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王府行

宮中派來的禦醫把七王爺從死亡邊緣救瞭回來。七王爺卻像是中風的癥狀,神志猶在,癱倒在床上,連話也說不出來瞭。

禦醫出得房來,踟躕瞭會兒,低聲對陳煜道:“世子,王爺受瞭刺激,心結未解,血氣鬱結才會如此。已經用瞭七八日藥瞭,看上去藥石無靈”

陳煜打斷他,直截瞭當地說道:“不妨直言。”

“王爺醒後雖不能言語,卻一直看著那幅畫像。”禦醫沒有說下去,對陳煜深深一揖離開瞭王府。

思索良久後,陳煜進瞭屋。

紅燭高懸耀得滿堂光明,低低的啜泣聲在屋子裡此起彼伏,一眾側妃、夫人圍住七王爺傷心抹淚。

甘妃瞧見陳煜嘴角噙著一絲冷笑進來,突然想起他威脅說要把柔成嫁到千裡之外的話來。心頭一慌,她竟撲到七王爺身上大哭起來,“王爺,你倒是說說話呀!柔成才十三歲,穎蘭、婉若還小,將來王府裡還有誰能為她們做主?!”

這話一出,穎蘭、婉若的母親李妃和田妃也跟著哭成瞭一團。沒有子女的眾夫人心頭更是惶恐不安。

陳煜硬生生把胸口湧起的怒氣壓瞭下去,冷冷說道:“父王還未死呢,哭什麼!”

他望定這群女人,心裡充滿瞭無奈與怨恨,竟不知道是該同情癡癡望定薛菲畫像的父親,還是該恨他娶瞭這麼多帶著薛菲影子的女人。

“哭有用嗎?父王心裡隻有那個女人!就算她死瞭,父王也能看著畫像過一輩子!要怪就怪你們不是她好瞭!”

甘妃性烈,被陳煜的話一激,紅著眼順著七王爺的目光看向薛菲畫像。她身體發顫,突然跳起來,拿起那幅畫像尖叫道:“都是為瞭她,你都是為瞭她!”雙眼一閉,兩串淚珠滑下,聽得裂錦之聲,畫像被她一撕為二。

眾人被甘妃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瞭。在她們心中,這幅畫像是王府禁忌,碰一碰七王爺都會雷霆大怒,沒想到甘妃竟然敢把它給撕瞭。

陳煜並未阻止甘妃,隻是緊張地盯著父親。七王爺眼波動瞭動,陳煜心中一喜。

“她死瞭,她的畫像你從此不能再看一眼!你怎麼不怒瞭?你怎麼不罵我瞭?你怎麼就眼睜睜地瞧著你唯一的念想被我毀瞭?你說話呀!王爺!”甘妃說著說著,身子一軟,靠在榻前放聲大哭。

那畫像被甘妃揉成一團緊攥在手中,眼看已是毀瞭。七王爺的眼裡透出層悲傷,然後閉上瞭雙眼,面容像古井般沉默。

眾妃忍不住跟著哭瞭起來。

陳煜心裡失望,他聽得禦醫之言就打算當著父王的面毀瞭那幅畫。沒想到甘妃激動中出手撕畫,一點兒作用也無。還有別的辦法嗎?他心頭掠過花不棄的眼睛,下意識地否定瞭這個主意。腦中靈光一閃,他想起瞭元宵節柳青蕪的月下歌舞。他盯著七王爺平靜的面容,心裡湧起想沖上去對他大吼的沖動。難道,真的要活生生的薛菲出現,才能刺激到他嗎?

耳邊哭聲不絕,陳煜目光一寒,說道:“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打擾父王靜養。”

他說得極慢,一字一句咬得極為清晰,眼神寒冰似的從她們臉上掃過,不怒自威。

眾人呆呆地看著世子,突然反應過來。七王爺如果一直躺下去,王府的主人將會是眼前的世子。大傢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瞭出身最為顯赫進府最早的甘妃。

“父王雖不能動彈,也無法說話,但父王心裡是明白的。我這個做兒子的今日就當著父王的面給大傢一個交代。膝下無子想出府的,我不攔。若留在王府,隻要不犯王府規矩,我定護得大傢一個周全。三位妹妹是皇上親封的郡主,我照顧不周,三位母妃可以找皇上、太後主持公道。在父王面前哭鬧做樣子大可不必瞭。甘母妃,府中內務向來由你打理,該怎麼著還怎麼著吧。”

