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蓮衣客

花不棄生病,婢女們分瞭班值夜。今晚值守的是青兒和棠秋。

琳瑯彩燈照出琉璃世界,燈影綽綽間,幾多淒清幾多回憶。深宅大院內聽不見車水馬龍的喧囂熱鬧,走馬燈轉過一圈又一圈,耐心講述著八仙過海的簡單故事。對大宅門裡的丫頭們來說,凌波館裡表少爺為小姐掛一院燈籠的故事,能議論上一年。

花不棄廂房外的簷下長廊上,生瞭火盆煨著湯藥。

屋簷瓦當上垂著細小的冰凌,淺淺反射著燈光,絢麗剔透。

冬夜裡的月冷冷清清,一塊白餅子似的掛在天上。池塘結瞭層清冰,院墻上還有些積雪,結著冰晶松松堆著,被月亮的清輝一映,像鋪瞭層銀白色的細紗。院角的梅花吐著馨香,與水仙的香氣混合著在院子裡淺淺飄浮。

青兒和棠秋坐在草蒲團上,披著毛氈望著滿院彩燈出神,棠秋偏過頭對青兒說:“青兒,你甘心一輩子做婢女嗎?”

青兒攏緊瞭毛氈,沒有回答。

棠秋往火盆裡加瞭塊炭,嘀咕道:“青兒,你長得這麼漂亮,怎麼會是做婢女的命呢?公子房裡的嘉欣和冰冰都沒有你美呢。就連世子來看小姐,都會多瞧你幾眼。”

青兒摸著自己的臉,想起莫若菲初見她時說廚房丫頭竟有如此絕色,跟著打瞭她一掌試探。她長得真有那麼美嗎?青兒道:“棠秋,你說小姐美嗎?”

棠秋往房裡看瞭一眼,低聲說:“小姐其實不美,隻是眼睛亮得驚人。十個人站在一起,就數她臉上會發光似的,一眼就能看到她。真是奇怪,平凡的臉上怎麼就獨獨生得這樣一雙眼睛呢?”

青兒輕嘆道:“你說,若是一個臉比我還美麗的女人,還有一雙小姐那樣的眼睛,會是什麼樣子?”

棠秋驚嘆道:“啊,天下真有這樣的女子?乖乖,那可不得瞭,豈不是連公子都比下去瞭?!青兒,你說的女子是誰啊?”

曾經有人評定莫若菲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公子不僅生得美,人也像謎團似的。表少爺比公子隻小兩歲,為什麼她覺得表少爺像棵白樺樹,公子給她的感覺卻像一座山?公子瑩潤雙瞳中透出的是看盡世事滄桑的深沉,是因為公子十歲起就掌控瞭方圓錢莊,處理著莫府大小事情,人情世故歷練得深?他出身豪富,相貌俊美,才能出眾,會喜歡上什麼樣的女人?青兒想著出神,竟忘瞭棠秋好奇心重,巴巴地等著她說答案。

“青兒!你快說嘛,你見過嗎?”

青兒抿嘴笑道:“你可真笨!咱們夫人年輕時可不是極美之人?否則又怎麼生得出公子這樣的無雙人才?”

夫人?夫人美則美矣,可總覺得少瞭些什麼。棠秋想不出來,心思又飄到莫若菲身上。想起公子的淺淺笑容,一時竟癡瞭。

青兒也不再說話,撐著下巴望著月亮出瞭神。安寧靜謐的夜晚,一個祥和的新年就這麼過去瞭。

雲瑯提瞭壇酒,痛飲幾口,手腕抖動長劍,瀟瀟灑灑使出一路劍來。想起自己借猜燈謎向花不棄道歉,心裡得意,這一路劍比平時使得還要暢快淋漓。他擦瞭把汗,提起酒壇再飲。火辣辣的感覺自喉間一路燒下去,他吐出一口濁氣,情不自禁又望向花不棄住的凌波館。

