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醜陋的自己

一周後,任戰的情況基本穩定,從ICU病房轉入普通病房。

鄔秀其實已經可以出院,但她也賴著不走,仍是天天門神似的守在任戰的病房門口。

不進去,也不離開。

每回開飯時,她就像特務搜查可疑分子,仔細盤查醫院給他準備的飲食,一點點細枝末節都不放過。曾經為瞭護士給他在蔥油花卷裡放瞭蔥而不依不饒。

可當護士告訴她,任戰已經醒瞭,請她進去。

她又死活不肯。

就連聽到他說話的聲音,都會嚇得拔腿就跑。

袁帥同幾個醫生護士都打瞭招呼。說她原本精神就有些不太正常,這次受瞭刺激之後,恐怕病情又加重瞭。大傢有瞭心理準備,也就不再同她計較。

現在已近歲末,玄月鎮雖處在南方,但到瞭夜晚還是有許多的涼意。鄔秀窩在走廊的長椅上。她個子瘦小,那長椅倒是不嫌有多窄,隻是金屬的質地,一碰就鉆心的涼。

她總是把自己團得更小。

任戰扶著墻,緩緩而出。

由於對許多藥物過敏,他的低血壓癥恢復起來十分艱難,至今仍被醫生勒令臥床。他知道她就守在外面,從自己還在ICU的時候就知道,可她就是不肯進來。

“真的這麼恨我嗎?寧可死都不願和我在一起?”他苦笑,扶著椅子極緩極緩蹲下。

由於過敏而產生的血壓過低,令他現在每次變換體位都會產生強烈眩暈,眼前甚至是一片漆黑,看不清任何東西。

但她的美早已映入他的心。

“為什麼不早說呢?說你一直就在這裡等我,即便傢裡發生瞭那麼大的變故,你還是在等我。”他道。

黑霧漸漸散去。他能看到她白皙清秀的臉龐,她的黑發柔順垂在耳邊,眉目乖巧,睫毛如沾瞭水的蝶翼,微微輕顫。

“到底是什麼把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我嗎,愛我究竟讓你付出瞭什麼代價?”他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心痛道。

“任戰,冷……”她緊緊夾住他的手,這樣窄的躺椅上,她瘦得竟能靈巧翻身。

任戰淒苦一笑。他想將她抱起來,抱到自己床上去睡,但今時不比往日,他光是從地上站起來,便又是一陣眩暈。

他想瞭想,去病房裡把自己的被子抱出來,蓋在她身上,又坐下來,把她抱在懷裡,不讓她直接碰到那冰冷的金屬椅子。

“還冷嗎?”他柔聲問。

她輕輕呢喃一聲,聽不出什麼,卻小貓似的繼續往他懷裡鉆。

“鄔秀,睡吧。”他哄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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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時候才明白過來的呢?任戰問自己。

在ICU的那些日子裡,他不論清醒還是昏迷,腦子裡反反復復想的就是這件事。醒著就用清醒的腦子想,昏迷瞭就在夢裡想。

日日夜夜,他像是被灌滿瞭苦澀的泥漿和海水,稍微動一動,腦袋裡就翻江倒海。

“嘔……”他弓起身子不停嘔吐,出的冷汗將病員服和床單全部打濕,直到脫水。

老鄔就是鄔秀!鄔秀就是老鄔!

他渾身戰栗,空洞地盯著著ICU雪白的天花板,仿佛想找出答案。

身邊的監測儀時不時發出尖利報警,醫生和護士緊張得要命,小跑步進來給他推各種各樣的針,一個個大聲問他愚蠢至極的問題,比如他叫什麼名字,又比如這個數字是幾。他覺得無聊極瞭。

他的腦袋很清醒,身上也沒什麼難受。

他隻想他們能安靜些,好讓他思考問題。

在白熾燈照出來的,那些個雪白的光亮裡,他總是能看到她的臉。

為什麼沒有早想到呢?

她在租房合約上簽名的時候,我多問一句她的名字就好瞭;

她聽到我用口笛吹《白月光》,我問她為什麼生氣就好瞭;

她那麼精心照顧阿鬥,把它當做自己孩子,我問下鴨子的來歷就好瞭;

又或者,我在吃著她做的脆皮燒鴨時,就該猜出來她就是叉燒鄔的女兒,我剛上島的時候,鄔秀就對我提過……

一次次,真相與我近在咫尺,而我卻從沒認真看過她一眼。

我口口聲聲說要尋她,但事實上卻總是沉迷於七年前那場虛幻的甜蜜中,難以自拔。我沉迷於每天對她說幼稚的情話,肉麻到可笑,肉麻到可恥。

而這絕非偶然。

我沒關註過老鄔,沒發現她其實那麼年輕,正好和鄔秀同歲;也沒發現她若收拾幹凈瞭,剪瞭頭發,穿上紫紅長裙,就和鄔秀一樣美。

我沒有發現,是因為我根本不屑發現。我根本就不願意多浪費時間去關註一個又兇又醜的女人。是,剛開始的時候,我甚至沒有把她當成女人。

就在她跟我說她遇到瞭壞男人的時候,我也隻是微微起瞭同情。我總認為那是別人的事,與自己無關。我甚至還看不起她,認為這樣一個頹廢邋遢的女人,被拋棄是理所當然。

我信口開河地安慰她,告訴她不要因為過去而自暴自棄,那是弱者的表現。我不負責任地鼓勵她,忘記過去,從頭開始。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不,我其實是應該想到的,我隻是潛意識裡不願意去想——我的鄔秀,會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樣子。

究竟誰更醜陋?

是她,還是以貌取人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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鄔秀睜開眼睛。手機裡有一條新的短信。

任戰道:“對不起,鄔秀。我在這個世界找到瞭愛人……”

鄔秀有點懵。

墻上的唇印還十分明顯,桃紅色的,如少女悸動的心。

可任戰說這個話是什麼意思?他說他找到瞭那個世界的愛人,所以是要和這個世界的我分手嗎?

可是,昨晚我們還有瞭第一次跨時空的吻,他還說想我,想迫不及待找到我。

這到底是怎麼瞭?任戰,為什麼又來嚇唬我?

她有點不知所措。阿媽問她早上吃什麼,她答非所問。後來為瞭避開袁小帥一路上問東問西,她甚至連早飯都沒吃,就提前出瞭傢門。

“秀秀,怎麼瞭,今天都不等我?”袁小帥果然湊過來刨根問底。“我昨晚看瞭《光之戀人》的劇場版,太逗瞭,正想今早講給你聽呢。”

“我不想聽。”她捂著耳朵叫。

“喲,這是怎麼瞭?秀秀不是最喜歡聽我講電影的嗎?”他不放心地來摸鄔秀的額頭,“是不是病瞭?臉色也不好看。”

“哎呀,別摸瞭,你好煩!對,我是不舒服,幫我跟老師請個假,我先回傢瞭!”鄔秀不耐煩道。

她迅速理瞭書包,逃離教室。

整個高中,這是她第一次請假,哪怕接下來有非常重要的語數外。

沒有不舒服,就是突然覺得自己連一秒鐘都呆不下去。同學都那麼吵,幼稚得要命,為瞭一些傻呵呵的笑話,沒心沒肺大笑。

而她不同,她是戀愛過、有過初吻的人。

現在她失戀瞭,沒有人懂她的悲傷。

《縱然愛你有時差(縱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