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深深凱旋!”
宋宋和孔雀到機場迎接葉深深,人群之中一看到她,宋宋先撲過去,狠狠地擁抱她。
孔雀在她身後,不自然地露出一絲艱難的笑。
葉深深抱著宋宋,目光越過她的肩膀,望著孔雀,露出一個比她好看不瞭多少的笑容。
陪葉深深回來的沈暨,在她身後微笑道:“好啦,我們先去吃飯,也當做是慶祝深深成功進入方聖傑工作室實習。”
“好啊!”宋宋興奮地又問葉深深,“實習期多久?你應該是裡面實力最強的吧?結束後可能就能留在那裡瞭吧?”
葉深深搖頭,說:“還不知道呢,不過我會努力的。”
4個人在酒店裡落座,一直沉默的孔雀終於開口,問:“那……深深什麼時候走?”
“就這幾天,收拾好東西就要去瞭。”葉深深低頭玩著筷子,輕聲說,“要先安頓好店裡的事情,還有我媽媽,和她商量一下是不是和她一起走,然後就要在北京常住瞭。”
“沈暨……和你一起走?”孔雀緩緩地問,“把我們都拋下瞭嗎?”
沈暨笑道:“怎麼會是拋下呢?深深要隨時去工作室,而網店則可以遠程控制的,你們和她依然能每天交流的。”
“是啊,從一起擺地攤,到現在她飛上枝頭,遠程控制我們瞭。”孔雀望著面前的葉深深,慢慢地露出一個冷笑,“反正再怎麼樣一起走過來的,隻要有機會,你肯定就會甩掉我們,自己一個人往最高的地方飛去,看都不會看我們一眼。”
“孔雀你說什麼呀?深深進入國內最好最厲害的工作室瞭,我們身為好姐妹,肯定是全力支持啦!”宋宋用手肘撞瞭她一下,說,“就算深深現在有瞭更好的發展,可就算隔瞭千山萬水,我們依然還是好姐妹啊!我們說好的,一起打拼,一起結婚,一起過上幸福的生活……”
結婚,閨蜜們在一起時肯定會聊起的話題。哪怕離結婚還很遠,哪怕都還沒有男友。
葉深深記得她們三人描繪過她們夢想中的婚禮,穿著她設計的婚紗和禮服,宋宋要華麗的公主裙,葉深深要簡潔的長禮服,孔雀要獨特的仙氣婚紗……
而現在,孔雀坐在她的面前,握著手中的檸檬水,冷笑瞭出來:“對啊,說好瞭我們結婚的時候,都要穿著你特別設計的裙子呢——雖然你已經把我的裙子,拿去作為甄選的墊腳石,進入方聖傑工作室瞭。”
她的言辭如此鋒利,沈暨和宋宋當然都聽出來瞭,宋宋瞪大眼睛就要發作,沈暨朝她使瞭個眼色,她隻能硬生生忍下,隻是胸口急劇起伏,幾乎無法控制。
而葉深深張開雙唇,想要笑一笑,卻終究沒能笑出來。她說:“是啊,我也沒想到,想給別人送一份禮物,結果卻被收禮的人這麼嫌棄,差點兒被誣陷成瞭小偷,這實在是……太讓人傷心瞭。”
孔雀原本就蒼白的面容,此時終於變得鐵青。
她緩緩地站瞭起來,盯著坐在她身邊的葉深深,聲音顫抖:“你什麼意思?”