一片輕雲快速地飛向凌波館的方向,雲瑯揉瞭揉眼睛,以為自己喝醉瞭。再仔細瞧時,那片白色的輕雲離凌波館又近瞭些。

有賊!還是個高手!雲瑯眼中銳色一現,冷笑著提劍就奔瞭過去。來得可真巧,如果他今晚陪莫若菲去瞭燈節,以這人的武功,莫府裡的護院們根本不可能發現他。

借著酒勁和對花不棄突然生出的保護欲,雲瑯的十分輕功提到瞭十二分。而來人的速度顯然沒有他快,隻勝在悄然無聲上。

雲瑯心裡冷笑,見距離已然不遠,揮劍斬下段樹枝朝來人射瞭過去。

那人聽到風聲,揮動身上披風將樹枝彈開,反手射出一枚銅錢。見是雲瑯,那人似猶豫瞭下,便要離開。

雲瑯用劍將銅錢劈成兩半時,明月清輝正好照亮銅錢上的蓮花刻痕。他伸手抄住銅錢仔細一看,呼道:“蓮衣客!”

蓮衣客停下瞭腳步,露在蒙面巾外的雙眼冷冷地看著雲瑯。

因他找回花不棄,雲瑯對蓮衣客甚有好感。他知道蓮衣客是獨行俠,喜歡獨來獨往,一個人行俠仗義。在雲瑯這種世傢子弟眼中,蓮衣客的行徑自由瀟灑,正是他所喜歡卻不可能拋棄飛雲堡的傢規去做的。

他路經西州府時,聽到知府黃大人傢的小妾找藥靈莊配養顏丸藥。知府黃大人在地方上素有貪名,蓄得七八房小妾。想到黃知府沒有丸藥給他的小妾,被一群俗女人圍著吵鬧的情景,他就想笑。雲瑯一時興起就去瞭藥靈莊,沒想到丸藥沒偷到還受瞭重傷,差點兒被藥靈莊生擒活捉。

從藥靈莊回到飛雲堡後,他撒謊路見不平,不小心被剪徑小賊傷瞭,被父親罵得狗血淋頭。罵過之後,父親又一番苦口婆心,從飛雲堡建立說起,從雲氏傢族旁支近親九族說起。雲瑯肩頭被責任壓著,瞬間開瞭靈竅似的,決定再不胡鬧瞭。

當不瞭自由自在的俠客終是種遺憾,雲瑯羨慕之餘很想結交蓮衣客這個朋友。

“你是來看花不棄的嗎?”

蓮衣客遲疑瞭下,點瞭點頭。

雲瑯笑嘻嘻地走近,疑惑地說道:“傳聞中你的功夫很高呀,怎麼今晚腳步虛浮,身法似有凝滯的感覺?”

“昨晚肩上中瞭一箭。無礙。”蓮衣客簡短地回答瞭句,轉過身道,“花不棄若無事,我走瞭。”

原來他為瞭救花不棄還中瞭一箭,受瞭傷還趕來看她,這人真夠俠義的。雲瑯此時已經把蓮衣客想成正義的大俠,他趕緊叫住蓮衣客,“等等!你既然來瞭,就悄悄去瞧她一眼吧。不棄受瞭寒,我聽她咳嗽來著。表哥還沒回府,我就守在這裡,不會有人發現你的。我會保守這個秘密,不告訴別人。”

蓮衣客意外地看著他,雲瑯的直爽熱情讓他心生好感。既然來瞭,還是去看看。他猶豫瞭下,低聲說:“謝謝。”

他輕飄飄地躍向凌波館。雲瑯盡責地守在通往凌波館的路上,站瞭會兒他腦子裡冒出個疑問,蓮衣客為什麼這麼關心花不棄?昨天救瞭她,今晚又偷偷來看她,他和花不棄有什麼關系?這樣一想,雲瑯站不住瞭,他施展輕功也悄悄地走向凌波館。