他不軟不硬地說完這番話後拂袖而去,留下滿屋子女人面面相覷。

有時三點兩點雨,新春偷向柳枝歸。

枯幹的柳枝綴上點點嫩綠,一丁點兒的芽孢連綿起伏隱約如綠霧,屬於春的顏色漸漸將冬日的頹廢衰敗之氣攏在掌中,悄然捏得粉碎。

三月伊始,對皇帝陛下內庫生意感興趣的大商賈們早早進瞭望京城。

飛雲堡、明月山莊與江南朱傢也不例外,帶著賬房先生、隨從、仆役駐紮進瞭城中各自的府邸。

七王爺病倒,今年內庫之事交由世子陳煜的消息早早地傳揚開來。世子的喜好性情就成瞭望京城炙手可熱的消息,連帶著與世子交好的白漸飛和元崇也被扯上瞭酒桌。

“世子性情溫和,做事循規蹈矩,最是知禮之人。”白漸飛謙和的笑容背後帶著絲壞笑。他頗有興趣地想知道,商賈們若看到陳煜發怒時會是個什麼情形。

元崇憨憨地笑著,大大咧咧地編排陳煜,“世子嗎?小時候和他同窗,被師父責罰最多的人就是他。他這個人最講究的就是吃,別的全不放在心上。”末瞭,他也挺得意,也很想知道陳煜和七王爺同樣精明的一面露出來時,會是什麼狀況。

東宮太子處也有人遞話出來,“七王府世子性情孤僻,不善與人結交。”

三皇子則笑道:“世子根本就不是塊經商的料!”

諸多傳言變成寫在紙條上的字,最終匯合成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明月山莊望京別苑中,明月夫人柳明月端著雨過天晴茶碗,兩根水蔥般的手指夾著茶蓋輕拂著茶沫,慵懶地望著院子裡一株吐苞的迎春。

柳青蕪啪地合上記滿陳煜信息的小冊子,櫻紅小嘴不屑地撇瞭撇,“亂七八糟,胡說一通,無一是真。”

明月夫人淺淺啜瞭口茶,微笑道:“依青蕪所見世子是什麼樣的人?”

“一頭豬!”柳青蕪綻開明媚的笑容補充道,“他是一頭能吃老虎的豬!七王府世子陳煜文武雙全誰人不知?親近他的人對他的看法都不相同,可見此人在不同的人面前會露出不同的一面。所以,這些情報也有用處,至少能說明一點:世子城府太深。”

明月夫人嫣然一笑,“這回咱們隻要他不偏向莫府就行瞭。咱們根本就不會和七王府作對,世子城府深否,精明否,都與咱們無關。”

柳青蕪好奇地問道:“師父,那出月下歌舞為何對七王爺刺激這麼大?原計劃隻是讓他看到之後對明月山莊心存疑慮,在內庫招標之時不會一門心思偏向收養瞭他私生女兒的莫府。七王爺居然會因此中風癱倒,太不可思議瞭!那個薛菲究竟有多美?我瞧過畫像,美則美矣,也就是個一般的美人罷瞭。”

“水如月,女如雪。流雲止,春花謝。一朝醉倒碧羅天。畫像哪裡畫得出她的風骨?”明月夫人輕聲吟來,眼中泛起一絲悲哀。明媚春光中仍似有白雪穿風而過,如絮飄落,帶起絲絲寒意。她顯然不想再提薛菲,語氣一轉說道:“莫府單傳莫若菲一人,原想釜底抽薪讓莫府絕瞭後,沒想到他會逃過一劫。”

柳青蕪目中隱現殺戮之意,秀眉微挑,冷哼瞭聲,“如果沒有蓮衣客插手,我在天門關一定能殺瞭莫若菲。”

“青蕪你錯瞭。殺人再簡單不過,讓人生不如死才叫快意。你殺莫若菲失手便罷瞭,為何要在南下坊主動招惹蓮衣客?我不是告訴過你,現在不能動花不棄,為什麼下令連她也殺?知道花不棄一死的後果嗎?你以為七王爺不涉朝政不掌軍權就好欺負?他好歹是皇上的親兄弟、太後的親兒子!他若知道你下手害瞭花不棄,他會讓明月山莊片瓦不留!”明月夫人聲音一冷,目光如刀看向柳青蕪。