宋宋終於再也忍不住,手撐在桌上,呼的一下站起來,正要說什麼,沈暨已經跟著她站起,抓住瞭她的手臂:“我點瞭羊肋排,用手抓著最好吃,宋宋和我一起洗手去。”
他拖著宋宋,穿過小半個餐廳,走到洗手間外。宋宋憤然開大瞭水龍頭,伸手在水流下。
水嘩嘩地流著,她卻一動不動,隻站在那裡任由水流沖刷著自己的皮膚。
沈暨嘆瞭口氣,幫她關上瞭水龍頭,靠在洗手間外的窗邊,轉頭看著外面。
炎熱的夏日,晴朗無雲,藍色的天空高得可怕。正是用餐時間,餐廳內有低細的喁喁話語傳來,而葉深深與孔雀離得太遠的,他聽不到她們在說什麼,反正他也不想知道。
他隻是傷感地想著葉深深一意孤行,要保護孔雀的姿態。
然而終究沒有用,挽不回的東西,永遠都挽不回。
葉深深與孔雀坐在餐桌的對面,她深吸瞭一口氣,聲音略帶顫抖,卻努力繼續著剛剛的話題:“我的意思是,孔雀,你明知道路微的計劃,明知道路微要陷害我,路微會向我索賠巨款,我們店和我都會深陷泥沼無法脫身,甚至,路微會以自己的力量給我致命一擊,從此我在設計界聲名掃地,最後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孔雀梗著脖子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她的臉上湧起一陣羞憤的潮紅,又湧過一陣恐懼的青灰,看起來顯得格外可怕。
“我知道,那件黃白色油畫凹凸紋外套,是你賣掉的;最近店裡被盜版的衣服,也都是你泄露出去的。可是孔雀,那都沒關系,我知道你需要錢,也知道你壓力特別大,知道你下決定的時候,很猶豫,很傷心……你做什麼我都理解。”葉深深手按在沙發扶手上,也慢慢站瞭起來,直直地盯著她說,“可是孔雀,你不能為瞭自己的未來,連自己最好的姐妹都要下手。”
水龍頭前的宋宋,從鏡子裡看到瞭站在那裡的葉深深和孔雀,終於再也忍耐不住,她狠狠一拍洗手臺,就要沖出去。
沈暨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壓低聲音:“宋宋。”
宋宋回頭看他,通紅的眼中,滿是憤恨與失望的淚。
“別忘瞭,深深就是怕你太沖動,所以才叫你避開的。”沈暨低聲在她耳邊說,“她能處理得很好,你放心。”
而那邊的孔雀,已經再也控制不住,嘶聲叫瞭出來:“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你和宋宋一直都在監視我?你們、你們其實早已知道我在幹什麼瞭,卻把我當個小醜一樣,看我被你們耍得團團轉,你們……很開心是嗎?”
“宋宋是昨天才知道的,這件事情鬧得太大,我已經沒辦法若無其事抹去。”葉深深打斷她的話,聲音壓得很低,卻始終清楚而用力,一個字一個字地從肺腑中壓出來,“孔雀,我和宋宋都希望你能回頭……隻要你和路微斷瞭聯系,我們依然還是好朋友,我和宋宋都不會介意你做的一切,你的苦衷我們都知道……”
“哼……不介意我做過什麼,你當自己是什麼,聖母嗎?”孔雀忽然提高聲音,惡狠狠地打斷她的話,“葉深深我告訴你,我就是要和路微合作,我就是不爽你們!沒錢沒權沒資源,你也配和她鬥!路微給我錢,替我前程鋪路,幫我哥哥考研,你們呢?你們能給我什麼?”
葉深深聽著她尖銳的聲音,那裡面滿是歇斯底裡的絕望。她搖搖頭,低聲說:“孔雀,我知道你不是這樣想的。我們是設計學院三人組,是一起開‘葉宋孔雀’的三個人。這個店,無論離開瞭誰,它都不再是葉宋孔雀瞭……”
孔雀再也忍不住,她強忍住自己眼眶中即將落下的眼淚,抓起自己的包,扭頭就往外走:“我憑什麼要和你們一起,開個網店累得要死要活?我會去青鳥,做我的設計總監,人生穩定又舒適,而你們,就等著被擠垮吧!”
“孔雀……”
葉深深還想說什麼,孔雀已經向外大步走去。
看見她要離開,宋宋終於一把甩開沈暨,跑到門口堵著孔雀大罵:“滾!你給我滾!我們永遠、永遠,再也不想見到你這個卑鄙小人!”
孔雀冷笑著,看都不看地繞過她,向著門口大步走去。
她一手抓著包,一手去開門,玻璃門並不算太沉重,她卻怎麼都拉不開門把,手顫抖得厲害。
沈暨嘆瞭口氣,走過來將門拉開。
孔雀死死咬住下唇,抬頭看瞭他一眼,便噔噔噔地出瞭門,踩著自己的高跟鞋下瞭臺階,大步向前走去。
一直走到綠化帶邊時,有人從後面的店裡奔出來,跑到她的身後:“孔雀,你真的不打算和我們在一起瞭?”
孔雀聽出是葉深深的聲音,她埋頭向前疾走,沒有理她。
葉深深抓住她的胳膊,說:“那好吧,我也知道你心高氣傲,肯定不會願意再繼續留下來的。”
孔雀個子嬌小,又在沮喪狂亂之中,被她拉住後用力掙紮也沒能掙脫,隻能狠狠地瞪著她:“幹嗎?”