蓮衣客輕車熟路地自墻角翻落院中。滿院裡的燈籠讓他呆瞭呆,莫若菲很寵花不棄,連元宵花燈都沒有忘記她,他覺得送花不棄回莫府是正確的決定。

院墻一角的老梅開著滿樹蠟梅,花不棄到莫府的第一個晚上睡不著就跑到瞭這裡。蓮衣客微笑著想,她也真會選地方,整座凌波館隻有這裡能看到院子的全景,而從院子廂房的方向看過來卻會被假山擋瞭。他從腰間取下幾盞小小的兔兒燈,點亮瞭掛在樹梢,輕聲說:“不棄,來年願你平安喜樂。”

花不棄住的廂房還亮著燈,想起雲瑯說她受瞭寒,蓮衣客眉心微微蹙瞭蹙,目光又瞟向簷下長廊。

木質長廊上藥香隱隱,地板反射著月亮的清輝。青兒和棠秋擁著毛氈靠著火盆,不知不覺已經睡著瞭。蓮衣客輕輕地落在長廊上,靜靜地註視著二婢,想瞭想,伸出手指輕輕地按在二婢頸間血脈處,確定她倆暈睡過去。

青兒兩頰帶著凍出來的紅暈,蛾眉微蹙,眼睫黑亮,鼻子挺直,紅唇纖巧,下巴玲瓏秀美。她像一枚帶著緋色的嫩桃,雖然沒有完全長成熟,已經散發出誘人的香氣。裁剪合身的衣服箍出苗條的身段,棉襖領口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蓮衣客蹲下身輕輕地抬起瞭她的下巴,觸手滑潤,他突然看到她右頸耳側下方有小小的一點痣,不禁疑惑起來。良久,蓮衣客的目光突然亮瞭,他滿意地站起身準備離開。

身後廂房中傳來花不棄陣陣的咳嗽聲,連串不歇氣的咳嗽,撕心裂肺一般,咳得蓮衣客跟著也有瞭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花不棄咳醒瞭。房裡沒有人,她瞥見床頭小幾棉套中的茶壺,坐起身想倒碗蜂蜜水潤喉。拿起杯子,喉間似有片羽毛輕輕拂過,她控制不住又咳瞭起來,手裡的杯子沒有放穩,摔在床邊踏腳板上,發出叮當的聲響。她有氣無力地喊瞭聲:“棠秋!青兒!給我倒杯蜂蜜水來。”

花不棄的聲音留住瞭他的腳步。寒風中滿院燈籠微微晃動,花不棄穿著冰冷棉衣蜷在稻草堆裡的臉在他腦中揮之不去。是再見她還是不見?就這一次吧,誰叫自己弄暈瞭婢女沒人侍候她。他再不猶豫,端起火盆上煨著的藥湯推開瞭房門。

聽到動靜聞到藥香,花不棄以為是棠秋和青兒端藥進來,喘著氣說:“又要喝藥啦?有枇杷止咳糖漿就好瞭,要不換蛇膽川貝液也行啊。可不可以不喝?聞著味道我就想吐!”

又一陣急咳從喉間蹦出來,肺幾乎要從口中咳出來似的,花不棄按著胸口,渾身都咳得痛瞭。

蓮衣客端著藥碗走到床邊,扶起花不棄低聲說:“張嘴。”

低沉熟悉的聲音驚得花不棄睜開瞭眼睛,他離她這麼近,近得她能看清露在蒙面巾外面的他的眼睛。濃濃的睫毛,深得看不清楚情緒的雙瞳。她喃喃地說:“我是在做夢還是醒著呢?你又來看我瞭。”

蓮衣客沒有回答她,隻把藥碗湊近瞭她的嘴。

撲鼻而來的藥味刺激得花不棄皺眉,她下意識地扭開頭,不想喝碗中的藥。

蓮衣客有些焦急,放軟瞭語氣道:“這裡我不能久留,你把藥喝瞭我就走。不棄,良藥苦口,別耍孩子脾氣!”

