?難怪明瑟對大月皇子的態度有所不恭。
我道:“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襄吳大可用兵抵擋,兩國實力相平,相信這場憂患很快就能化解。”
她眼神空茫,喃喃道:“襄吳亂瞭,亂瞭!你以為大月為何敢冒犯襄吳?那是因為襄吳如今群龍無首!父皇年邁,久病在床。幾位皇子也接二連三地戰死。這還罷瞭,在對抗大月的這場戰役中,太子親自上陣,戰死沙場!”
我急道:“你的消息可確切?”
明瑟漠然道:“千真萬確。”
我沉吟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襄吳的一些權貴就開始蠢蠢欲動,妄圖分羹於天下瞭吧?”
明瑟道:“的確如此。如今,父皇尚餘一子,是寧嬪所出,年前已封瞭梁王,可惜隻是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就算登基也是大權旁落。更何況襄吳的皇室一族還有陳王、寧王,他們豈能安守本分?兩族為瞭皇位劍拔弩張,想獨善其身地保持中立絕無可能。眼下,是寧王占瞭上風。而你兄長洛鶴軒,就在這種宮廷傾軋中失勢,被削去兵權,哪裡還是兩州統領。”
難怪哥哥會和江楚賢合作。怕是在這場宮廷爭鬥中,他手中的兵權根本保不住。
就如同面前的這一盒棋子,黑白對立分明,容不下任何含糊。
我有些氣結,道:“堂堂皇子,護衛森嚴,怎會發生這種事?”
“現在想這些有什麼用?江山易主,傾巢之下豈有完卵。”明瑟扶瞭扶髻上的一根釵,抬眸審視著我,問道,“我就明明白白地問瞭吧——如今,你可願意和我聯手?”
“聯手如何,不聯手又如何?”
明瑟道:“洛鶴軒如今是何等境地,相信祭祖那天你當時也看瞭個仔細吧?你若不打算和我聯手,我們從此相幹無事。如果你我聯手,讓梁王登基,自然有你們洛傢的好處!”
洛傢……
我在心裡盤算瞭一下,問:“你我要如何聯手?”
明瑟看瞭一眼花廬。我道:“不礙事,她是個貼心人兒,你但講無妨。”
明瑟這才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地說:“你把鳳螭給我,再助我殺掉大月國皇子。”
要穩坐江山,非得兵權在手不可。如今如今她在深宮,就算有心為襄吳做事,也是心有餘,力不足。所以她如今可以聯絡的忠誠武將,也隻有我哥哥瞭。
用鳳螭來幫哥哥壯大實力,然後擁護梁王得以登位——這是解決內憂。殺掉大月國皇子,讓大月和南詔無法結成同盟關系,挑撥兩國起沖突,自然無暇顧及攻打襄吳——這是解決外患。
這條路倒是行得痛,隻是江朝曦早已控制瞭玄鐵礦,而且明瑟為人陰毒……我總不至於蠢到與虎謀皮。
“隻怕你的願望要落空瞭,皇上早拿瞭鳳螭和地圖,取瞭玄鐵礦。”我道。
明瑟冷冷地看著我,許久,才道:“狡兔都知三窟,更何況藏的是天下難得的寶貝。誰說那玄鐵礦,隻藏在一處?”
什麼?
我失聲道:“你是說……?”
明瑟道:“不錯,青州還藏著另一處玄鐵礦!”
這麼說,江朝曦事先並不知道?
這麼說,我手裡的鳳螭,並沒有因江朝曦拿走瞭玄鐵礦而失去價值,而仍是讓天下變色的寶物。
我道:“此事非同小可,容我考慮幾日。”
明瑟冷笑:“洛傢都到瞭這種境地,你還有心和我賣關子?”
我道:“江山更迭,士族興衰也是無可抵擋的事情,洛傢自有他的命數!更何況,哥哥可以和洵王合作,為什麼不能和南詔合作呢?現在斷言洛傢落敗,時候尚早!”
明瑟怒極反笑:“好……我紆尊降貴來和你說這些事情,倒是讓你反將一軍!”
她為人陰險,我本就不想和她周旋,於是道:“花廬,送客。”這已是毫不客氣的逐客令瞭。
明瑟咬瞭唇,突然嗤嗤地笑瞭幾聲,道:“聽聞令堂出瞭傢,就在靜雲寺?可惜,遙尊封為晉國夫人又如何,好好的榮華富貴,都付與青燈古佛。”
我寒聲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她沒有回答,隻是從袖中掏出一根玉簪,放在手裡把玩起來。
那玉簪正是母親平日所用。
我心中如焚,努力克制自己冷靜下來。隻聽明瑟吟道:“日邊清夢斷,鏡裡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自從父親故去之後,母親經常獨自對鏡吟誦這兩句。當時覺得一腔繾綣哀傷,如今由明瑟的口說出,我隻覺渾身冰冷。
“你到底將我母親怎麼瞭?!”