柳青蕪臉上寫著“不服氣”三字,卻在明月夫人的目光中漸漸低下瞭頭,腦中浮現出天門關一戰中,蓮衣客輕挽長弓的囂張模樣。蓮衣客,你壞我好事,你要保護的人我就偏偏要她的命!她在心裡發著狠,咬緊瞭唇聽明月夫人訓斥。

“你是公開瞭身份的明月山莊大小姐,內庫開標在即,你的一舉一動都引人註目。再有蓮衣客的蹤跡,也給我忍住瞭!明月山莊現在要對付的是望京莫府,就算蓮衣客與莫府有關系,在他沒有對明月山莊出手之前,我們也不能為自己多樹一個強敵!”明月夫人說完輕嘆瞭聲,“青妍比你更能隱忍,她潛入莫府為婢這麼長時間,難道就沒有下手殺莫若菲的機會?她要先捏碎莫若菲的心!青蕪,這次行動是對你和青妍的考驗,將來誰有資格繼承明月山莊就看你們的表現瞭。你和青妍被我一手養大,同為我徒兒我卻偏愛你多一些,莫要辜負我對你的期望。”

“是,師父!”柳青蕪臉一陣紅一陣白,不甘心地回道。她低垂的雙眸燃起嫉恨的火焰,想起妹妹那張和自己相同的臉來,恨得銀牙暗咬。柳青妍,從小到大,武功你不如我,心狠手辣你不如我,你有什麼資格和我爭明月山莊?你真的以為可以俘虜莫若菲的心嗎?小心揮出情劍的同時,砍傷的是你自己!

叫人生不如死?柳青蕪不屑地想,以莫若菲的美貌,不知多少女人肯為他而死,他會為你傷心?

她心裡根本不贊同明月夫人和妹妹的計劃。在柳青蕪眼中,奪瞭莫府的財富,讓莫傢人變得一無所有再殺瞭他們才是上策。

黑雁走進瞭院子,見兩人正在簷下說話,恭聲稟報道:“七王府世子陳煜來瞭,他求見夫人。”

明月夫人抿嘴一笑,“七王爺受瞭刺激癱在床上,世子情急也在情理之中。青蕪,恐怕你要去王府走一趟瞭。進瞭王府,你可要好好討得世子的歡心!別忘記往後內庫的掌事總管是世子瞭。黑雁,引世子在小月湖竹臺相見。”

想起要和陳煜過招,柳青蕪目中湧出濃濃的興趣,收斂瞭殺氣,溫柔應下。

跟在一名婢女身後,陳煜緩步走向別苑深處。

明月山莊別苑取名竹館,依定河而建。一入府門,繞過正堂,竹林似綠浪翻騰,一眼望不到邊。足下是清潔的白石小徑,觸目處翠竹幽幽。那萬竿修竹濾過瞭天光,在地上投下淺淺的陰影,林中偶爾幾聲鳥叫更添府中幽靜。明明處於鬧市,轉眼之間煩惱盡去。

陳煜對向來不露真容的明月夫人起瞭好奇之心,是什麼樣的女人能在十餘年間經營偌大的山莊,又有這般巧思雅趣?

小徑盡頭是個小湖,與別傢府邸中的花園湖泊不同,竹館小湖的水隻有二三尺深,低頭能看到成群遊魚與湖底的卵石。那叢叢綠竹零星種在湖中,竹枝低垂輕拂水面,盡帶江南柔婉味道。

一道長長的竹橋浮在湖面上,通往遠處。

遙遙望見水面上搭著一方質樸的竹臺,現出一抹粉紅衣裙。綠影紅衫,醒目之極。人影藏在竹影之中,看不清面目,反勾起人濃烈的興趣。

引他上瞭竹橋之後,婢女便不再前行,福身一禮折身離開。

陳煜輕踏上竹橋,橋身往水中略沉,輕輕搖晃起來。他哂然一笑,並不用輕功,在竹橋晃動間背負瞭雙手悠然前行。

春風中,長衫微動,他似前去赴約的多情少年。

竹臺之上,有女盈盈站立,無聲等待一個美麗的約會。

隻是竹枝間漏下的天光仿佛被染成瞭淺淺的綠色,不再明媚。

離竹臺尚有三丈遠時,陳煜終於看清瞭明月夫人的模樣。

她穿著粉紅色的大袖衫,梳著流雲髻,腰如束素,流瀉下月光一般閃亮的銀緞曳地長裙。她的唇是柔軟的,她的眉眼是溫存的,她怯生生地站在竹臺之上,宛若一朵春風中顫抖怒放的桃花。看她面容似有三十來歲,眉目之間的嬌羞神色又似隻有二十出頭。

