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整,小市場早已關門。
袁夢孤零零靠在一盞路燈下。四周很黑,慘兮兮的路燈把她原本就纖瘦的四肢拖得更長,影子投在地上就像一隻細腳鷺鷥。
她背瞭一隻挎包。包裡有一個藍皮本子。
今天晚上於任戰是遞交證物,於她卻好比是一場約會。
她喜歡他。
雖然才見過兩次,她卻十分肯定自己的這種感覺。任戰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孩子,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是一種出生於大城市的高貴,又或者是埋藏於靈魂深處的憂鬱,反正總是能很輕易把他和這小漁村裡所有充滿咸魚味的男人區分得一清二楚。
任戰很準時。
常年特訓讓他擁有像機器一樣精準的步態,每一步要跨多長,每走一步需要多少時間都完全可控,並且毫無二致。
他算過要走到袁夢那裡,大概還要五十步。
可就在他走到第三十步的時候,突然,斜刺裡躥出一個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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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夢“啊”的一聲慘叫!
任戰臉色一變,立刻飛奔到她身邊,“你怎麼樣?”
袁夢倒比他想象中大膽,盡管花容失色,頭腦仍很清楚。“我沒事,我的包……”
她的話音剛落,任戰人已經不見瞭。
這裡是老街區,一到入夜基本人跡罕至。一幢幢參差落寞的老房子便如同架在小鎮上的肋骨,在昏黃路燈下靜靜蟄伏。幾句當地土語從老街裡傳出,聽著約莫像是某阿婆催著阿公快些去洗腳。
典型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小鎮。
任戰奔瞭兩步停下來。
黑影不見瞭。
由於隔得太遠,任戰並沒有看清黑影的面貌,隻覺那個人身材非常小。不是老鄔那樣的瘦小,老鄔至少還是個成人體格。
這個黑影,連任戰胸口都不到。
他是個侏儒。
而他又非常靈活。欺負任戰初來乍到,對地形不熟,不知往哪裡一鉆,便不見瞭。
警校三年,他是蟬聯三界的長跑冠軍,他確信以黑影的速度絕不可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如今不過是提心吊膽地躲在某個角落罷瞭。
月色下,任戰機警的腳步如獵豹般優雅而充滿威脅。掃過幾條巷子後,即迅速做出判斷,向一傢廢棄的蠟染作坊走去。
“出來!我知道你在裡面!”任戰朝裡喊話。
並沒有人回答。
任戰冷笑一聲,打開隨身帶的手電,貓身鉆瞭進去。
染坊裡很黑,沾滿瞭灰塵的佈匹掛在空中如鬼王殿的旌旗招展,佈上五花八門的顏色被LED的強光一照,更是充滿瞭邪氣。
“我是警察,再不出來就逮捕你瞭!”任戰一眼便瞧見瞭那個黑影。
黑影混不理睬,他蹲在染坊盡頭,背對著外面,低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任戰火瞭,一伸手朝那人揪過去!
對方竟然整個被他拎瞭起來,雙腳騰空,同時發出“哇……”的哭聲。
任戰一驚。
那根本不是侏儒,而是一個才六、七歲的男孩,穿一件臟兮兮的和尚袍,衣服很長,拖在地上。
第一反應,任戰覺得那男孩長得有些奇怪,他不是以貌取人,但男孩好好的一張臉上長瞭一對三角眼,看上去總讓人覺得不舒服。
“壞人……嗚嗚,餅子掉瞭,你賠我的餅子!”男孩雙手雙腳在空中亂蹬,掙紮哭道。
任戰一窘,輕輕把他放下。男孩雙腳一著地,就去撿地上的餅子,拼命往嘴裡塞。
“這個臟瞭,不能吃瞭。”任戰不讓。
“為什麼不能吃?嗚嗚,我餓,我要吃餅!”男孩繼續大哭。
“餅弄臟瞭,吃瞭要肚子疼的。”
“可我餓,餓起來肚子更疼。”
任戰心裡一酸。他自小傢境優渥,從來沒想到現在這個時代竟然還有孩子會餓成這樣。
“你乖,一會兒叔叔帶你去吃飯。”
“不,我現在就餓,現在就要吃。”男孩兇悍地白他一眼,又去袁夢的包裡翻吃的,果然被他翻出來兩根果丹皮,一罐油煎黃魚幹。男孩眼睛一亮,立刻像餓死鬼一樣,好幾樣食物同時往嘴裡塞。
任戰哭笑不得。
頭一次遇到這麼膽大包天的賊,當著自己這個警察的面,肆意揮霍賊贓,而自己還不好意思阻止。
“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
“泥鰍。”
“傢裡大人呢?你就一個人嗎?”