“昨晚,我和宋宋商量你的事情時,我們已經決定瞭……要是你真的要走,我們不攔你。但是這個給你。”葉深深將一張卡舉到她面前,說,“葉宋孔雀,這是我們三個人的店。從第一天擺地攤賺到第一筆錢開始,從無到有,從賺到第一塊錢,到現在我們賺瞭幾萬塊,我們三個人都始終在一起。現在,我和宋宋把你應得的那一份給你,密碼是你的生日。”
孔雀將自己的頭扭向一邊,沒有回答,隻是呼吸漸漸粗重起來。她捏著那張卡,在夏日的艷陽下,一步一步走出瞭葉深深的視線。
滿街的熱氣蒸騰,筆直的道路和筆直的墻壁都似乎微微扭曲。她在葉深深凝望的視線中越走越遠,最後終於消失不見。
太陽很大,風熱到發燙。
孔雀茫然走在街上,卻似乎無知無覺。
電話響起,她本以為是宋宋打來罵她的,或者是深深打來挽留她的,所以過瞭好久都沒有接。
電話不依不饒,一直響著。她終於站在街邊,拿出瞭手機看,原來是哥哥。
他劈頭就問:“你搞什麼,怎麼不接電話?”
孔雀真的覺得很累,近乎虛脫。所以她第一次以沉默來對待哥哥的問話。
他見她沒說話,於是又說:“給我打3000塊錢。”
孔雀靠在後面的墻上,捏著自己的手機,無名的惱怒直沖她的腦門兒,她真的很想毫不留情地拒絕他,就像宋宋和深深告訴她的,要避開這個吸血鬼。
但,她終究還是問:“這回要買什麼?”
他以倒黴的口氣說:“女朋友中招瞭,我得帶她去打掉。加上後續的營養費,你快點兒給我打3000過來,明天就要去瞭!”
人命關天的大事,孔雀隻能默然“嗯”瞭一聲。
後面就是取款機,她拿起葉深深放進來的那張卡,塞進裡面,輸入自己的生日。
40000元。
她看著這個數字,站在氣息滾燙的街邊,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
她是管店裡賬務的,她當然還記得前幾天她們算過的,店裡賺到的錢共是46195元。
葉深深對她說,現在,我和宋宋把你應得的那一份給你。
然而她沒想到,自己應得的,是這個數目。
她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光瞭,整個人靠在ATM機上,緩緩地滑下來,蹲在地上,無法動彈。
熱氣如同海浪般將她包圍,她捂住自己的臉,蹲在這個蟬鳴嘈雜的夏末街道邊,眼淚終於滾落下來。
顧成殊是個很乏味的人,除瞭工作之外,他唯一的愛好就是數獨。連他萬能的秘書伊文都受不瞭他這樣的嗜好,勸他最好出去走走,該讓大腦休息的時候,要找點兒有趣的事情做做。
“世界這麼大,比數字可愛的東西多瞭去瞭。”伊文將他手中的筆拿走,認真地教育他,“一個工作時在看數字、娛樂時也在看數字的人會得強迫癥的。為瞭我的美好人生,我不希望自己的老板性格扭曲。”
失去筆的顧成殊無可奈何,丟下一句“小心你這個月薪水”,便起身拿起手機和車鑰匙離開。然而就在走到門口時,他又轉身折回來,將東西丟在桌上,對她說:“把筆還給我。”
伊文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他。
他向身後示意,路微正走進來,一臉哀怨又憤恨的模樣。
伊文默默地把筆還給他,對著路微綻放笑容:“路小姐,好久不見。”
路微沒有理她,隻將包丟在桌上,直視著顧成殊問:“為什麼要把葉深深硬塞進方聖傑工作室?”
伊文聳聳肩,幫路微倒瞭杯水,幫他們帶上瞭門。
顧成殊看著面前的數字,神情平淡:“我尊重每個人的夢想,包括葉深深的。她想要進工作室,又有能力,我隻是不阻攔。”
“不阻攔,呵……那還一個多月前就處心積慮給她準備申請版權保護,就等著要對付我?”
“據我所知,我對付的是盜竊葉深深設計的薑冬,並沒有任何針對你的意思。”顧成殊終於抬頭看她,唇角一絲譏嘲笑意,“還是說……這件事背後指使的人是你?”
路微一口惡氣頓時硬生生堵在自己胸口,無法宣泄。許久,她才別開頭,悻悻地說:“別裝瞭,大傢心知肚明。”
“既然如此,你今日又何必來興師問罪?”他若無其事地伸瞭一下手腕,繼續做自己的數獨題,“心知肚明就不應該宣之以口,大傢都是文明人,彼此好看些。”
“文明人?有哪個文明人會在結婚當日丟下未婚妻和滿堂賓客一個人離開?”
“好吧,我錯瞭,我確實不是文明人,當然你也不是。”顧成殊非常爽快地承認自己的錯誤,“沒有哪個文明人會冒充別人尋找瞭5年之久的女孩,然後在他聽到母親遺言之後,趁虛而入提議結婚。”
路微的臉色青一陣紫一陣,直瞪著他許久,才轉開自己的臉:“然而最終決定結婚的人是你自己。”
“我決定的,是按照我母親的遺言,和她指定的人結婚。”
路微的聲音頓時尖銳起來:“所以,你確定會和葉深深結婚?”