花不棄心裡突然湧出委屈,偏過頭說:“我就不喝!你答應瞭我為什麼又反悔?既然不肯管我,還來莫府幹什麼?”

蓮衣客沉默瞭會兒道:“今晚我不是來看你的。那兩個侍婢暈睡過去瞭,沒有人侍候你。把藥喝瞭吧。”

如果青兒和棠秋沒有被你弄暈,你就不會端藥來?你更不會進來看我?花不棄小心眼兒發作,氣得把頭扭到瞭一邊。

蓮衣客不客氣地將花不棄的臉扳轉過來,藥碗再次遞到她嘴邊。花不棄眼神幽怨,似怒似嗔地瞅著他,他的手一顫,差點兒把藥蕩出來。花不棄說喜歡他的話驀地在耳邊響起,蓮衣客把藥碗往床邊小幾上重重一放,什麼話也沒說,站起身就走。

“別走!”來不及反應,他背上已貼住瞭一個溫暖的身軀。花不棄低呼一聲,從身後抱住瞭他。她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忍耐不住地趴在他背後悶聲咳嗽。滾燙的呼吸撲在蓮衣客背上,燙得他有跳起來的沖動。

蓮衣客閉上雙目,緩緩說道:“不棄”

花不棄的眼淚湧出來,哽咽地說:“你不要生我的氣。你中瞭一箭還來看我,我很高興。”她伸手拿起幾上的藥碗一飲而盡,急切地說:“你看,我喝完瞭。”

濃濃的藥味在鼻端縈繞,花不棄怯怯的表情像邀賞的孩子。蓮衣客鼻子有些發酸,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出,輕輕抹去她嘴角的藥漬。

花不棄的眼睛瞬間變得明亮之極,傻傻地笑瞭。

那笑容像海上初升太陽的光芒,耀眼得讓人不能直視。他若再看,會被這道光燒成齏粉!蓮衣客後退一步,別過頭硬下心腸說道:“花不棄,為瞭救你我中瞭一箭,我想不明白為什麼要因為你受傷。你因我生病,咱們就算扯平瞭。你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你喝不喝藥也與我無關。你就當從來沒有見過我吧,當世上沒有蓮衣客這個人。”

花不棄怔瞭怔,當從來沒有見過他?當世上沒有蓮衣客這個人?一瞬間,記憶蜂擁而至。天門關,他攬住她的腰避開黑衣女的長鞭;柴房中,他送來雞腿;松林裡,他細心替她結好披風的帶子;南下坊,他緊追在海伯身後擔憂的目光。她生命中突起波瀾的這些日子裡,能給她安全感的人隻有他,讓她怎麼能當他不存在?

聽到他的話,她沒有傷心,隻有後悔。花不棄目光空洞,輕聲說:“我不該告訴你,我喜歡你。這樣,你就不會像避瘟疫似的要離開我瞭。”

是的,他聽到她說喜歡他,他就不能再見她瞭。蓮衣客緩緩回頭,花不棄淚盈的臉叫他忍不住地疼惜。都是他的錯,怎能怪她呢?他低聲問道:“不棄,你想看看我的臉嗎?”

他的手已摸到蒙面巾正欲拉下,卻見花不棄雙手迅速地蒙住瞭自己的眼睛。蓮衣客一愣,“為什麼不看?你不想知道我是誰?”

花不棄轉過瞭身,一個不像她的聲音從喉間溢出,“看瞭,我就會一直記住你。你走吧,你的箭傷,因為我受的傷,要全好瞭,我才不會內疚地想起你。”

