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仿佛一場夢。
在夢裡,我又回到瞭過去。在南詔的後宮,繁花似錦,歌舞升平,閑時煮茶,聽茶水在銀釜中咕嘟作響,時光就這樣淡去。
還有一名男子,坐在明黃鎏金的寶座之上,帶著一縷似有還無的淡笑。
身邊,是瓊妃與我共舞。皎潔月光如水銀流瀉,鋪瞭滿地,映出飛旋的舞姿。
她現在已經不是瓊妃瞭,我該叫她,思言。
我吃力地笑瞭笑:“思言?”
聲音暗啞,尾音沉得幾乎聽不到。
而面前的女子站起來,驚喜地喊:“她醒瞭,你們快來,溪雲她醒瞭!”
我昏迷瞭?
打量著面前陌生的房間,我記起昏過去前那個殘酷的畫面,不由得打瞭個寒戰,向小腹摸去。
孩子,我和江朝曦的孩子……
是熟悉的觸感,我的孩子仍然安然無恙。
我放心下來,眼眶微微濕潤。花廬撲瞭過來,沒有說話眼淚已經啪嗒啪嗒地掉瞭下來:“娘娘,你嚇壞奴婢瞭”
“花廬,這裡是哪裡?”
“漠城,洵王的駐紮地。”是思言的聲音。
沒瞭金簪玉飾,思言依舊是昔日那副絕美容顏。她在我床邊坐下來,端過一碗湯藥,吹瞭吹上面裊裊的熱氣,嘆瞭口氣。
“洛統領把你帶回來時,你滿身是血……若不是半路上經過診治,這孩子怕是保不住瞭。”
是瞭,我想起來瞭。
是哥哥和一行人去救母親。
那麼……
“我娘呢?”我問。
思言和花廬對視一眼,沒有說話。我突然緊張起來,追問:“我娘呢?”
“溪雲,節哀順變。”
我喘氣急促,咳嗽瞭幾聲,花廬忙幫我拍背。我推開她,問道:“為什麼?哥哥不是派去瞭那麼多兵士嗎,怎麼還救不下一個老人?”
花廬默默無言,將一塊帕子塞進我手裡。我伏在她肩頭,痛哭出聲:“你說……為什麼連一個老人都救不出來?”
思言突然激動起來,打斷瞭我的聲音:“別哭瞭!難道……你要洛統領心裡更難過嗎?”
隻這一句,讓我停止瞭抽泣。
“漠城現在危在旦夕,洛統領幾乎都愁白瞭頭發,你若再悲傷,他心裡可怎麼過去這道坎呢?”
人死不能復生,我若再責怪哥哥,隻能徒添傷感。
我擦幹眼淚,接過思言手中的湯藥,道:“好,我等哥哥回來。”
思言點點頭,瞥瞭我一眼:“這也是為瞭你腹中的骨肉好。”
花廬服侍我吃瞭幾塊糕點,又進瞭一些熱茶,休息瞭一會,我才覺得腦中神智漸漸清明瞭。
我問道:“思言,這段日子,你過得好嗎?”
她愣瞭一愣,莞爾一笑,伸開手掌讓我看上面的薄繭:“溪雲,我過得好!雖然今天擔心明天的命,但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這裡比後宮裡舒服多瞭。我還要多謝那天,你幫瞭我。”
我勉力一笑,沒有答話,將目光投往屋外。
屋外,一張破舊的軍旗在風中無力地飄搖。
大約兩個時辰,天已經黑透,一個隨從進來稟告:“江統帥和洛統領回來瞭!”
說話間,哥哥一甩簾子走進來,見我臉色淡然,神色一松。我心頭突跳,目光投向哥哥身後的那個人——
江楚賢。
他身穿戎裝,器宇軒昂,多瞭一分英氣,淡瞭一份儒雅。但清亮的眼神,彰顯出他超俗的風采,仿若還是記憶中那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思言迎瞭上去,道:“溪雲醒瞭兩個多時辰瞭,現在服瞭藥,也吃瞭些東西,好多瞭。”
哥哥點瞭點頭,大步邁過來,看著我卻不說話。我想起湯青和母親慘死,淒然一笑。
他道:“溪雲,你打算下一步怎麼辦?”