顧成殊握筆的手停瞭停,聲音更加冷淡:“我會考慮的。”
氣氛一下子冷瞭下來,路微的臉上露出難堪的羞憤:“因為你母親的遺言?”
他毫不遲疑:“對。”
路微面色鐵青,神情詭異地盯著他,口中下意識地逸出幾個字:“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顧成殊微微皺眉,盯著她問:“什麼意思?”
她如夢初醒,立即撇過瞭頭去。隨即,她又想起瞭婚禮那天頂著所有人的異樣眼光時,那種失婚的痛苦狼狽,讓她的聲音嘶啞,嘴角帶上瞭一絲扭曲的冷笑:“然而實際上,你媽媽的死與她,葉深深,脫不開關系。”
顧成殊抬起睫毛,目光從那濃長的睫毛下盯著她。雖然隻有片刻便移開瞭目光,但路微已經感覺到微微的寒意。她頓時後悔瞭,自己不應該將這些宣諸於口。
“如果你今天過來隻是為瞭說這些的話,那麼我希望你以後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顧成殊的聲音緩慢而清晰,仿佛在下裁決一般,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
路微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顧成殊,你不應該為瞭一個擺地攤的窮鬼這樣對我。”
“在我看來,青鳥賣的也隻不過是地攤貨而已。”顧成殊冷冷地說。
路微胸口急劇起伏,臉色鐵青,許久,她抓過自己的包,做出想要走的姿勢:“你等著瞧吧,那個葉深深,壓根兒不可能留在工作室。我敢肯定,她會是第一個被趕出去的人。”
“在你對她動手腳之前,先考慮好自己能否留下來吧。”顧成殊輕描淡寫地說,“據我所知,你所有的憑借,除瞭你的傢世,不過是你曾經在國際上獲得的那一個小獎項——然而你也知道,自己那個獎是怎麼得來的。”
路微咬牙從唇縫間擠出幾個字:“有本事,她別靠男人替她鋪路,別靠你和沈暨。”
“你想太多瞭。”顧成殊冷冷道,“如果她是一個需要靠我才能成功的女生,我不會找上她。”
“所以,你不會幹涉她在工作室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
路微那緊抿的嘴角,終於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顧成殊,你拭目以待。我敢保證,葉深深會在一星期內哭著離開方聖傑工作室。”
孔雀離開後,葉深深、宋宋、沈暨三人食不下咽地吃完飯,發現外面悶熱瞭一天的空中,佈滿瞭烏雲。
葉深深帶瞭些禮物回校去探望吳老師,跟她說瞭自己雖有波折,但已經進入方聖傑工作室的事情。吳老師驚喜不已,抱著她的肩對辦公室其他老師炫耀說:“我這麼多學生,最看好的就是深深,將來她肯定會成為瞭不起的設計師的!”
其他老師都敷衍應著,誇葉深深一畢業就能有這樣的起點,算是邁出瞭成功第一步。
又有個老師說:“我有個學生也挺瞭不起的,今年畢業進瞭青鳥,剛過瞭實習期,聽說就要被提拔為設計副總監瞭。不知道你認不認識她,她叫孔雀。”
葉深深沉默瞭片刻,點點頭,說:“是,我認識她。”
毫不知曉她們之間事情的老師們,還在津津樂道:“青鳥最近一季推出的三隻兔子系列,聽說就是她設計的?”
“那三隻兔子的形象很可愛,款型也非常適合在校生,這一季應該能賣得很好吧?”
“哎,青鳥這一季力推的作品,以他們的銷售能力,全國幾百傢門店,還怕賣得不好?”
葉深深聽著她們的討論,隻覺得胸口像被什麼東西箍住瞭,讓她幾乎氣都喘不過來。她終於還是垂下頭,勉強控制住自己,對吳老師說:“老師,那我就不打擾您瞭……”
“哦,那你趕緊回傢準備準備去北京的事情吧!在方聖傑工作室可要好好表現哦!”吳老師說著,趕緊把她推出去,“下次來可不要帶東西瞭!老師是真的喜歡你才會幫你弄那個名額的,你再這樣,我們師徒之間的關系可要變質瞭!”
