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清冽的早晨。
旭日初升,天光映照在巍峨宮闕裡,落下巨大的陰影。萬仞宮墻之間,隻有細細的晨風拂過,肅穆一片。
“公主,公主別跑啊……”
幾名宮女在追趕著一個華服的小女孩。那個小女孩,大約五歲有餘,梳垂髫,穿一身粉色綢緞宮裝,在宮道上歪歪斜斜地跑著。
“你們都回去,告訴那個大鼻孔的老姑姑,本公主才不要學禮儀!”她邊跑邊回過頭向宮女們做鬼臉。
就在今天早晨,那個禮儀姑姑居然告訴她,做為一名公主,要顧及皇傢臉面,不僅站要有站像,坐也要有坐像,更杯具的是——不可以讓父皇抱!
為什麼不可以讓父皇抱?父皇明明是她今生最崇拜的人,最喜歡窩在他懷裡拔他的胡子玩瞭!
宮女們額頭上齊刷刷地出現瞭黑線,小聲地說:“公主,不可以那樣做……”
小女孩沒有理睬,繼續向前跑去。
她就是漠兮。
宮女們撫瞭撫額頭。
皇上江朝曦縱橫捭闔,遠交近攻,扶弱抑強,威名遠揚。南詔疆域在短短幾年間迅速擴張,大月國、襄吳、夏國紛紛俯首稱臣。然而,就在群臣建議遠征西北的時候,他卻忽然宣佈停戰止戈,休養生息。
群臣甚至紛紛上書,要求征討遠疆,擴大疆域。他卻不置一詞,卻接連頒發瞭幾道敕令,課農桑,減賦稅。
這樣一個神秘莫測的帝王,恐怕隻有眼前的小公主,才敢騎在老虎背上玩胡須吧?
眾宮女嘆息一聲:皇上太寵公主瞭……
可是,就這樣跑著真的有點累人呢。
漠兮揉瞭揉小腿,忽然看見一頂藍頂小轎從眼前晃過,晃悠悠的車簾後偶然現出一張朝官大人的側臉。
漠兮賊兮兮地笑瞭起來,仰起小臉,大叫一聲:“停下!”
半個時辰後,張大人緩步走進立政閣,表情十分不自然,跪地道:“微臣拜見皇上。”
江朝曦正坐在案前批閱奏折,聞言頭也未抬,淡淡道:“平身。”
“謝皇上。”
“張愛卿,黃河災民的事處理得如何瞭?”
張大人抹瞭一把汗,道:“啟稟皇上……”話音未落,漠兮已經從他身後跳瞭出來,歡快地喊:“父皇!”
江朝曦這才抬起頭來,微微皺眉:“漠兮怎麼來瞭?”
“坐張大人的轎子來的!”清亮的一聲。
“胡鬧。”江朝曦微叱,眼中卻有瞭笑意,對身旁的朱文道,“帶公主去偏殿等候,朕還有要事商談。”
漠兮可憐巴巴地望瞭父皇一眼,見江朝曦聲色不動,這才無奈地跟著朱文離開。張大人松瞭一口氣,剛想繼續說話,忽聽皇上問道:“張愛卿,你的胡子怎麼瞭?”
張大人摸著泛著紅腫的嘴唇,苦笑連連。
他怎麼好告訴皇上,是他的愛女的傑作?
兩個時辰後,江朝曦步入偏殿。漠兮還是小孩子,十分貪睡,就這樣歪倒在軟榻上,口水流瞭下來。
他笑著搖搖頭。這丫頭的眉目和她越來越像瞭,可是性子……卻還是不像。
想起她,江朝曦又嘆瞭一聲。
“朱文,今天是什麼日子?”
朱文掐指算瞭一算,恭敬道:“回皇上,農歷七月七。”
又到瞭七月七瞭啊。
年輕的帝王突然有些感慨,時光流轉,如永不停歇的沙漏,一轉眼便過去瞭五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看著面前熟睡的漠兮,眸中寵溺一片,忽道:“朱文,準備一下,朕要出宮。”
安康城內,燈火通明,人流如潮。
一輛不起眼的油壁車在人潮中緩緩駛來。車內未著燈火,隻有外面滲進絲絲微光,隱約照亮瞭江朝曦的側臉。
他的懷裡,漠兮打瞭個哈欠,伸瞭伸懶腰,睜開眼睛。“父皇,這是哪裡?”
江朝曦將她放在膝上坐正,掀瞭簾子給她看。“是安康城。”
“好熱鬧啊,父皇,漠兮想下去走走。”
“可以,但現在我們是微服出訪,你不可以稱我為父皇。”
“那喊你什麼?”