他的意思應該是送我回南詔後宮。我低瞭頭,思量瞭一番,道:“我想留在漠城養傷……直到孩子生下來。”
回宮的路途很是遙遠,若是途中再發生什麼意外,我可真的是躲不過瞭。
眾人皆是一愣。大概沒有想到我會如此回答。哥哥沉吟,道:“也好,漠城暫時沒有危險。”
接下來,哥哥將我的膳食、起居佈置瞭一番,便和江楚賢出去瞭。直到此時,我才註意到,江楚賢自始至終都沒有和我說一句話。他目光遊離,很輕很薄,有時候落在我面上一瞬間,便又移瞭開去。
入夜,思言端瞭油燈過來,對我和花廬道:“聽聞有些大病初愈的人需要加餐,我就和你們住一間吧,夜裡也好給你遞水遞食。”
我有些過意不去,道:“真是勞煩你瞭。”
思言看瞭我一眼:“哪裡學的客氣話?你幫我逃出來的恩情,我還沒還呢!”
我心頭一暖,任由她鋪瞭床睡下。
夜裡還是悶熱,我因是孕期,不能用冷水,也不能吹風,更是難以入寐。思言翻瞭個身子,輕聲問:“有心事?”
我苦笑:“嗯。思言,你說——皇上會來攻打漠城嗎?”
“顯而易見,隻不過是時間問題。”
“難道不能以和平方式來解決嗎?”
思言頓瞭頓,道:“和平?溪雲,你太不瞭解皇上瞭。你以為……大月國皇子真的是赫連明瑟殺掉的?”
我心頭一跳。
我一直以為,明瑟是借助瞭襄吳死士的力量才殺瞭大月國皇子。可是,如果她和江朝曦有交易,那麼……江朝曦也可能是兇手。
“朝中關系錯綜復雜,這不過是皇上想出兵大月國的一步棋罷瞭。”
是嗎?
許許多多條人命,隻不過是一顆顆帝國夢想的鋪路石子?
我心裡嘆瞭一聲。
江朝曦,你一心想要統禦天下,那麼心裡還有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此後數月,不斷有戰報送來。
南詔軍聯合襄吳梁王攻打大月,氣吞如虎,首戰告捷……
大月節節戰敗……
一條條的戰報,就凝聚著無數人的鮮血。
很多時候,我步履蹣跚地走出屋子,看江楚賢發號施令,舉手投足間自有乾坤。可是時局越來越緊張,哥哥的神色也和季節一樣,變得越來越冷瞭。
江楚賢一直在訓練軍隊,鞏固邊防,但四周諸國的態度開始隱晦起來。南詔現在風頭正盛,哪裡有人會資助他而得罪南詔呢?
南詔收復大月,重整旗鼓之日,就是漠城臨難之時。江朝曦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威脅他江山穩固的隱患。
冬天來瞭,天空凝聚著濃厚的雲,狠狠地壓在人們的心上。在一個寒風呼嘯的早晨,我誕下瞭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公主。
我給她起名叫漠兮。
花廬很喜歡抱她,常常一抱就是老半天。我笑著打趣她道:“你也不怕寵壞漠兮,將來她纏上你,幾步路都要你抱。”
花廬笑呵呵地說:“娘娘,我就喜歡抱,你就讓我疼一會吧。”
我笑著向襁褓中的孩子看去,粉嘟嘟的嘴巴,烏黑的大眼睛,的確可愛。
不知道江朝曦看到這個孩子,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頓時,我心情變得無比復雜。
花廬哄著漠兮,笑容一點點斂去,喃喃道:“娘娘,你要在這裡呆上多久呢?我們去和公子商量一下,讓他護送我們回南詔好不好?”
我勉力笑瞭一下:“此事以後再議。”
回去……
那他們該怎麼辦呢……
我想起哥哥,滿腹憂愁。
驀然,簾子被人掀開,思言卷著霜寒氣息走進屋中。她原本很喜歡漠兮,往日一來就逗弄她,如今卻容色沉重,看也不看漠兮一眼,便重重地往床沿上一坐。
我問:“發生什麼事瞭?”