“嗯,我……謝謝老師。”她說著,眼中無法抑制地湧上瞭淚水,讓老師都驚訝瞭,隻能拍拍她的手,送她出門。
葉深深在陰雲密佈的天空之下,一路向校門走去。
暴雨欲來,天色陰暗。她一路上想著孔雀,想著她們三個人的四年,想著在夜市的路燈下,她第一次抬眼看見在街對面擺地攤的孔雀,瘦瘦的,小小的,黑黑的頭發掩蓋著巴掌大的臉,隻露出倔強的尖下巴,在始終低著的面容上,令她無法忘卻。
想著想著,她的眼淚就落下來瞭。
她抬起手,把眼淚慢慢抹去。手背上卻落上瞭更冷的水珠。
她放下手才發現,雨已經下起來瞭。
夏日陣雨,來得飛快,她站在高大校門的一點遮蔽下,躲在小小一塊地方。然而疾風卷起水珠,轉眼就撲頭蓋臉橫飛過來,將她半身都打濕瞭。
身體冰涼,讓人發抖。就在她準備抱頭沖向街邊的店鋪屋簷時,一把傘撐在瞭她的頭上。
她愕然,抬頭卻看見沈暨的面容。
他幫她撐著傘,臉上滿是歉意:“我把宋宋送走之後,看天色陰下來瞭,怕你被雨淋到,所以過來接你。結果,好像還是晚瞭一點。”
“不,沒有晚……剛剛好。”她凝視著他低垂的面容,不由自主地說。
沈暨將雨傘傾向她,打傘的手碰觸到她的肩頭,感覺她的身體冰冷,被打濕的衣服貼在她的身上,讓她輕微地顫抖。
在這樣的暴雨之中,他溫柔的聲音在嘩嘩的響聲之前,帶著春日的暖陽氣息,仿佛在隱隱回響:“深深,你冷嗎?”
她抬頭看見沈暨關切的面容,他望著自己的神情這麼認真,仿佛整個世界任何東西都不如她重要。心裡有些東西,劇烈地湧動出來,她張瞭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睫毛微微顫動,眼淚湧瞭滿眶。
沈暨輕嘆瞭一口氣,抬手將她粘在臉頰上的半濕頭發撩到耳後去,輕輕地說:“深深,不要不開心,應該後悔的人是孔雀,她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麼。”
這麼體貼的撫慰,這麼溫柔的氣息,卻讓葉深深心中大慟。她終於再也無法忍耐,將自己的臉靠在沈暨的胸前,無聲地啜泣著。她那些剛剛流出來的淚水,深埋在他微溫的柔軟衣料上,那些濕淋淋的水汽被迅速吸走,除瞭他的胸口與她的面容之外,無人知曉。
等到她歇斯底裡的失控稍微緩和,沈暨才輕輕抱一抱她的肩頭,說:“你這樣可不行,會生病的。我傢就在附近,先去我傢避避雨吧。”
沈暨的住處在鬧市區,但旁邊就是一個公園,鬧中取靜,十分清幽。
樓層很高,房間很大,打理得十分幹凈,裝飾品不少卻搭配擺放得很講究,隻顯溫馨,不顯凌亂。
他帶著葉深深進入大門,她濕漉漉的衣服和鞋在門口鋪的白色純羊毛地毯上留下瞭凌亂的痕跡。但他根本沒在意,將狼狽不堪的她帶到浴室去:“你先洗個澡,浴巾在浴室櫃子裡。”
葉深深已經止住眼淚,有點兒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覺得濕透的身上冷得打戰,尤其是下面的牛仔褲打濕瞭,黏在身上的感覺真是太糟糕瞭。
她站在幹凈得一根發絲都沒有的浴室內,艱難地將褲子脫掉之後,把水調熱,沖在身上。他居然有十幾瓶東西放在旁邊,水模糊瞭她的眼睛,她也不認識上面的字,辨認許久終於在一個瓶子上辨認出應該是頭發的英文,胡亂洗瞭,再站在水下沖瞭一會兒。
外面傳來輕微的敲門聲。
葉深深有點兒緊張地停瞭水,縮在沖淋間的磨砂玻璃之後。沈暨卻隻開瞭一條門縫,將手中東西放在門邊的架子上,說:“這件衣服應該是洗幹凈的,放心穿吧。”
她輕輕出瞭一口氣,低低地嗯瞭一聲。
他又說:“我在書房,有事你叫我。”
她又嗯瞭一聲,聽外面再沒有聲響瞭,才小心地裹著浴巾出瞭淋浴間的門,拿起他放在那裡的衣服。
朦朧如煙霧的連衣裙,藤蔓與珠光粉色羽毛花朵。正是她設計的那件“奇跡之花”,本打算上交給方聖傑工作室的樣衣,成為廢衣之後又被顧成殊帶著她找回來,幹洗後重新變得完美的那件連衣裙。
在她的幻想中,這是一個女孩子遇見沈暨那樣的天使時,應該穿的衣服。
她穿好衣服開門走出來,外面安安靜靜的。她光腳走過木地板,尋找到玻璃隔出來的書房。
書房裡面全都是綠色植物,映得坐在裡面的沈暨都蒙上瞭一層淺綠色。不過他肌膚白皙,輪廓優美,淡淡的綠光隻顯得他的面容更加柔和清新。
他正坐在躺椅上看書,見她過來瞭,將書本隨意地蓋在自己的胸口,微笑看著她:“太完美瞭。”
她有點拘謹:“是嗎?”