她詭譎一笑,道:“洛溪雲,我既然敢站在這裡告訴你我的計劃,就是篤定你會幫我!不惜任何手段!
我出奇憤怒,道:“你不怕我會稟明皇上?”
她似是聽到瞭最好笑的笑話,格格笑瞭很久,才道:“你隻管去稟告皇上,隻怕那邊有援兵去救,這邊令堂已經歸於黃土瞭。”
我怒道:“你敢!”
明瑟收瞭笑,正色道:“隻要你和我聯手,令堂自會安然無恙。”
我掛念母親安危,又無可奈何,隻得道:“我和你聯手就是。不過,我有條件。”
“娘娘!”花廬驚叫,看瞭一眼明瑟,欲言又止。我明白她的意思,故意不去理睬,對花廬道:“本宮自有打算。”
明瑟笑得明媚動人:“什麼條件?”
我道:“隻有在親眼看到母親安然無恙,我才會將鳳螭給你。還有,這件事,你不許告訴……皇上。”
她面上似笑非笑:“怎麼,怕你失瞭寵?呵,單憑你肚子裡的龍裔,你的地位已然穩固。”
我冷道:“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我答應就是。”
“這樣最好。”我道,“花廬,送客。”
明瑟別過臉,再沒有說話,拂袖出去瞭。我將手撫上小腹,心頭浮起一絲悵然。
送瞭明瑟出去,花廬小心翼翼道:“娘娘,容貴妃的話,絕不可全信。”
我嘆瞭一聲,道:“本宮知道。可是哥哥失勢,母親在她手中,卻是真的!”想瞭一想,又道:“花廬,容貴妃上次假意稱病,恐怕是出宮運作這些事情去瞭!”
花廬驚道:“可……若沒有皇上的手諭,出宮談何容易?”
我搖瞭搖頭,心中疑慮重重。
得鳳螭,得天下。如果真的能夠將鳳螭送到哥哥手裡,對於洛傢而言,不啻於雪中送炭。
母親……
心中抽痛,頰邊濕瞭一片。憂思如一根銀亮的線,將我緊緊纏繞,動彈不得。
夢裡,我回到瞭小時候。父親、母親、哥哥都在,他們每個人都很疼我,笑貌如一塘蓮荷,在雨後漸次開放。
記得孩提時,我最怕熱,最喜歡的,還是下雨的時候。每到雨天,我都會趴在窗欞上,細數那些瑩亮的簷花。一朵,兩朵,三朵……
有時候在屋子裡悶得急瞭,我便跑到院子裡,用腳去踩那些水花。母親總會在這個時候從屋裡走出來,將我抱回去。
母親……
我趴在她的肩膀不肯下來。母親便說,乖,頭發淋濕瞭,讓娘給你打散瞭梳一梳。
母親站在身後,將我一頭黑亮的發纏在手裡。從鏡子裡,我看到她的手指根根細白,而用來梳頭的——是那枚羊脂玉梳。
我驚叫,鳳螭!
母親淡笑著說,調皮,我們洛傢哪裡有鳳螭。
真的沒有鳳螭嗎?母親,你騙我!我忍不住喊。
母親嘆瞭一口氣,說,溪雲,鳳螭是不祥之物,你千萬不要探究關於它的秘密。
既然是不祥之物,為什麼不幹脆丟棄?
不可丟棄,否則,大禍降至……
母親的聲音漸漸虛無,最後化成一縷輕煙。不僅如此,她的面容也是漸漸模糊起來。我想回過頭拉住她,但是身體卻無法轉動,隻好擦著面前的那面鏡子,大喊,娘,娘,你不要走!
“娘娘,你怎麼瞭,快醒醒啊!”
花廬的聲音傳入耳中。我猛然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做瞭一場夢。
一覺醒來,正是破曉之時。窗外淅瀝一片,原來是落瞭場雨。我記起夢中的雨景,母親那略含深意的話,不由得心驚。
花廬急道:“娘娘總是睡得不安穩,這可怎生是好?奴婢這去把陳嬤喊來,讓她給娘娘看看情況。”
我忙道:“別去!”
花廬擔憂地看我。我苦笑:“心病哪裡是醫治得好的?”