思言嘆道:“今天得來消息,大月國戰敗,南詔大獲全勝。”
在江楚賢四面楚歌的時候,這的確不是個好消息。我垂眸不語,她繼續道:“溪雲,南詔軍的鐵騎,遲早會來踏平漠城。”
花廬面有驚異,欲言又止。思言再不多說,起身離去。
我心裡發苦。
我知道思言的意思。我原本留下來,就是為瞭讓漠城多一層保障。可是……利用漠兮,真的會讓江朝曦放過漠城嗎?
我從花廬手裡抱起漠兮,哄瞭兩聲,淚突然就落瞭下來。
冬夜,四周靜寂,隻餘風搖枝椏,偶有隱約的腳步聲和人聲。驀然,有簫聲破空而來,在這青空之下低回婉轉,如訴如泣。
我躺在床上,細細品瞭那簫聲,隻覺得宛如一曲離歌,帶瞭無盡悲涼的唏噓。便再也睡不著,躡手躡腳地披瞭披風,走出屋外。
城墻之上,一人獨立,執一蕭管靜靜地吹。再往上看,蒼穹之上疏星暗淡,恍若隔世。
驀然,簫聲停瞭。
“外面風冷,還是回去吧。”他道。
這是自從我來到漠城之後,江楚賢第一次和我單獨面對。我裹緊瞭披風,上前走瞭幾步,道:“睡不著,來品簫。”
江楚賢回過神看我,瞳色烏深,笑容淺淡。他道:“可品出什麼來瞭?”
我苦笑道:“品出來瞭——西風蕭瑟,日暮西山,何處是歸途。”
他仰頭大笑,道:“何處是歸途……漠城已經窮途末路瞭。”
我一凜,道:“何出此言?”
江朝曦道:“襄吳的國君薨瞭,梁王繼位。”
風片呼啦地吹過來,我打瞭個冷戰。江楚賢走過來,解下披風為我披上:“你身子弱,多披一件擋寒吧。”
的確溫暖瞭許多。
我嘆瞭一口氣:“多謝。”
“不用謝我,反正這樣的日子……也不會多瞭。”
微弱的燈光打過來,在他的側臉投下瞭一片陰影。我抬頭望著,這個男人容貌沒變,但從內心深處,他已經實實在在地,徹底絕望瞭。
“皇兄這一次又成瞭最大的贏傢。”他淡笑著說,“大月國戰敗,但是南詔援兵仍然沒有撤離國界,襄吳國內人人惶惶不可終日。梁王在此時登基,羽翼未豐,而且還要倚靠皇兄的力量清除寧王和陳王的餘黨,於是……”
那句話很艱難,他沒有說。
我靜靜地等著他說出來。
我真的想知道,江朝曦到底有多大的野心。
江楚賢深呼吸一口氣,才道:“於是梁王就對皇兄俯首稱臣,自願為附屬國……溪雲,可笑嗎?梁王現在真的是梁王瞭。”
我撐不下去瞭。
更痛苦更殘酷的事情,我都咬牙挺瞭過來。可是此時,我真的是一絲力氣也沒有瞭。
我蹲在地上,止不住眼淚。風吹過來,臉頰一陣刺骨的疼痛,仿佛要凍裂開來,流出鮮紅的血液。
江楚賢將我扶起來,抹去我的眼淚。“不要哭。”
我嗚咽著搖頭:“傢國亡瞭……亡瞭!”
在這場博弈中,我輸瞭,輸得徹頭徹尾。
本以為江朝曦會顧念往日的承諾,不會將襄吳亡國,但他為瞭江山帝業,還是將襄吳一舉奪下。
我輸在動瞭情,他贏在沒有心。
不知過瞭多久,我才漸漸平靜下來。江楚賢靜靜地看著我,嘆息道:“回去吧。”
我揉瞭揉發僵的臉,抬眸望他。良久,我才下定決心,道:“你可以將我和漠兮作為和江朝曦談判的條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是畢竟是親生骨血,他總是要有一點讓步的。”
江楚賢仿佛沒有聽到這句話,重復道:“回去吧,外面冷。”
我想再說什麼,他已經一揮手,示意我噤聲。
“溪雲,我不想利用你做什麼!而且挾人妻女之事,委實不太光明磊落。我恨皇兄,但我不會不擇手段,我要實實在在地和他拼上一場。”
他說完瞭這番話,便不再看我,緩步走下臺階,邊走邊大聲吟道:“揮羽扇,整綸巾,少年鞍馬塵。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若不生在帝王傢,獨與思言伴一生,該有多好啊!”