“爹爹。”
漠兮拍著巴掌,格格笑著說:“爹爹,好新奇的稱呼,爹爹……”
馬車在一個小攤位前停下,江朝曦懷抱漠兮,掀簾而出。守攤位的是老者,將攤位上的新奇的玩意兒一一擺好。
攤子上有幾束紅絲線,紅得很是灼目。老者笑著說:“這位相公可是和娘子走散瞭?編上一對兒紅絲線,等下拿給娘子吧。今兒是七夕,時興這個。”
江朝曦眉間一動,正想伸手去取紅絲線,卻被一雙小手搶瞭先。
“爹爹,給漠兮編一個玩兒吧。”
他苦笑不得,隻得應允,按照老者教給的編發,先串上一顆碧珠,再挽起一個花結扣,然後順著編下來……
原來是這樣有趣。
整日忙於政事,忽然來上這樣的一個小插曲,煙火紅塵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在身邊。
他念瞭她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卻謀不來佳人一面緣。
五年前,他禦駕親征,發誓要將漠城一舉攻下。在營帳裡,謀士諫言道,攻城隻怕耗損太大,不如圍困漠城。
他同意瞭。
直到某一日,突然有人呈上一封信,信上是他熟悉的字體。一同被夾在信裡的,有一團嬰兒的胎發,還有一根紅絲線。
那紅絲線,分明就是那年的七夕,他買給她的。
他看瞭落款的日子,勃然大怒,喝問為何這麼遲才將信送到他手裡。呈信的士兵說,是附近饑餓的流民擊落瞭天上的鴿子,殺瞭煮肉,卻將信扔到一邊。若不是巡邏的士兵偶爾發現,估計這封信如今都成瞭鍋底灰。
他發瞭瘋一般發起進攻,攻城略地。漠城的統領洛鶴軒,殺瞭他將士無數,最後寡不敵眾,被槍尖捅成馬蜂窩的時候,還掙紮著從脖子上扯下瞭一串鑰匙。
他取瞭那鑰匙,打開瞭城內高樓的閣樓。
門開瞭。
中間相隔的是數月的時光。
僅僅是數月,她卻變瞭許多許多。那看向他的目光,不再有熱切,全是冰渣一樣的恨。
他突然很慌。
很多人都死在他手裡,直接的或是間接的。比如思言,他其實不想她死得這麼慘。可是他們都一個個地逝去,留下他一個人空守這萬裡江山。
他突然很怕,她也會離開。
於是他不顧一切地吻她。
她還是吞下瞭那顆鶴頂紅。
最後,她說瞭什麼?
她將命賣給瞭他,要他付出一生的思念。
所以,這五年僅僅是一個開頭。
“洛溪雲,你說,到底誰比誰狠?”他苦笑著說。很久以前,思言對他說過,他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對誰狠,就是更愛誰。
“爹爹,溪雲是誰?”漠兮好奇地問。
“溪雲……”他看著古靈精怪的女兒,溫聲道,“是你娘。”
漠兮睜大瞭眼睛:“娘親!可是……娘為什麼沒有在爹爹身邊?”
“因為爹爹太過執拗,傷害瞭你娘。”
“那娘一定生瞭氣,對嗎?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娘哎……”
江朝曦沒有說話,將手中的紅絲線打瞭個結扣,在燭火上一燎,那個結扣便結結實實的瞭。
但是這樣一個漂亮的紅絲線腕環,卻無法討好漠兮瞭。
她咬著手指,可憐兮兮地拽著父皇的衣服:“爹爹,我們去把娘找回來,好不好?”
找回來,還能找回來嗎?
五年前,當她服下鶴頂紅時,他一時情急,封鎖瞭她全身的脈息,讓毒不能浸入五臟六腑。可是,她也因此成瞭一個假死人,靜靜地躺在詠絮宮裡,一躺就是五年。
五年來,他一直尋找著能逼出她體內毒液的辦法,卻收效甚微。不過,最近有人稟告,世間隱匿著一位高人,醫術超凡,能解天下之毒。
江朝曦仰頭望著天幕,若有所思地答:“等回去,爹爹就帶你去見你娘。不過,你娘睡著瞭,誰也喊不醒她,你不準鬧她。”
他從未領漠兮踏入詠絮宮一步。今天,也該讓漠兮知道真相瞭。
漠兮高興地跳瞭起來,可是聽到後半句又懨懨的:“娘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
“嗯,要等爹爹找到一個白胡子老頭之後。”
“哎,為什麼要找他?”
“因為,隻有那個名冠天下的醫者,才能用藥讓你娘醒來……”
“啊,爹爹,那我們快回宮,讓好多好多人去找白胡子老頭……”
“喂,不許說‘回宮’……”
“為什麼啊,爹爹你不也說瞭‘回宮’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