“娘娘……你不如在皇上面前揭發容貴妃的計謀,然後求皇上救下夫人……”
我打斷瞭她的話:“我瞭解明瑟,她絕對是一個玉石俱焚的人。”
花廬眼眶一紅,起瞭一層水汽:“可是夫人在她手裡,真是讓人憂心……”
我努力壓制住心傷,強笑著對她道:“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我一定會處理好這一切。花廬,扶我出去透透氣。”
這場雨來得甚是及時,一掃夏日暑氣,空氣清新涼潤,讓人舒坦瞭不少。花廬扶瞭我的手,帶我在宮苑裡走瞭一會兒,驀然驚喜道:“娘娘你看,荷花開瞭!”
果然,塘邊楊柳依依,濃蔭密處,隱間綠意間鉆出一點瑩潔白潤,似是一塊美玉躺在濃綠色的絲絨之上。
我眼看著那朵白荷開得可愛,心裡一松,笑瞭笑。花廬喜道:“等幾天,估摸著這裡都開滿瞭,老遠就能聞見荷香呢。”
是啊……荷花開滿,蓮子也該結瞭。
我含笑撫摸著腹部,似乎感受到裡面的那個小生命在蓬勃地生長。“到瞭初秋,就可以熬些蓮子粥來吃瞭。”
花廬樂呵呵地吟道:“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我忽覺心中一顫。
西洲曲,南朝樂府民歌。下面的幾句是——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采蓮的少女沒有等來她的心上人,而我也是許久未見江朝曦瞭。
昔日,他曾對我說過,溪雲,如今你我就是塵世中的一對煙火夫妻瞭。
今時,楊柳岸曉風一度,落花風軟,亂紅飛度,隻餘孤影成單。
許是我的神色不好,花廬斂瞭笑,小心翼翼地道:“娘娘,我再陪你去那邊走走。”
我搖頭。
她怔瞭一怔,強笑道:“我記得娘娘出閣前,最愛雨天賞花。”
“都過去瞭。”
“娘娘……”
我喃喃道:“蓮舟不來,蓮荷無人能賞。縱使花開又如何?花廬,回去吧!”
花廬無奈,扶我轉身。就在那一瞬間,眼底堪堪撞進一人,長身玉立,站在綠柳之下。
彼時細雨如絲,迷離惝恍。四周一片水霧,看不清那人的身影。我久久駐足,那人才緩步走來。於是,長眉、墨眸……如一幅山水畫卷,由遠至近,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竟是心底念瞭很久的人。
我屈膝禮道:“見過皇上。”
也不知江朝曦在那裡站瞭多久。讓我驚訝的是,他來到詠絮宮,竟然不讓宮人通傳。
等江朝曦遣瞭花廬在附近待侍,一時間,就剩我和他二人。
他問道:“近日身子可好?”
我有些尷尬,道:“回皇上,臣妾一切都好。”
“隻怕是一切都不好吧。”江朝曦淡淡地瞥瞭我一眼。
他今日來詠絮宮,應是有人向他報告瞭我的情況。我苦笑道:“既然皇上認為臣妾過得不好,那臣妾就是過得不好吧。”
他抿緊唇,抬手撫上我的眉頭,道:“溪雲,告訴朕,你為什麼總是愁著眉頭,你心裡到底有什麼不痛快的?”
我道:“沒什麼可苦的。”
“你如今受不起折騰,所以封妃一事也就擱下瞭。”
我啞然失笑:“皇上以為臣妾在意的是自己的品級?”
他若有所思:“朕覺得不是,可若不是這個,你整天都在煩心什麼呢?”他睨瞭我一眼,繼續道:“難道你還在記恨朕禁足你一個月的事?”
“臣妾不敢。以己營私,臣妾實是有罪。”
他收回手,怔怔地看著掌心紋路,忽道:“溪雲,你怎麼還不懂?朕罰你,並不是因你幫助洛鶴軒放走瓊妃,而是罰你背信棄義!你明明答應過朕,再不管這些事情,安安分分做一名宮妃,為何你做不到?為何!”
我驚詫,抬眸看他。
那手掌往下兩寸,袖口之下,便是那根紅線。他苦笑著看著那紅線,道:“煙火夫妻的承諾,你可還記得?”