她站在竹臺之上相迎,看到他走近微微一笑。

陳煜渾身如墜溫暖的春水之中,每個毛孔都舒張開來,心中暗嘆,好一個柳明月!

“妾身柳明月見過世子。”

明月夫人斂身一禮,還未屈膝手肘便被陳煜輕輕托起,“夫人不必多禮。傳聞夫人見外人時從來面覆輕紗,不輕易以真面目示人,煜能一睹夫人芳容榮幸之至。”

“世子何等身份,豈敢怠慢?請!”

兩人眼神相觸,彼此細細打量著對方。

從陳煜跳上竹橋開始,明月夫人就一直看著他。他負手悠閑踏過竹橋的從容,他自三丈開外無聲無息地躍上竹臺托住瞭她手肘的輕功,他嘴角那抹和煦笑容、眉宇間透出的雍容華貴都讓她欣賞。世子竟是這樣的人才!她唇邊笑容更濃。

而陳煜此時卻在嘆息,眼前這個水做的佳人,應該在深閨等待相公憐愛的柔弱女子卻偏有雷霆手段經商天才。能讓明月山莊十來年工夫就能與三大世傢同時瓜分內庫生意,不容他小覷,可是他心裡更多的卻是失望。明月夫人與薛菲沒有半點兒相似之處。無論她如何假扮易容,薛菲那雙眼睛是改變不瞭的。陳煜轉念又想,若是薛菲就這樣出現在眼前,事情就不會這麼簡單瞭。所以,他的笑容依然和煦如春風。

竹臺之上置有矮幾、錦墊與茶具。佈置簡單之極,偏偏叫人覺得很舒服。

明月夫人款款落座後,素手親自沏瞭一杯茶,“世子請。”

碗是細瓷小碗,輕盈如雪,細膩如玉。一汪明黃茶湯浮於其中,香氣隱隱。

陳煜輕啜一口,滿口生香。他手裡把玩著茶杯細看,不誇茶好誇起茶杯來,“柳絮飄飄天上雪,素月冉冉江心白。這是被皇上誇的江心白瓷吧?明月山莊能獨占貢瓷的生意實非浪得虛名。今年內庫開標,有明月夫人親自坐鎮,貢瓷一項無人能與明月山莊相爭瞭。”

“世子過譽瞭。生意上的事,妾身已交由小女青蕪打理。浮生如夢,妾身經營明月山莊十來年,也累瞭。隻是喜歡望京這處竹館,小住怡情。”

陳煜笑道:“我已於元宵節拜訪過大小姐。柳姑娘精明能幹,夫人教的好女兒。”

明月夫人微笑道:“青蕪已告訴過我瞭。元宵節,她演的歌舞似驚嚇到瞭七王爺,妾身正想登門告罪。”

咚!陳煜手裡的茶杯重重地放下,臉色一變,笑容瞬間消失,目光如刀盯住瞭明月夫人。

新竹暖陽柔風轉眼之間變成陰沉冰寒。

明月夫人被嚇瞭一跳,櫻唇微張,臉上露出瞭惶恐之色。

陳煜緩緩說道:“我隻是去拜訪大小姐,可並沒有說父王被她演的歌舞驚嚇。柳姑娘從何得知我父王暈厥是因為她的月下歌舞?難不成這出歌舞是特意演給我父王看的?明月山莊是何居心?”

聽他這麼一說,明月夫人似松瞭口氣,手輕輕撫著胸說道:“世子錯怪明月山莊瞭,妾身有幾個膽子敢去惹怒王爺?小女對世子突然造訪感到吃驚,後聽得坊間傳聞這才知曉七王爺是看瞭她的月下歌舞才暈厥。世子如若不信,何不去坊間查證?”