“是的,衣服的設計完美,穿的人也完美。”他那雙永遠比其他人水分更足的眼睛望著她,純真幹凈得如同初生的貓望著一朵剛剛綻放的花朵般,令葉深深不由得心口微微悸動,連堵塞在胸口的那些抑鬱也不由自主地消散瞭一些。
她低下頭,走進來坐在一盆盛開的九重葛邊,說:“謝謝……但是,這條裙子為什麼會在你這邊呢?”
“因為我和顧成殊認識十幾年瞭。”出乎她意料,沈暨絲毫沒有掩飾,隻隨意微笑著給她倒水,用那雙漂亮的手將杯子遞到她面前,“我在國外遇到瞭一些麻煩事,所以回國避避風頭,和你在街頭巧遇後,就一直想要尋找你。後來我從顧成殊那裡打聽到你的消息,知道你要招個樣衣師,剛好我做過這行,所以就到你身邊,希望能幫你一點忙。”
“哦……”葉深深望著他,輕聲問,“是什麼麻煩?我們可以幫你嗎?”
“恐怕不行。顧成殊都不行。”他說著,臉上雖還在微笑,眼神卻飄到瞭旁邊的盆栽上。他懷中的書被他修長的手指按著,是一本繪本,《Frederick》,封面上是一隻小老鼠。
“那你的傢人呢?”
“唔……看我的樣子也知道,傢人都不要我瞭,不然怎麼會這麼自由。”他抱著胸前的書笑著,隻是葉深深在他的眼中看到一絲陰翳,一閃而逝。
她很想很想問一問,他的過去,他的童年,他曾經見過的人,做過的事。
可是,她坐在他的對面,看著深埋在茂盛九重葛花葉之中的沈暨,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這麼近,又這麼遠。這麼溫柔,又這麼疏離。
所以她隻能看著他懷中的那本書,問:“這本書好看嗎?”
沈暨微笑著,將手中的書遞給她,說:“我最喜歡的童話。一群忙於生活的老鼠中,有一隻忙於生命的老鼠。”
葉深深接過來翻瞭幾頁,外文版,看不懂,隻能看著畫想象瞭一下故事,放棄瞭。
沈暨笑著站起來,抽走她手中的書放回書架,說:“時間不早瞭,餓瞭吧?我帶你去我最喜歡的那傢店吃飯。”
“我不想吃。”她蜷縮在椅中,無精打采。
“好吧,沒關系,我還有更好的東西。”他笑著站起身,揉揉她的頭發,“等我10分鐘。”
10分鐘後,廚房的香氣已經傳來。
繡花餐旗上擺著盛開的白晶菊,兩份海鮮湯已經擺在桌子左右。沈暨幫她拉開椅子,殷勤地幫她擺好餐具。
熱氣騰騰的海鮮湯味道很不錯。“這是我在法國向一個大廚學的,絕對正宗!”他說著,又去廚房端出餐盤,打開不銹鋼的蓋子,裡面赫然是剛煎好的牛排。“這個可不是超市裡的速凍牛排,是我從奎寧帶來的,平時都舍不得吃。你看,我把傢底都掏給你瞭,你可不能吃不下。”
雖然情緒低落,但葉深深還是不由得扯瞭扯唇角,點點頭開始努力吃他做的東西。
沈暨的手藝不錯,葉深深也真是餓瞭,所以不到一會兒,整塊牛排都下瞭肚。
他又變魔術般從烤箱裡取出烤好的雞翅,從廚房窗臺上栽種的薄荷上揪下兩朵嫩芽,沖瞭下水點綴在上面,遞到她面前:“別因為外表隻是普通的雞翅就看扁它,這上面刷的可是沈氏獨傢秘制的醬料,除瞭我之外沒人吃過。你是這個地球上嘗到它味道的第二個人,希望你一定要誇獎我。”
葉深深點頭,雖然已經吃得差不多瞭,但還是取瞭一塊吃著。烤得恰到好處的香嫩肉質,讓她簡直難以抑制,吃完一塊又不自覺拿瞭一塊。