我默然立在冷風裡,心頭千瘡百孔。
回去後,我看著漠兮熟睡的紅潤小臉,不由得自言自語道:“漠兮,此生你若是沒有生在帝王傢,該有多好。”
一夜無眠。
江朝曦沒有放過漠城,當二十萬大軍兵臨城下時,正是嚴冬臘月。大雪飄飛,堵死瞭所有逃亡的路線,而南詔軍一圍就是半個月。
漠城中糧草告急,每餐食物供應日日減少。我常常餓得頭腦發昏,但還要省下口糧給漠兮吃。
可即便如此,漠兮還是餓得直哭。她還是個剛滿月不久的孩子,即使是饃饃泡軟瞭,她仍然是咽不下去。眼看著她消瘦瞭不少,我下定決心,對花廬道:“去備些紙筆來。”
花廬餓得有些虛脫,驚問:“娘娘要紙筆做什麼?”
“給皇上寫信。”我淡淡地道。
這一次攻打漠城,他是禦駕親征。我知道,江朝曦如今就在漠城之外的軍營裡。
花廬眼睛閃過一絲光彩。“娘娘,太好瞭……皇上看在小公主的份上,一定會網開一面……”
天寒地凍,墨被生生凍住,我費瞭好一陣工夫才化開瞭墨。然而真正提起瞭筆,我卻不知寫什麼好。
所謂情怯,大抵如此。
很久,我才提筆寫完這封信。在信中,我求他放漠城所有兵士和百姓一馬。在信的末尾,我顫著手指寫上這麼一句話——與君久別,臣妾甚念,盼與君相見之日。
字字句句,都藏著他的影子。隻恨信箋太短,無法說盡相思意。
盡管我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一滴淚還是落在紙張一角,洇濕一片。
寫完後,我將手腕上的紅絲線解下,剪瞭漠兮一縷胎毛,連同那封信一起塞瞭進去。
看到往日紅線盟約,看到幼兒淺黃細弱的毛發,他再心冷如鐵,也該被撼動一絲一毫吧?
我踉踉蹌蹌地將信揣在懷裡,走到江楚賢的營帳裡。這時,我聽到裡面有激烈的爭吵聲。
“江楚賢,現在軍糧都不夠用,為什麼還要接濟那些百姓?”是哥哥的聲音。
“洛統領,我們已經走到盡頭瞭,沒有援兵,沒有接濟,你覺得事到如今,我們還能撐多久?”
哥哥沉默瞭。
江楚賢道:“也許從一開始……就錯瞭!洛統領,你投降吧,皇兄不會殺你的。”
哥哥沉聲道:“不會殺我,比殺瞭我還難受!襄吳亡國,我在這個時候投降南詔……哈,我洛鶴軒不是一個沒有風骨的人!”
“可是糧草即將消耗殆盡!”
原來事態,已經嚴重到這個程度瞭嗎?
我掀簾進去,舉起信,大聲道:“都不必爭論瞭,我給皇上寫瞭一封信,隻要將這封信送到,一切問題都會解決!”
帳內一陣靜寂。
進去之後,我才發現除瞭哥哥和江楚賢,思言也在。隻是,她縮在角落裡不言不語,直愣愣地看著我。
哥哥淡淡地說:“把信給我吧。”我松瞭一口氣,將信遞給他。沒想到他拿到信之後,便往燭火上送。
我驚叫一聲,撲過去奪信。由於餓得沒有力氣,我撲倒在地上,好半天沒有起來。
一隻手伸瞭過來,幫我把信奪瞭過來,遞給我。
我抬頭看著江楚賢,扶瞭他的手吃力地站起身。哥哥冷冷地覷我:“溪雲,你莫要再多說一個字。江朝曦那個惡鬼不可能放過我們,我們也不可能投降!”
語畢,他甩簾出去瞭。
江楚賢有些歉意,問道:“你沒事吧?是我無能,讓你受苦瞭。”
我搖搖頭,沉默地將信按在胸口上,走出營帳。
鉛雲低垂,冷風呼嘯。
我的目光掠過馬欄,發現裡面剩下的都是骨瘦如柴的劣馬瞭。幾個面黃肌瘦的士兵,正在爭奪一碗湯水。
我連一匹能馱動我的馬匹都尋不到,連走出城門的力氣都沒有。如果不能將這封信送到,漠城裡真的要易子而食瞭。
一雙手從背後伸來,在我的肩膀上輕輕一拍。
我木然回過頭,看到南宮思言站在身後,身子單薄得如秋風中的樹葉。
她說:“我幫你送信。”
我苦笑:“馬匹都沒有像樣的,你怎麼送?”