泥鰍手一滯,唇邊浮起一絲冷笑,卻又迅速恢復成原來那個楚楚可憐的樣子,扁著嘴道:“我是孤兒,有阿爸阿媽的誰還偷吃呀?”
任戰絲毫沒有察覺。
這是他第一次在生活中遇到真正的流浪乞兒,正琢磨著也像袁帥幫助老鄔那樣,自己和這個孩子也結個對子。看年紀他差不多該上學瞭,如果需要學費,自己當全力資助。
“差不多墊墊就行瞭,叔叔帶你去吃飯。”任戰站起來,一手拎起袁夢的挎包,又一手去拉泥鰍。
泥鰍不死心地扒拉著最後兩條小魚幹,小嘴巴塞得鼓鼓的,乖巧道:“警察叔叔你真好,你住哪兒,我以後還能來找你嗎?”
“可以啊,我就住四螺街58……”
任戰的聲音一下弱下去,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面前的泥鰍。
那個六歲孩子的手裡已經不再抓著小黃魚,而是緊握著一把匕首。而這把匕首,半截露在外面,另半截正插在自己小腹上。
“忘瞭告訴你,我最討厭住在四螺街58號的人。”泥鰍拔出匕首,望著任戰腹上飚出的一股血線,冷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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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一點點洇出來。
任戰還沒有開始感覺疼痛,他用手捂著腹部,隻覺得手下一片溫熱濡濕,剛開始還有些黏膩,但隨著血越來越多,連黏膩也感覺不到瞭。
原來剛流出來的血有這麼熱,任戰想。
那七年前怎麼就感覺不到呢?那時候隻覺得疼,隻曉得哭。真蠢,其實疼有什麼好怕的,熬一下就過去瞭。
他扶著墻慢慢站起來。
緊實的腹肌提供瞭阻力,總算令泥鰍那一刀沒能全部沒入。而他也終於想明白,為什麼第一眼看到泥鰍時會覺得他長得奇怪。
那是一張天生犯罪基因的臉。
盡管隻有六歲,也盡管他一直低著頭做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但泥鰍的眼眸裡一直都是與年齡極其不相稱的冷漠和憤世嫉俗。
他說他討厭住在四螺街58號的人。
難道就因為這個,竟讓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對自己起瞭殺心?
他強撐著一步步朝傢裡走去。
一片烏雲擋住皎月,令夜空陷入幽深。就像這看上去寧靜而與世無爭的小鎮,海風幾下便吹散瞭血腥氣,又有誰會相信這裡剛剛還發生過一起惡意傷人事件。
路過小市場,袁夢早已不知去向。
鄔秀發來短信,向他抱怨明天的摸底考還有好多來不及背。他笑瞭笑,用沾瞭血的手指回瞭一條,“那就別背瞭,早點睡。反正你考幾分在我這裡早已成為歷史。”
好像還真是這樣,任戰想,所有在當時的努力、掙紮、痛苦……如果從未來的角度看,其實都早已經是塵埃落定。
那麼渺小的我們,究竟還需不需要那麼努力?需不需要去掙紮,去痛苦,去全力以赴呢?還是隻要去靜靜地等著,卻接受那個結果就好瞭呢?
過量的失血讓意識漸漸模糊,他像是看到瞭老鄔房裡那點隱隱透射出的燈光,也聞到瞭院子裡瓊崖海棠的香氣,卻怎麼也到達不瞭。
就像七年前他拼命想爬上山,去玄月寺求救那樣。
那座山,那座寺廟,都在遙不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