“兩隻就夠瞭,免得你吃膩瞭,下次就不惦記著我瞭。”他笑道,把盤子端走,給她遞瞭一杯咖啡,“這是拿鐵,你應該會喜歡的。”
上面的奶泡居然還拉出一朵漂亮的6瓣花,葉深深嘆為觀止,小口地啜著。
他端著咖啡杯向她伸出手:“你知道吧,意大利人喜歡站著喝咖啡,配上提拉米蘇——提拉米蘇的意思就是,拉我起來,帶我走。”
葉深深還坐在椅上,頹然不想動。
他的手還在她面前,幹凈白皙,連指甲都修得整整齊齊。他臉上的笑意更深瞭:“雖然我沒有提拉米蘇給你,但拉你起來還是可以的,來——”
葉深深望著他溫柔的笑意,隻覺得胸口一陣溫熱的血液緩緩地流瞭過去。她慢慢抬手握住他的手,跟著他站瞭起來。
“走吧,我們去陽臺上站著喝咖啡,像意大利人一樣。”他拉著她的手,並不太緊,也不太輕。
雨已經小瞭,打在陽臺的玻璃天棚上輕輕地響。昏暗夜色中萬傢燈火,站在這麼高的地方俯瞰,遠遠近近的燈光都顯得遙遠而朦朧,整個世界在雨中失去瞭具體的輪廓,隻有閃爍的光亮出現在他們眼中,仿佛是明珠堆砌。
沈暨帶著她靠在欄桿上,望著下面的城市,眼中星星點點的光,仿佛倒映著整個世界。
葉深深雙手捧著溫暖的咖啡杯,吃得飽飽的,穿得漂漂亮亮的,身邊又有個帥哥獻殷勤,她就算再沮喪,也終於振作起一點精神來,唇角露出瞭一絲笑容。
“你不是在廣州工作嗎,怎麼對意大利這麼熟?”
“工作過。”他對於自己的謊言完全不覺羞恥,掰著手指說,“我去過的地方可多瞭,廣州、香港、法國、意大利、英國、美國……反正有時裝的地方就有我。”
“你很喜歡這份工作?”葉深深說。
“不隻是喜歡,是深愛,深愛這個行業。”他說著,將自己的咖啡杯放下,對她勾勾手指,“來,帶你參觀一下我的收藏品,從米蘭到紐約再到這邊,跟著我跑遍瞭整個世界,是我到死都不會丟的東西。”
他的藏品放滿瞭4個衣帽間。
一個男人,有4個衣帽間,是什麼概念。
葉深深看著他打開的4扇門,簡直被震撼得目瞪口呆。從大衣、西裝、風衣、毛衣、襯衫,到帽子、鞋子、圍巾、手表、包,4個衣帽間幾乎沒有剩餘的空間。
“很快就要搬走瞭,每次搬傢時都一樣,要拖著這麼多東西,但是無論如何也舍不得丟掉。雖然幾乎所有的衣服我都不會穿,但隻要看一看,摸一摸,仿佛就能看到那些流光溢彩的靈感,那無可比擬的才華,那些令人驚嘆的構想。”
他拎出一件上衣,展示在她面前:“比如這件,註意它的面料。scabal於1991年推出的super150支面料,開創瞭當時羊毛紡織品的支數記錄。這件上衣便是由scabal推出的diamond chip 150 支毛加絲面料制成。”
她摸瞭摸衣服的料子,異常柔軟的佈料,閃爍著非同尋常的光芒。她微微詫異地睜大瞭眼睛:“這是用瞭什麼工藝?”
“在羊毛紗中混入鉆石粉末,再進行紡織。”他微笑道,“你所看到的,就是鉆石的光芒。”
葉深深幾乎膜拜地摸著這件衣服,說:“這麼獨特又華麗的光澤,很少人能壓得住。”
沈暨深以為然地給她一個贊賞的眼神:“沒錯,而我就是少數的那一個。”
葉深深真的被他逗樂瞭,笑得彎下腰說:“沒錯。”
沈暨又指著自己那整整兩排的襯衫問:“你猜我最喜歡哪一件?”