蓮衣客嘆瞭口氣,決絕地離開。

一閉眼,他的身影清晰浮現。可是這個人,讓她心臟怦怦亂跳,給瞭她無限遐想的蓮衣客將永遠消失在她面前。

花不棄的眼睛已經失去瞭神采,眸子嵌在蒼白的臉上,像兩汪深不見底的幽潭,絕望和悲哀在她心裡膨脹,她按住咚咚跳動的心臟,飛快地跳下床,拉開房門跑瞭出去。

遠遠地隻看到他的身影一閃,像片輕雪消失在黑夜中。花不棄腿一軟,扶著廊柱滑坐在瞭地上。她握著頸中那枚刻有蓮花印記的銅錢,腦袋越來越重,胸像被石頭壓住喘不過氣來,眼前的燈籠不住地搖晃旋轉,花不棄無力地垂下頭暈瞭過去。

追進院子的雲瑯吃驚地發現長廊上暈睡著三個人,他抱起花不棄,觸手滾燙。怎麼又燒起來瞭?雲瑯心裡焦急,將花不棄放在床上,旋身出瞭房門。

弄醒青兒和棠秋後,他急聲說:“上回大夫開的藥還有嗎?”

青兒撫摸著脖子疑惑地說:“我怎麼睡這麼死啊?小姐怎麼瞭?”

聽瞭雲瑯說花不棄又發起燒來,兩人慌瞭,叫醒瞭靈姑、忍冬和秀春,凌波館頓時陷入一片慌忙中。

蓮衣客進瞭凌波館發生瞭什麼事?他弄暈瞭青兒和棠秋,探望花不棄的病,可是花不棄為什麼會從房間裡隻穿著單薄的中衣就跑瞭出去?今晚真是多事!他不讓蓮衣客來,花不棄就不會出房門吹風受寒再發燒。雲瑯悔得腸子都青瞭。

暈睡中的花不棄羸弱地躺著,像一隻仰面躺著的刺蝟,張牙舞爪,狡猾多端的刺藏在身後,露出瞭柔軟脆弱的肚皮。

雲瑯想起她牙尖嘴利時的眼睛驚人地明亮,隻覺得現在的花不棄怎麼看怎麼難看。她頸中滑出掛著的銅錢。雲瑯詫異地看著銅錢上的蓮花刻痕,心裡的疑惑越來越重。花不棄為什麼會貼身戴著蓮衣客的銅錢?蓮衣客為什麼中瞭箭傷還要來看花不棄?

他默默地把銅錢藏進瞭她的衣襟。這時,一滴淚從花不棄眼角沁出,晶瑩剔透的淚滴濡濕瞭她的睫毛,輕輕從面頰上滾落。

雲瑯瞧著瞧著就驚跳瞭起來,揉著胸口低呼道:“邪門,心裡咋突然像吞瞭個冰砣涼颼颼的?”

時近寅時,望京京都守備府後花園的門悄然被推開。一道黑影迅疾閃入院內,貍貓一般悄悄來到一間廂房外。

廂房之中仍燃著燭火,窗戶紙上隱約透出一個走動的人影。

門被輕輕叩瞭三下,元崇三步並作兩步,拉開門。屋外黑衣人閃身進瞭屋,元崇警覺地往外張望瞭幾眼,關好房門問道:“怎麼這麼晚?”

來人沒有答話,徑直走向內室。

元崇跟進內室,手裡已端著一盆熱水。

內室中站著一個身形瘦削的男子,穿著夜行衣,黑巾蒙面,披著黑白二色的披風,正是蓮衣客。

“燈節上出瞭點兒事耽擱瞭。”蓮衣客說著拉下瞭蒙面巾,露出硬朗的臉,陳煜?!

他的嘴唇失瞭血色,眉心微皺,神情疲憊。他小心解開衣裳,右臂低垂動作遲緩,轉過身坐在床榻前道:“傷口肯定裂瞭。”

元崇上前一看,白佈上沁出瞭血跡。他埋怨道:“明知皇上元宵節召你觀燈,昨晚陪你回瞭王府就該好好歇著。有什麼急事又拿我作借口出府去?那花不棄不是被你救下瞭嗎,難不成你還要親眼看到她回到莫府才肯放心?”