思言沒有說話,取過我手裡的信,示意我跟在她身後。我隨她走上城樓,隻聽她將兩指放在手裡吹響,半晌,空中便呼啦啦落瞭一隻灰色的鴿子。
“這隻能活到現在不容易,其他的都被射殺瞭吃瞭。”思言勉強笑瞭一下。
飛鴿傳信,是最後的希冀瞭。
我看著她將緊緊地將信綁在鴿子的腿上,喂鴿子吃瞭一點稻谷,然後松開手,鴿子便飛往遠方。
極目之處,黑壓壓的一片,是江朝曦的軍營。
之後便是揪心的等待。
可是,一天一天過去瞭,我也更加絕望。
是信鴿沒有送到信?
還是江朝曦根本就置之不理?
我無從得知。
思言突然闖入屋中。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將一支筆塞進去,語無倫次地說:“寫,你快寫!再給皇上寫一封信啊!他愛你,我知道的!他逼我侍寢,睡去的時候,夢裡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他一定會心軟的……求你瞭,溪雲……”
她一臉哭相,可是沒有眼淚,也許真的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瞭。
“信鴿回來瞭,你知道嗎?溪雲……所以你快寫,快寫啊!”
我打瞭一個激靈,問:“信鴿,回來瞭?在哪裡?”
思言一指窗外,說:“剛才跟著我進來瞭……咦,在哪裡?”
她有些癲狂地四處尋找,嘴裡喃喃自語“剛才明明還在”。我有些害怕瞭,上前抱住她哭喊:“別找瞭,思言!”
她沒有理我,一把掙開我,嘴裡不停地喊:“一定是被什麼人給煮掉瞭,怎麼辦,怎麼辦!那是我們最後的希望瞭啊!”
我往後跌去,花廬一把扶住我。兩個人都跌坐在地上。
思言已經瘋瞭。
正在這時,江楚賢從屋外沖進來,一把抱住思言。他喃喃道:“思言,沒事瞭,沒事瞭……”
思言這才恢復瞭正常,她眼中的濃翳漸漸散去,開始變得清明。最後,她嚎啕大哭:“楚賢,為什麼……為什麼天下之大,卻無立錐之地?為什麼我們拼盡瞭最後一絲力氣,還是不能在一起?”
“思言……”江楚賢拂開她額前凌亂的頭發,溫聲道,“別怕,最後一刻,也有我陪著你。我們生同衾,死同穴。”
我沒有聽到思言回答瞭什麼。
因為,我用盡全身力氣抱起漠兮,沖出屋子。整個漠城已經亂瞭,很多人在街上哭號奔逃。他們大喊:“南詔軍攻城瞭!”
江朝曦就在這個時候,攻城瞭。
兵荒馬亂中,我一眼看到瞭哥哥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喊:“哥哥,帶我一起出城——”
他回過頭來。我抱著漠兮,噗通一聲跪在他的戰馬前:“我和你一起出城迎敵!我不信,不信江朝曦會如此狠心!”
哥哥翻身下馬,四周軍士肅立子在一旁。他屈膝半跪,看著我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深邃。
漠兮原本是哭著的,看著哥哥,突然安靜下來。哥哥向她微微一笑,她便格格地笑瞭起來。
真是稚子不知愁滋味啊。
哥哥一邊拍著漠兮,一邊對我道:“這是我的外甥女,可是我卻從未好好地看過她!今日能和她相視一笑,我洛鶴軒死也瞑目瞭!”
我嘴唇顫抖,道:“你不要說死字!你看,漠兮多可愛,她長大一定是冰為骨,霜為華的好女兒!你要看著她長大,教她練劍……”
哥哥看著我的目光充滿疼惜,口裡卻說:“陳參將,派幾個人,將洛溪雲和漠兮一起鎖到高樓頂層!”
“不——”我撕心裂肺地喊,拼命掙紮。哥哥喃喃道:“思言,江朝曦不會殺你,你要活下去!”