“壓根兒數都數不清啊,哪知道你喜歡哪一件。”她隨手扯出一件白襯衫。
“不錯,我就知道你最有眼光。這是我十分喜歡的一件Lanvin定制。”沈暨取出展示在她面前,介紹說,“從剪裁上就可以看出他傢的風格。這件襯衫采用的是與西裝一式的剪裁,肩與袖的連接處是十分獨特的卵形,顯得肩線自然柔和。整件襯衫版型堅挺,但線條又流暢柔順,是標準的Lanvin經典款襯衫,也是法式襯衫的代表作。”
“有時候,僅僅一個細節,就能讓整件衣服氣質大變。”葉深深點頭。
沈暨站在自己的收藏品之前,望著這些奢侈的物品,輕輕地說:“深深,這是我的夢想。”
葉深深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多年以前,我曾以為我能做一個設計師。我曾以為我設計的華服,能成為每一個女孩子的夢想,能讓她們在最美麗的時候穿在身上,用自己柔軟的手指愛不釋手地撫摸每一寸面料。”他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摸過那些衣服,讓所有的衣料在他的手上輕輕流過,“你知道嗎?以前在中學的時候,我很多同學逃學去劃賽艇,去踢足球。可我逃學卻是去顧成殊傢裡,纏著他的媽媽學習裁縫手藝。那時候我13歲,我最喜歡的設計師是Gianni Versace,我對未來還有無窮無盡的幻想……”
葉深深看著他悲傷幽微的側面,默然無語,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後來,我終於知道,自己一輩子也不可能成為設計師。我此生的幻想,永遠隻是幻想,今生今世也不可能實現。”他長出瞭一口氣,就像把自己胸口中所有的氣息連同夢想一起壓榨出去一樣,長得仿佛永無止境。
葉深深忍不住問:“為什麼呢?為什麼你不能呢?”
沈暨低頭看她,那雙一向帶著笑意的眼睛,此時充滿瞭沉重而陰鬱的悲哀,簡直壓得面前仰望他的葉深深喘不過氣來。
他停瞭好久好久,似乎連呼吸都忘記。葉深深等著他說下去,然而他終究隻抬起手,輕輕地覆在她的頭上。
她聽到他的聲音,緩慢而艱澀,在她耳邊說:“深深,我面前已經隻剩下斷崖,而你的前路無窮無盡。請你一定要帶著我的夢想,走下去。”
夢想,沈暨曾經的夢想。
她想不出他的夢想為什麼會變成斷崖。在她看來,他有才華,不缺錢,人脈廣闊,甚至年輕美貌。他在這一行,應該如魚得水。可為什麼,他會帶著這樣深重的悲哀,懇求另一個人代替自己完成夢想。
他眼中深重的哀傷,讓葉深深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輕輕握住瞭他的手。就像她每一次面對困境的時候他所做的一樣。
沈暨的手微涼,甚至帶著一點僵硬。她輕輕將自己的手指擠入他的指縫之間,與他五指相纏。
她輕輕地說:“我會的。雖然,我更希望能與你一起前進。”
沈暨在明亮的燈光下看她,那雙水汽瑩潤的雙眼之中,蒙著一層煙霧朦朧。他凝視著她,緩緩拉起她與自己相握的手,俯下頭輕吻在她的手背上,他低垂的睫毛覆蓋在眼睛上,在臉頰上投下玫瑰色陰影,極盡莊嚴,又極盡溫柔。
他的聲音鄭重又懇切:“你會成為我的夢想的,深深。”
在幽微的曖昧氣氛中,葉深深的臉,不受控制地紅瞭起來。她將咖啡杯放回桌上,說:“我該走瞭……幫你洗瞭碗再走吧。”
“不,阿姨明天過來會洗的,再說瞭,我也是個熱愛傢務的男人。”他說著,看看外面的天色,也不再挽留,帶她走到門口後將她的涼鞋拎出來,整齊擺放在門口,“來吧,我送你回傢。什麼也不要想地睡一覺,明天天氣肯定會很好的。”
“嗯。”她點點頭,低頭穿上鞋子。
他帶她下樓,在電梯裡,一片安靜中,她忽然不知被心中什麼力量驅使著,不由自主地開瞭口,低聲叫他:“沈暨……”
“嗯?”電梯內昏暗的燈光照在他的睫毛上,他回過目光看她時,就像一泓水波流動般,光華流轉。
“你……喜歡孔雀嗎?”她艱難地,以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遲疑模糊地擠出這幾個字。
沈暨望著她低垂的面容,她不敢看他,隻靠在電梯的角落裡,那件繁花點綴的紗裙被電梯中的鏡子映照出無數影跡,就像迷霧花朵簇擁著她,卻令她蒼白的面容更顯得迷離。
這抹顏色令沈暨微微失神,有一種流動的氣息在他們之間掠過,在每一寸肌膚與每一縷發絲上隱沒,卻讓他們都清楚地知道,他們之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瞭。
“喜歡啊。”沈暨轉開頭,將自己的目光投向沒有她的角落,輕聲說:“所有女孩子都值得喜歡。”
那麼,對我的那種喜歡,會有什麼不同嗎?
或者,這個世上有哪個女孩子,能得到你不一樣的喜歡?
葉深深在心裡想著,卻終究無法問出口。她隻能垂下頭,聽著這些疑問在心裡久久回蕩著,卻始終沒有勇氣,沖破喉嚨發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