他是救下瞭,卻把她扔在瞭草棚中。昨晚他不出府向莫府報訊,花不棄怎麼辦?陳煜指瞭指自己的肩頭,沒有回答。

元崇沒有再問,動手解開瞭包紮住傷口的白佈,緊跟著他倒吸瞭口涼氣,“才過一夜,怎麼傷口會變成這樣?今晚又發生瞭什麼事?”

陳煜肩頭那處箭傷血肉模糊,四周肌膚發紅,觸之火燙,像是一個甜柿子被用力拍爛,紅血黃水溢出,慘不忍睹。

陳煜笑瞭笑道:“父王見瞭明月山莊的花燈之後暈厥,我向皇上討瞭旨去查探。情急之下,從花舫直掠上岸。柳傢大小姐似乎從我的身法上懷疑我是蓮衣客,故意在我肩上拍瞭幾掌,隻能生受著瞭。”

柳青蕪看似隨意的幾巴掌拍在他肩上的時候,肩頭的銳痛直達心底,痛得他能感覺到腳指頭死死地摳住瞭地。走出明月山莊花樓的時候,他的右臂酥軟得用不上力。早知道這丫頭狠辣多疑,他就不該送上門去。可是那張臉,叫他不得不去。

陳煜閉上眼,柳青蕪和青兒的臉交替在他腦中出現。

在莫府看到花不棄的婢女青兒時,他情不自禁地想起瞭天門關黑色女鬥篷下露出的晶瑩玲瓏下巴。今晚受瞭柳青蕪幾掌也值得,總算讓他知道黑衣女就是她。強撐著去莫府也大有收獲,細看之下莫府的婢女青兒和柳青蕪眉目之間有細微的差別,絕不是同一個人。但兩人耳側位置都有同樣的小黑痣,長相酷似的兩女沒有關系才叫奇怪。

元崇嘆瞭口氣道:“昨日你突然告訴我你是蓮衣客也駭瞭我一跳。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我竟不知道江湖中神秘的蓮衣客竟然會是你。聽你語氣,柳傢大小姐不簡單?”

陳煜笑瞭笑道:“我懷疑臘月三十莫府煙花爆炸也與明月山莊有關。今晚我不隻見到瞭一個柳青蕪,還見到瞭一個和她容貌極為相似的女子。那個女子在莫府為婢,我懷疑明月山莊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二小姐。”

元崇來瞭興趣,大笑道:“長卿,你總算找到流言的源頭瞭。明月山莊要和莫府爭生意,生怕因為花不棄你父王會偏向莫府,所以要讓她出意外叫莫府不好交代。沒害到花不棄,元宵節就讓王爺見瞭花燈暈厥。你父王病倒,皇上令你來主持今年的內庫招標。你恨莫府收留花不棄,絕不會幫莫府。這樣一想,事情就理順瞭。隻是,明月山莊的花燈有何特別?”

“花燈無甚特別,隻是勾起瞭我父王的一些回憶罷瞭。”

也許,不僅僅是爭奪生意這麼簡單。明月山莊主要經營的是瓷器,莫府經營錢莊,合作比仇殺帶來的利益更高。明月山莊為什麼這麼仇視莫府?柳青蕪想要莫若菲和花不棄的命。那個青兒在莫府沒有對花不棄下手,她進莫府的目的又是什麼?都是明月山莊的人,為什麼兩人的行事完全不同?

一連串的問題在陳煜腦中糾結成瞭一張網,那個能解開網的繩結在哪裡?

他停住思緒,趴在床榻上說道:“王府中人多嘴雜,就連我的近身侍從阿石也是皇上賜的小太監。今日又要麻煩你親力親為,再給我包紮傷口瞭。”

元崇知道現在不是細問陳煜的時候。他拿起佈巾小心地將傷口擦拭幹凈,看著紅腫的傷口,知道要把膿血全擠幹凈。他的手指輕觸瞭觸傷口周圍的肌膚,踟躕半天也沒有動手。

“你常說自己是粗人,怎麼動起手來像大姑娘繡花瞭?”火辣辣的感覺從肩上傳來,感覺到元崇有點兒下不瞭手,陳煜眉心微蹙,嘴裡調笑起元崇的小心翼翼。

元崇不滿地嘀咕道:“我這不是顧忌你是千金之軀,怕你吃不消嗎?好心當成驢肝肺。”

