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辦公室裡,一群剛下瞭大夜班的小護士和早班護士交接,談完瞭正事兒便開始八卦。
“你們說倪萬財的老婆也真夠可以的啊,這兒仔剛生下來,男人就沒瞭。怪瞭哎,哭都沒哭一聲。”
“何止沒哭啊,早上打飯,吃瞭倆肉包子,外加一碗白粥一個蛋,胃口比我都好,剛才抱著仔還唱歌哩。”
剛給萬財嬸掛水的那個小劉壓低聲音道:“你們說,會不會是謀殺親夫啊,哪有死瞭男人還這麼高興的。”
護士長道:“去去,你懂什麼!我要是他老婆,我還上街放鞭炮呢!”
另一個年紀稍長的道:“沒錯,倪萬財這種人,死瞭也活該!真正不值的是鄔傢,你們說叉燒鄔做瞭一輩子老好人,怎麼這次竟會這麼狠?嘖嘖,聽說人都被戳爛瞭,腸子碎瞭一地……”
“范姐,別說瞭,我都快吐瞭……”
外面火急火燎地奔進來一個醫生,大罵道:“你們幾個還有空聊天!叉燒鄔他老婆不行瞭,還不快去搶救室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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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財嬸閉上眼小睡瞭一會兒。
早上院長來告訴她,說她男人死瞭,讓她節哀順變。後來又有人進來,問她屍體怎麼處理。那是個年輕人,囁嚅瞭半天才把話說清楚,像是怕太過悲傷的消息刺激到她。
但她很是淡定,哄著自己的兒子,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扔瞭吧。我沒錢火化他。你們愛解剖也好,愛遺體捐獻也好,都行,我沒意見。”
她連死因都沒問。
年輕人顯然非常驚訝,但也不敢再多問,立刻飛快地走瞭。
萬財嬸淡淡一笑。
她拿出任傢小公子送的那枚金鎖片,把他系在自傢仔的脖子上。她沒讀過書,看不懂背後那句繁體的詩詞,但見正面畫的湖光山色,紅蓮搖曳,便覺得應該價值不菲。
“仔,再沒有人欺負你阿媽瞭。”她笑著道。
然後她又覺得嘴角有點不習慣。畢竟除瞭擺攤做生意擠出來的那些假笑外,她已經有許多年沒這麼笑過瞭。
她覺得自己終於解脫瞭,就像亡命天涯的通緝犯終於被大赦瞭一樣。她對自己說,從此以後每天都能睡安穩覺,不會再有人把她當牲口似的,幹到下身流血。
她和她的孩子,他們會好好的,她會努力掙錢,供養他讀書。她是個胸無大志的女人,她隻要守著孩子過過小日子,就足夠瞭。
上午又收進來一個急救病人,護士在走廊裡來來回回奔跑瞭一上午,都沒騰出人手來給孩子沖奶粉。孩子哭得兇,她按瞭幾下護士鈴也沒人理,便自己下瞭床,走到外面找人。
醫院小,搶救室就在走廊的盡頭。兩個年輕的孩子坐在外面的長椅上。
鄔秀和袁小帥。
萬財嬸竟不自禁地一抖,急急地想過去問過究竟。走瞭還不到一半,搶救室大門打開,好幾個醫生護士推著一架病床出來。
袁小帥撲上去,淒吼瞭一聲。
而鄔秀,則完全是木的。
萬財嬸停住腳步,眼睜睜看著袁小帥拉著鄔秀跪下來,朝著擔架床上那個蒙瞭白佈的人咚咚磕頭。
醫院裡人來人往的很吵,可萬財嬸始終覺得,那天這兩個孩子磕頭的聲音,像就在她的耳邊,聽得清楚極瞭。
袁小帥的嘴唇上還有青色的絨毛,他剛變聲沒多久的嗓子每哭一聲,聽起來都淒厲至極。
他用力扒著擔架床,不準護士推走,一邊對著鄔秀淒喊:“秀秀,秀秀快來看你阿媽啊!一會兒就看不到瞭啊……”
但鄔秀仍是木的。
她被袁小帥拖到地上,撳著她的脖子磕頭,又揭開白佈,拉著她去見自己阿媽最後一面。
從頭至尾,她都沒有任何表情,就像個局外人。
不,像個傀儡。
她跪在地上,麻木地看著哭到發抖的袁小帥,眼裡空無一物。
護士推走瞭擔架,經過萬財嬸身邊的時候,萬財嬸全身都起瞭雞皮疙瘩。
那麼活生生的一個人,竟然就沒瞭。
她扶著墻蹣跚趕去,想安慰這兩個可憐的仔,以一個寡婦的身份勸他們日子還要過下去。可還沒走到近前,袁小帥就瞠目而視。
“滾開!你還有臉來,為什麼不管好你的男人!”少年被悲慟沖昏瞭頭腦,口不擇言,“為什麼我沒有早點宰瞭他!我宰瞭他,就不用阿叔動手,阿嬸也不會死啊!”
醫院的長廊裡,回響著少年淒愴欲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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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財嬸並沒有辦出院,她偷瞭隔壁床一套衣服,抱著孩子逃出醫院。
她上瞭山。
聽說男人就死在山上。
可她並不是來憑吊他的。山風吹來,讓她的腿肚子哆嗦得更加厲害,她緊瞭緊孩子身上的鬥篷。
這條山路她走過許多次。
懷孕以後,因為以前做下的婦科病,肚子總是痛,大師父給她針灸,讓她好瞭很多。她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相信菩薩,相信經文裡說的,人生來就是受苦的,隻要咬緊牙關熬下去,把前世做的孽償清瞭,就總能有解脫的一天。
她想,大約是自己前輩子做瞭太多的壞事,所以這輩子才要受無盡苦。
很多次,當她被倪萬財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時候,她就會想,別怕,我是在還債,我讓他弄夠瞭,他就不會再去害別人傢的清白姑娘。
她一直這麼鼓勵自己,當她躺在水泥地上生產的時候,當她痛到快失去知覺的時候,她甚至在一團黑暗裡看到瞭金光大道。
懷裡的孩子睡得香甜,萬財嬸笑瞭笑。
她望著玄月寺的小小牌匾,坐下來,哄著懷裡的孩子,輕輕嘆息。
“仔,阿媽以為受瞭這麼些年的罪,終於把前世的債都還清瞭。誰曉得你阿爸臨走又造瞭這麼大一個孽。
他糟蹋瞭秀仔,那麼清清白白的女仔。他自己一死瞭之,你讓阿媽還有什麼臉再活在這個鎮上?
別怪阿媽不陪你,阿媽要替你阿爸還債。他欠的太多,阿媽隻能拿命去賠,隻有這樣,或許以後你還能抬起頭來做人。”
她含著淚,給孩子喂瞭最後一頓奶,又把小手小腳挨個親瞭一遍,最後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裹著孩子的小襁褓。
月光照亮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