語畢,他轉過頭,再也沒有看我。最後,我還是被拖往高樓。
最後被鎖進高樓的,並不是我一個人。士兵們將思言和花廬推瞭進來,然後將房門關註,鋃鐺上鎖。
半空裡回蕩著號角聲。漠兮在這樣的嘈雜裡,嚇得尖聲哭叫。
思言絕望地喃喃自語:“江楚賢,你騙我,你不是說過——生同衾,死同穴嗎?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拋下我一人?”
高樓頂端的這個小房間,沒有窗戶,隻有一個小小的透氣窗。
我吃力地搬來凳子,站在凳子上,從透氣窗往外看去——
城門大開,兩軍對壘。為首的是江楚賢,一身雪白戰袍。在他的身側,是一身黑色戰袍的哥哥。
他們沖進敵軍營內,勇猛無比。
可是,最終是寡不敵眾。
我從凳子上滑落下來,無力地靠在墻角。漠兮被花廬抱在懷裡,漸漸止住瞭啼哭。思言反而安靜瞭下來,她嘴角噙瞭一抹淡笑,對我道:“洛溪雲,今天——隻有你不會死。”
我伸出手指,看陽光下的塵埃在指間飛舞,喃喃道:“我的心已經死瞭。”
手腕上,再也沒有那根熟悉的紅絲線。
煙火夫妻,終究還是一句戲言呵……
思言卻說:“溪雲,你必須活下去,你要幫我求江朝曦——求他讓我和江楚賢葬在一起。”
我心頭苦澀,道:“我答應你。”
她微笑,輕聲道:“謝謝你。”
話音剛落,她的神情忽然變得很是怪異。接著,她軟軟地倒瞭下去。從她的嘴角,湧出瞭一股鮮血。
花廬發著抖,縮在墻角裡,不敢多看一眼。我愣瞭一愣,一步步地走過去。她是服毒自殺。
我將思言的眼睛蒙上,之後便安靜地在角落裡坐著。外面傳來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一片靜寂。
花廬發著抖,問:“娘娘,皇上會來尋找我們嗎?”
我點頭:“當然會。哥哥既然把我們鎖在這裡,就一定會告訴他——我們在這裡。”
她松瞭一口氣,看瞭看懷裡的漠兮,輕聲對我道:“娘娘,小公主睡瞭,我好累,也想睡……”
我頷首,道:“睡吧。”
她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抬起頭,從透氣窗中看到,滕然而起的火光照亮瞭夜空。一切,都該結束瞭吧?
有人一步步走上樓梯,步履沉重。走到房門前,他用鑰匙打開門鎖,嘩啦一聲,推開瞭門。
江朝曦。
是他。如今能出現在這高樓之上的,隻能是他。
他的目光有些冷漠,有些疏離。他看到思言的屍體時,神色一怔。
我開瞭口:“瓊妃死瞭,皇上還能認得出她嗎?”
昔日冰肌玉骨的美人,在月光下跳漢宮秋月的佳人,如今瘦骨嶙峋,頭發枯槁成篷草。他定定地看著,問:“臉色鐵青,七竅流血,是服毒?”
我道:“是……她臨死前,希望能夠和江楚賢葬在一起。皇上就答應瞭吧?”
江朝曦神色有些凝重,隱隱透著種悲哀。
“朕會答應思言的要求……”他盯著我:“不過,這種時候瞭,你還有心情管別人。”
由於昏暗,加上花廬抱著漠兮靠在墻角裡,江朝曦一時沒有察覺。驀然,睡得舒服的漠兮打瞭個哈欠,他才盯住瞭花廬懷裡的襁褓。
遠遠地,能夠看到花廬懷裡的漠兮時,他眼中明顯生出瞭熱度。
“我們的孩子?”他問。
我答:“是的,女娃娃,我給她起名叫漠兮。”
他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苦澀:“漠兮……我不喜歡。”
我點頭道:“你當然不會喜歡,因為這個孩子會永遠提醒你——在漠城你殺瞭很多人。”
江朝曦有些發怔,半晌才道:“我知道你會恨我。為瞭這一天,所有人都恨毒瞭我。母妃,楚賢,還有你。”
我走到花廬身邊,她還是沉沉地睡著,鼻翼微微顫動。這幾天她的精神高度緊張,一旦松懈便會睡得死死的。
我最後細細看瞭一眼漠兮,目光掠過她粉嫩的臉頰,小巧的鼻子,心生一道暖流。良久,我才站起身,對江朝曦道:“他們兩人睡得沉,我們出去說話吧。”
樓下城中,已是一片修羅地獄。士兵們拖曳著一具具屍體,堆放在幹燥的柴火上焚燒。
我默然走過,強忍著不去看那些死去的人們。無辜的還是有孽的,都已經不重要瞭。
江朝曦道:“沒想到赫連明瑟會派人殺你。更沒想到的是,這大半年,你竟然不和朕聯絡。”
聽到明瑟的名字,我頓瞭腳步,問:“明瑟現在如何瞭?”
