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戰微微蹙眉,卻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改姓啦,怎麼不姓倪?”
泥鰍低著頭,過瞭半晌才道:“我……我想叫你阿爸,可以嗎?”
他抬起頭,明亮的小眼睛裡閃爍著希冀,顯是極盼望任戰能答應。
任戰沒有立刻說好。他走過去,輕輕摸瞭摸泥鰍的頭,柔聲道:“你可以叫我阿爸,我也會對別人說起你是我的兒子。以後,你若能和鄔秀和平相處,我還歡迎你住到我們傢來。”
他頓瞭頓,“隻是我希望你還是保留倪這個姓。不是我不要你,隻是我怕改瞭姓,以後你阿媽回來找不到你。”
泥鰍低低道:“我不用留什麼姓,我阿媽不會回來的,她把我送給大師父,就不會再要我瞭。”
他看任戰仍猶豫不決,突然從脖子上摘瞭一根紅繩下來。“阿……阿爸你看,這是我阿媽留給我的金鎖片,這上面就有一個任字,說明我和阿爸有緣。”
那根紅繩上確然系瞭一塊金鎖片,正面畫的三月細雨,湖光浩渺,漫天蓮葉和獨行小舟,背面卻隻有一句詩“一蓑煙雨任平生”。
任戰啞然。
人說冤冤相報何時瞭,同樣,愛也總是在冥冥中接力傳遞。這塊金鎖片,他真是再熟悉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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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玄月鎮,倪傢。
萬財嬸托著後腰,艱難地從床上起來,腳剛落地,腹中又是一陣強烈宮縮,痛得她臉色一白,幾乎就要栽倒在地。
昨天夜裡就開始疼,但一直斷斷續續,直到天亮時分,宮縮一下密集起來,絞得她直抽冷氣兒。
她扶著床沿,彎腰抱緊肚子,待緩過來這一陣兒,便咬著牙,開始收拾上醫院要用的東西。
傢裡空空蕩蕩,男人又是好幾天沒有回來,不知是在哪裡爛賭,還是又喝醉瞭不省人事。萬財嬸巴不得他不要回來。這種禽獸,淫-蟲上來就是給他一條母狗,他也照幹不誤。她自嘲淒笑,自己如今這身子,他要再幹,恐怕就是一屍兩命。
她不敢多耽擱,趁著宮縮的間隙趕緊給自己找瞭幾件替換衣服,和縫好的寶寶衣、洗漱用品一起裝進一個旅行袋裡。這幾個月,她瞞著倪萬財存瞭一筆生產的錢,偷偷藏在碗櫥裡,正要打開碗櫥的門,肚子裡又是刀絞一般。
“啊……”手裡的袋子落地,她禁不住兩手抱著肚子,呻吟出聲。
哐當,倪萬財破門而入。
“死女人,又要偷吃什麼!”他喝瞭酒,蠟黃的臉上泛著紅光,毫沒分寸地把老婆拽到自己跟前。
“萬財,你松手啊!”萬財嬸已沒力氣罵他,宮縮一次比一次強烈,痛得她身子都直不起來,虛弱喘息道,“你快送我去醫院,孩子……要出來瞭!”
“你……你要生瞭?”倪萬財瞧她不像裝的,酒也被嚇醒,“這麼快!預產期到瞭?”
“前天……就……啊啊!”她話說到一半,又被一陣劇烈的宮縮打斷,遏制不住地高聲尖叫起來,“快去碗櫥裡拿錢,上……上醫院!”
倪萬財心虛地望瞭碗櫥一眼,不但沒動,反而放開她,往後縮瞭兩步。
萬財嬸早已痛到沒瞭力氣,男人手一放,她便整個兒坐倒在發黑的水泥地上,一邊喘氣,一邊不停催促,“就在……第二層,那個放醃菜的黑……黑色茶缸下面,有八百塊錢。萬財,你快些,我呃……好痛啊!”