坊間流言是你們散播出來的,有什麼好查的?就這麼一喝你就嚇倒瞭?明月山莊早垮瞭!陳煜心裡冷笑,繃著臉道:“不管她是跳給誰看的唱給誰聽的,我父王是被她的歌舞驚得暈厥。叫柳姑娘隨我走一趟吧!她若找不到辦法讓我父王醒來,就不用回明月山莊瞭。”

明月夫人驟然色變,匍匐跪下,眼裡落下淚來,“世子開恩!青蕪隻是憐妾身思念亡夫排瞭這出歌舞,實不知會刺激到王爺。她年紀尚幼,妾身膝下僅有一女,望世子憐憫!”

膝下僅此一女?莫府中和柳青蕪長相酷似,耳側有同樣胎記小痣的青兒你難道不認識?見明月夫人演戲演得投入,陳煜拂袖站起,居高臨下地望著明月夫人道:“車轎已在別苑外等候,夫人還是盼著大小姐早日能再將我父王刺激醒轉吧!宮裡江心白瓷太多瞭,讓皇上換些新鮮瓷具想必他也樂意。”

陳煜不軟不硬地說完後大步踏上瞭浮橋,竹橋晃蕩,濺起水花無數,驚得橋下安詳潛遊的魚兒四散奔逃。

竹臺之上明月夫人緩緩抬頭,淚痕猶在,唇角已起瞭笑意。她註視著陳煜的背影,喃喃說道:“就算讓青蕪進瞭王府,你也想不出薛菲和我的關系。”

陳煜去明月山莊別苑的時候,七王府側妃甘氏的馬車也到瞭莫府。

春陽溫暖,花不棄的咳嗽已經好瞭。隻是人提不起精神,她懶懶地躺在軟榻上曬著太陽,半睜著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看天上的雲彩還是看偶爾飛過的鳥。

凌波館裡隻留下瞭靈姑和忍冬,偌大的院子少瞭人聲,隻聽到麻雀唧喳的聲音。原以為人少瞭海伯來尋她機會更好,然而花不棄卻拿到瞭一張紙條。

一個雜役送食材前來,悄悄地把一個紙條塞到她手裡,上面寫著:風動幽竹山窗下,陽春四月踏春歸。

天氣什麼時候才會暖和?四月什麼時候才會到來?花不棄擁緊瞭毛氈。這場病來勢洶洶,好像把十四年的病全加在一塊得瞭。她瞇縫著眼睛,瞧著天上盤旋的飛鳥想,在莫府繼續蜷睡上一個多月,她會漚成壇子裡的老泡菜瞭。

打瞭個呵欠,她無聊地閉上瞭眼睛,用睡覺打發時間。忍冬體貼地把毛氈往上拉瞭拉,見她無精打采禁不住暗暗嘆瞭口氣。

“不棄!瞧我弄什麼來瞭?”

“小姐,表少爺來瞭!”忍冬驚喜地說道,心裡直念阿彌陀佛,能給安靜的凌波館帶來生氣的隻有表少爺瞭。

花不棄懶洋洋地睜開瞭眼睛。

雲瑯穿著身紫紅色的箭袖,帶著爽朗的笑容向她走來。他身後是湛藍的天,金黃色的陽光灑滿瞭肩頭,神采飛揚。她不禁有些羨慕雲瑯身上顯露出的活力。

“雲表哥,能不能帶我出去玩?在院子裡我總是想睡,越睡越沒精神似的。”花不棄微仰起瞭頭,企盼地望著他。

“等你再好一點兒,天氣再暖和一點兒再說。”

花不棄失望地嘆瞭口氣,垂下瞭眼眸。她對雲瑯說的八仙故事毫無興趣,對他提瞭劍在院子裡舞得虎虎生風也無興趣。雲瑯把她當成小孩子哄,但她的心智已經不是個孩子瞭。

雲瑯心中不忍,放軟瞭語氣哄她道:“不棄,我每天都來陪你玩好不好?等你身體再好些,我就帶你出府去。你瞧我今天帶什麼來瞭?”他興沖沖地放下手中的棉紙和竹條,神秘地說:“今天我給你做孔明燈,到瞭晚上放瞭很好看的。”

花不棄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望向瞭墻角的老梅樹。那兩盞兔兒燈早就被風刮破瞭,靈姑摘去扔瞭。掛燈的人不會再來,她為何仍忘不瞭他呢?也許做點兒事情比躺在這裡強,花不棄撐起身道:“棉紙要如何裁剪?”