他道:“她畢竟於我有功,我沒有殺她,隻是廢去瞭她的封號,將她打入冷宮。如果她真的害瞭你們母女,朕回宮後就會賜她一杯毒酒。”
冷宮……昔日的皇後也在那裡。
我有些無言,道:“是啊,明瑟於你有功,在吞掉襄吳這件事上,明瑟大義滅親,幫瞭皇上不少忙。”
江朝曦緊緊地盯著我,道:“溪雲,朕一早就對你說過——朕會善待襄吳黎民!朕會迎來一個盛世,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癡癡地說:“可是……我沒有傢瞭,也沒有親人瞭!”
“漠兮是你的親人,還有朕,也是你的親人!”
我冷冷地看瞭他一眼:“你不是我的親人……連齊太妃的遺願,你都可以違背。連親生的兄弟,你也可以手刃。你……不配做我的親人!”
他目光瞬間黯淡。
我嘆瞭一口氣,問:“皇上,你有沒有收到我的信?”
他低聲道:“收到瞭。”
這三個字,字字紮進我的心上。
我想起那些饑餓的眼睛,想起瘋掉的思言,想起餓得嚎哭的漠兮,想起哥哥,想起江楚賢……
他竟然告訴我,他知道這一切,可他坐視不理!
我恨聲道:“江朝曦!你的心,到底該有多冷,有多硬?”
他猛然欺身過來,低頭吻我。在這個綿長的吻裡,有冰涼的液體掉落在我的臉頰上,順著脖頸滑入衣中。
許久,他才松開我,斬釘截鐵地說:“溪雲,朕不可以放過江楚賢,不可能放過……”
“為瞭你的江山,對嗎?”我淒然一笑,猛然推開他。
時光一幕幕從眼前飛閃而過,我想起瞭八歲那年。
那年他隻有十四、五歲,已經俊美得讓人窒息。他貴氣逼人,一步步地向我走來,對我說,我想買的,是你的命。
我喃喃道:“江朝曦,你可還記得我們初遇之時?”
江朝曦沒有說話,眸光深沉。
我笑道:“江朝曦,我現在答應你瞭,我要把我的命賣給你!”
我從袖中掏出一枚丸藥,迅速服下。他恍然大悟,一步上前,伸手鉗住我的喉嚨,大聲喊:“溪雲,吐出來!”
我拼盡力氣將丸藥咽瞭下去。
那是一枚鶴頂紅。
在思言自盡的時候,她的袖中跌落瞭一個小瓷瓶。我不動聲色地將瓷瓶收瞭起來。後來,趁花廬睡去的時候,我打開瓷瓶,發現裡面裝的是鶴頂紅。鮮紅的一顆,像是一枚朱砂痣。
江朝曦,那根紅絲線,我再也無法戴上瞭。
你曾說過,朕有一顆心押給你,你賭不賭?我賭瞭,卻輸得一塌糊塗……
山河寸寸皆是血。在你的身邊,太過沉重……
煙火夫妻,真的隻是一句戲言呢……
八歲那年開始,孽緣種下,從此我逃不開這宿命。可是江朝曦,我終究還有辦法讓你付出代價的,對不對?
“為什麼?”耳邊是江朝曦的嘶吼。他的眼淚一滴滴地落在我的臉頰上。
意識漸漸地從我體內抽離,眼前火紅色的天空慢慢扭曲……
最後,我用盡力氣重復著一句話。
江朝曦,我將命賣給你。
你隻需要付出的,是……
“一生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