倪萬財身子僵硬,囁嚅道:“他們說鎮上新開瞭發廊,我就拿去玩瞭兩把……我沒想到你這麼快就生瞭。”
他話未說完,萬財嬸突然一聲極駭人的尖叫,高亢淒厲的聲音完全淹沒瞭男人無恥的句子。倪萬財嚇瞭一跳,看到自己的老婆就這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身體瘦如骷髏,肚腹高聳。
一股鮮血從她的褲襠裡洇出,很快染紅瞭褲子,血色順著冰涼的地面蜿蜒,一直流到他的腳下。
“啊啊啊啊!”萬財嬸痛得慘叫。
她臉色白得像死人,滿臉冷汗,頭發一綹一綹的,全部濕噠噠黏在慘白的臉上。她像是已經看不見他,眼睛空洞地盯著臟得發黑的天花板,張大的嘴巴裡擠碎瞭呻吟。
她無助地躺在自己的血水裡,隨每一陣宮縮來臨,那幾乎被榨幹的身體便絕望挺起,嘶嘶地吼叫一聲,又絕望倒下
倪萬財突然害怕起來。他像是不認識自己的老婆瞭一樣,他甚至不能分辨眼前這個渾身是血的東西,她究竟是人,還是一隻躺在馬廄裡分娩的母馬。
這個膽小如鼠,一輩子隻會在他身下求饒的女人,她淒厲的叫喊聲聽起來如此恐怖,就像是瘋狂的笑聲。
她……她笑什麼?這個蠢婆娘,都這麼痛瞭,她還笑得出來?有什麼好笑的!
他被她笑得怕極瞭。他覺得自己連一秒鐘都待不下去。她每笑一聲,下面就會有更多的血噴出來,她卻像是完全沒感覺似的。
“我……我去借點錢,你再堅持一下,我回來就送你上醫院!”倪萬財找瞭個借口,奪門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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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財嬸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瞭。
她躺在醫院裡,身上是幹凈的病員服。
她的肚子也不疼瞭,那個聳立在她肚子上快半年的小山包消失瞭,一團粉色的肉肉睡在她身邊的小床上,緊閉著眼,看模樣乖巧得很。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萬財嬸籲瞭口氣,如劫後餘生,禁不住口中念佛。
有護士走進來,給她量血壓,又把孩子交給她吸奶。
萬財嬸精神很好,她低頭仔細看自己的兒子,嘴角上的笑容卻慢慢消失。
兒子很像他。雖然還小,卻是明顯的三角眼。
她頓覺一陣惡心,下意識地想把他從自己的胸前移開,孩子眼都沒睜開,卻本能地伸出小手,牢牢捧住她的乳房,像捧著天地間最神聖的東西。她再用力,那孩子便癟癟嘴,像是要哭。
她又不忍起來。
隻是個孩子,就算長得像萬財,卻是我親骨肉。倘若連我這個當阿媽的都嫌棄他,那別人又會怎麼對他?
她頓時鄙視自己剛才的行為,好好給孩子喂瞭個飽,又好好地抱著親瞭親,這才交還給護士。
她看護士抱走孩子,卻還要來給她掛水,忙道:“不用不用。我好得很,一點毛病沒有,別沒事給我亂開藥。你看,我孩子都生好瞭,現在就讓我出院吧,我……我傢裡還有事兒。”
小護士知道她無錢無勢,最樂意拿這種人開涮,尖刻道:“這麼心疼錢,連命都不要瞭?知不知道救護車去接你的時候,你就昏死在那臟兮兮的水泥地裡,血都流到瞭大門口瞭!不要掛水——有沒有點醫學常識,知不知道產後感染會死人的啊!”
“小劉,怎麼跟病人說話的!”兩個白大褂從門外進來,呵斥住口無遮攔的小護士。
前面一個年紀略長,萬財嬸看到小護士立刻低瞭頭,叫瞭他一聲“院長”。
萬財嬸心裡一跳,她生來是底層,走到哪都是最輕賤的那種,不知道為什麼生個孩子,竟然勞動院長親自來看望,莫不是孩子有什麼問題?
她慌起來,緊張地往孩子那邊瞧去。
院長看出來她的顧慮,擺瞭擺手,用大領導慣常的語調——最平靜的聲音,卻宣佈著最慘痛的消息。
“這位女同事,你最好有心理準備,你的丈夫已在昨天夜晚不幸去世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