陳煜撲哧笑道:“一支小箭創就讓你手軟瞭?你平生志願是投軍報國沙場殺敵,我怕你真上瞭戰場連刀都舉不得。”

元崇被他說惱瞭,臉漲成豬肝色,手指毫不留情地壓上陳煜肩頭的肌膚,本已凝結成薄痂的傷處被擠破,濺出一股膿血來。陳煜的背瞬間繃緊,顯是痛得很瞭。元崇忍不住說道:“你要不要咬塊佈巾啥的?”

“你繼續!”陳煜深吸口氣答道。

“雖然我調走瞭小廝,你若喊出聲來,還是會驚動府裡的人。你真的不需要?你確認要充硬漢?你絕對不會呼天搶地慘叫出聲?”元崇嘴裡說著,手上並沒有停,用力按壓著傷口。

陳煜咬著牙說道:“以往隻覺得漸飛話多,沒想到你比他府上養的鷯哥還嘴碎。”

“是八哥!想想你風花雪月當大俠飛簷走壁多快活呀,記得有回咱們三人一起說起蓮衣客,你咋說的?他算什麼獨行俠啊,沒準是個采花賊呢!你瞞我們可瞞得真好!”元崇說著話分陳煜的心,指尖感覺到肌肉漸漸放松,他拿起一壺烈酒對著傷口就澆瞭下去。

陳煜渾身一顫,悶哼瞭聲,痛得抓緊瞭身下的棉被。他全身肌肉再度繃緊,冷汗從額上點點沁出來,被燒灼的感覺直達心窩。和看到花不棄眸中爆發光彩,對他傻笑時的感覺一樣。他腦中炸開一道白光,失去瞭意識。

元崇眼中露出欽佩之色,拿起佈巾細細擦拭。他發現陳煜暈過去瞭,這才喃喃說道:“大俠真不是人人都能當的。”

他雖不如白漸飛書讀得多,卻是粗中有細之人,給陳煜包紮停當,收拾好床榻,拉過被子蓋好。弄好這一切,元崇一屁股癱坐在凳子上,擦瞭把額上的汗道:“你還真說準瞭,少爺我連雞都沒殺過,上戰場看到開膛破肚沒準會軟瞭腿。”

他拿起酒壇倒瞭一大杯酒幹瞭,熱意從肚中騰起,情緒才漸漸平靜下來。

元崇絞瞭塊熱巾敷在陳煜腦門上,靜靜地看著這個一起長大的朋友,心裡說不出的感慨。昨晚去南下坊,陳煜與他分頭找人。再出現在他面前時,陳煜渾身濕透,上身赤裸,還帶著箭傷,悄悄讓他相助。他想起白漸飛說過,自七王妃逝後,誰也看不透陳煜。但是他相信自己,元崇臉上露出瞭開心的笑容。

“笑什麼?看到我的狼狽樣挺得意?”陳煜緩過氣漸漸醒轉。傷口已經包紮好瞭,劇痛之後再沒有酸脹麻癢隱隱抽痛的感覺,他覺得舒服多瞭。他歪著頭看著元崇,疲倦的臉上帶著笑意。

元崇精神來瞭,挪近瞭椅子道:“長卿,要讓漸飛知道嗎?我的意思是可以再多一個人幫你。”

陳煜搖瞭搖頭,“漸飛是要走仕途的,他將來會是皇上的人。以他的才華,他現在入仕也許還會被選中成為輔佐太子的人。父王能留在望京是皇上對太後的孝心,顧念著同胞親情舍不得讓父王遠離。漸飛滿腹經綸,心願是有朝一日能登朝拜相。七王府和他牽連深瞭對彼此都不好。”

元崇瞪他一眼道:“我就不能入朝為官?你就不怕和我牽涉瞭?沒準兒將來我還是手握兵權的上將軍!”