我從未忘記過去年的七夕。
彼時,煙花在夜空上四綻開來,仿若漫天絢麗的霞光,瞬間破雲裂錦,美得炫目。
身側經過無數對執手相牽的情侶,他們望向彼此的目光中情意無限。不知眼前這個帝王當時是何想法,竟然走去路邊不知名的攤位,買下一對紅絲線。
當時的江朝曦,服色尋常,想必那攤主也隻覺得此人俊美,並未想到竟是當朝皇帝吧。
可是,如尋常巷陌裡的煙火夫妻一般相守一生,不過是一個奢望。
我心頭鈍痛,顫聲問:“我記得皇上說過——不求四海朝賀稱臣,隻求萬民千秋敬仰。臣妾想問皇上,是怎樣的萬民敬仰?”
“濟世安民,百姓安居樂業。”
我道:“皇上和尋常百姓不通過,屬於這天下,屬於這江山,註定無法和臣妾做一對煙火夫妻。而同時,臣妾心中也有牽絆,割舍不去。”
他直直地看我,驀然欺身過來。我隻覺額上忽然一暖,竟是他印上一吻。
耳邊,他啞聲道:“濟世安民,天下安定。不僅是這樣,還有,還有!朕還願……這天下的稚兒,都有雙親養育,都可承歡膝下!”
再沒有骨肉分離,再沒有孑然一人,再沒有相望不相親……
所有的孩子都有父母相伴,所有的父母都有孩子奉養。再也不會有人獨自登上西樓,看著自己的孩子環繞在別人身邊,看到眼角酸澀,隻得去望天邊孤鴻。
我想起齊太妃,淚水滑落下來。
他猛然推開我,拭去我的眼淚。“溪雲,就算是為瞭你腹中孩子著想,你不可再整日心傷。”
我心頭晦澀,輕輕地點瞭點頭。
他擁著我,輕聲道:“荷花開瞭,再過些日子,就是滿塘花開勝景。你若悶瞭,朕便來陪你一起賞花。”
我不由得感動,道:“好。”
執手相望,眼前人是心頭愛,這也算是世間最難得的美好事情瞭。
我將頭靠在他的肩頭上,隻覺心中是這些日子裡難得的愜意和溫柔。驀然,目光望見遠處的假山處,似乎有人影閃過。
我眉頭一皺。江朝曦已經察覺,解釋道:“那是朱文,朕讓他在遠處待侍。”
不多會,朱文低頭走到近處,神色有些異樣。我抬眸看江朝曦,他目光也有些閃爍,便正瞭身子,道:“雨天路滑,臣妾不便久待,還請皇上移步宮中用茶歇息。”
江朝曦笑道:“朕怎好再去勞煩愛妃,你自己保重,路上小心滑,回去註意休息。”
“那臣妾告退。”我心中隱隱不安,但不好再待,便喚出花廬,向宮中走去。
待轉身走入一條花徑小路,抬眼看到路邊一座假山。我對花廬耳語幾句,便和她一起躲入假山之後。
大約半盞茶功夫,隻聽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朱文的聲音隱約傳來:“皇上,刑部大人已等候多時。”
江朝曦道:“目前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除瞭發現大月皇子屍體的宮女、聞訊趕來的兩名公公、無名護衛,前去通報的宮人……再沒有瞭。”
江朝曦寒聲道:“這些人都控制起來……”
他和朱文漸漸遠去,再說些什麼,我也聽不清楚瞭。我扶著假山,隻覺得耳畔嗡嗡繞著他們剛才的對話。
大月國的皇子死瞭?
我無暇理她,扶著假山石塊僵立,心思電轉。手指漸漸收緊,石頭上的青苔被我抓進指甲裡。花廬擔憂道:“娘娘……”
我回過神來,道:“難道,這是容貴妃……”
我沒有說下去,隻覺得那句話如鯁在喉。
明瑟說過,她要殺掉大月國皇子,讓大月和南詔盟約破裂。
現在大月國全力攻打襄吳,對南詔自然無暇顧及。一旦戰爭結束,大月一定會和南詔再起幹戈。
若是大月敗瞭,士氣大落,兵力空虛,自然沒有力氣再討伐南詔。所以,大月國和襄吳之間的戰況變得無比重要。
在這種情況下,若要勸南詔出兵救援襄吳,就十分容易瞭。
隻是,我沒想到明瑟行動竟是如此迅速。
我擰著眉頭,在花徑上緩緩而行。花廬問:“娘娘,到底發生什麼事瞭?”
我搖頭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事,隻是覺得那個人……未免太過厲害瞭!”
柔弱的明瑟,在一夕之間突然變得如此強勢,如此咄咄逼人,讓人不由得心生疑慮。
她是襄吳的公主,應該有不少死士為她效忠的吧?不然,以她一介宮妃的力量,如何能殺大月國皇子?
我打瞭個冷戰。
眼下的狀況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