陳煜微笑道:“你還記得小時候咱們三人一起陪皇子們讀書的情景嗎?”

元崇呵呵笑道:“記得,原本咱們三人要好,但漸飛懂事,顧及皇子多一些。不像我傻得很,總不肯替殿下頂包。”他放緩瞭聲音,凝視著陳煜道:“他也不像長卿你。你成天貪玩,皇上見老師罰你總讓免瞭。”

閑散王爺的閑散世子,一生錦衣玉食就夠瞭,不需要他學富五車。習武強身是皇上應允。隻不過除瞭大內侍衛教他,七王爺心疼兒子,掌管內庫多少也認得些江湖中人,多找瞭幾個師父陳煜又學得好瞭些罷瞭。

見元崇一點就明,陳煜心裡倒有瞭些顧慮,元崇畢竟是京都守備府的公子。他思索再三後道:“用蓮衣客的身份,我可以不必顧及自己是王府世子,行事更方便,但我在江湖中走動的消息傳出去對王府沒有好處。昨晚你我同時出府,我不見瞭蹤影會讓有心人聯想到蓮衣客的突然出現。雖是情勢相逼,但是我也利用瞭你。有你相陪,我就有瞭不和蓮衣客重疊的人證。元崇,你最好也”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元崇遞來的酒打斷瞭。元崇粗獷的臉上湧起和煦的笑容,“這是藥酒,喝瞭好好睡一覺。我早就囑人去王府送信,道我拉你賞燈飲酒醉瞭。”

陳煜心頭一暖,接過杯子與元崇輕輕碰瞭碰,一口飲盡。他微笑著閉上眼道:“好酒。”

不消一會兒,陳煜的鼾聲漸起。元崇輕聲道:“有我守著你,好好睡吧,兄弟。”

遠處傳來雞鳴聲,年節終於過完瞭。

陳煜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精神已恢復如常。他收拾停當,穿好元崇替他備好的錦袍,儼然又是一副華貴世子的模樣。

找瞭個宿醉的理由,元崇吩咐下人備轎送他回王府。

才到王府門口,就看到阿石伸長瞭脖子站在大門旁張望。見陳煜慵懶地下瞭轎,阿石苦著臉迎上去說道:“少爺你總算回來瞭,王爺醒瞭一直在找你。昨晚怎麼不叫阿石跟著去服侍?”

陳煜揉瞭揉眉心道:“這個元崇真真害苦我瞭。他昨晚硬要賭酒,這會兒我的頭還疼呢。王爺身體有無大礙?”

“王爺回府沒多久就清醒瞭,吩咐少爺回來就去書房見他。”

陳煜“嗯”瞭聲,進瞭府門往書房走去,隨口對阿石說道:“酒後口渴得很,想吃果子。找管事的拿些橘子、枇杷來。”

阿石為難地撓瞭撓頭道:“現在是冬天啊,少爺!枇杷夏日才有,橘子府裡倒是有不少。”

“嗯,挑兩簍好的送到我房裡。對瞭,你去弄些蛇來!”

“蛇?少爺想吃燉蛇羹?炒蛇皮?紅燒蛇肉?不過少爺,冬天蛇冬眠,市集上沒有。要找獵戶進山去捉才行。少爺,你不是一向討厭蛇蟲鼠蟻,怎麼突然想吃蛇啊?”

陳煜臉一板道:“誰說我想吃來著?是和元崇賭酒輸瞭。他明知道我討厭這些玩意兒,非要我親自去捉二十條蛇。難不成少爺我還真的進山去捉?你去辦,別聲張出去讓那小子知道瞭!”

他臉上不自然的神情讓阿石忍不住偷笑,心想元崇少爺這招真狠。他大聲應下後見陳煜進瞭書房,趕緊一溜煙跑去找人弄蛇去瞭。

《小女花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