見她有瞭興趣,雲瑯高興地告訴瞭她。他從腰間抽瞭把小刀,認真地削著竹篾條。

手指碰到棉紙,花不棄愣瞭愣,指尖在輕輕顫動。她伸出手,陽光下,纖細的指尖的確在抖。怎麼會是這樣?

她唯一苦練的偷技全靠這雙手,她的手從來不會發抖。

花不棄抬起頭對忍冬道:“毛氈滑下去瞭。”

忍冬低頭拉毛氈的時候,花不棄的手觸到瞭她腰間絲絳上掛著的小荷包,手指瞬間穩若磐石,輕巧地解下瞭荷包。

花不棄的心情一下子好轉,呵呵笑起來,“忍冬,你的荷包掉瞭。”

“真是呢,我明明打瞭個結還是掉瞭。”忍冬拾起掉在軟榻上的荷包重新掛在瞭腰間,又細心地打瞭個結。

再看自己的手,半點兒異樣也無。花不棄松瞭口氣,倦意盡退,專心裁剪棉紙。

雲在飄,鳥在叫。

淡淡春陽,縷縷微風。

時光悄悄溜走,她曾悵然地抬頭,他曾偷偷地望定她微笑。

安靜庭園褐色木廊下,垂發少女與紫衣少年專註地做著同一隻孔明燈,宛若圖畫。多年後,雲瑯回想這一幕時,溫柔與酸痛仍流淌在心間。

兩個時辰後,一隻寬三尺、高一丈的大孔明燈便做好瞭。雲瑯拿瞭筆和顏料笑道:“不棄喜歡什麼?我畫上去!”

花不棄想瞭想道:“我想九叔瞭,能不能畫九叔的陶缽?”

忍冬從屋子裡拿出錦盒,雲瑯看瞭看這隻隨處可見的土陶碗哭笑不得。他眼珠一轉,揮筆在白棉紙上畫瞭個梳著兩個抓包髻的小姑娘。她一手托著陶缽,旁邊還有條狗。

花不棄眼裡流露出思念,低聲說:“九叔若是在天上能看到,一定很歡喜。”

她真實的想法是讓海伯的人看到,知曉她的心思,早一點兒接她離開。

雲瑯呵呵笑道:“等到天黑就放瞭它。”

花不棄來瞭靈感,她覺得可以借這個燈傳遞更多的信息,不由得高興起來。

雲瑯瞧見她眼裡又有瞭那種光,心頭一熱,脫口而出:“不棄,你喜歡的話,我們每天都做來放就是瞭。”

這時劍聲突然來瞭凌波館,他走得急,才進院子就大聲嚷道:“靈姑!趕緊給小姐梳洗打扮收拾行裝,七王府的甘妃娘娘要接小姐走!”

甘妃娘娘?接她去王府?花不棄眼裡露出疑惑,心卻咚咚地跳瞭起來。

雲瑯驚詫地問道:“你是說要接不棄進王府?”

“是啊,娘娘在前院大堂裡等著呢。”

“我不去!”花不棄脫口而出。

“不棄,你非去不可。”

抬頭間,莫若菲腳步匆匆進瞭院子。他眉心緊蹙,臉色極不好看。七王爺在內庫招標之前倒下,對莫府來說無疑是個極壞的消息。

“七王爺元宵暈倒,醒來後中風癱倒,連話也說不出來,對此禦醫束手無策。王爺一直看著你母親的畫像,世子便想讓你進府侍候王爺,希望王爺能有所好轉。不棄,他終究是你的”

他還沒有說完,花不棄便大叫一聲,“別說瞭!”

所有人被她嚇瞭一跳,看到花不棄眼裡浮起淚光,雲瑯的心臟猛然抽搐瞭一下,替花不棄求起情來,“表哥,不棄自己還病著,她怎麼去侍候七王爺?”

莫若菲嘆瞭口氣道:“不棄,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怨他。來瞭望京這麼長時間,王爺都沒見你一面。世子請甘妃娘娘親自來接你,你不能不去。別擔心,我每天都囑人送東西給你。你要是在王府實在待不下去就告訴來人,我尋個理由接你走就是。”

花不棄反復咀嚼著那句世子請甘妃娘娘來接她,心裡又酸又痛,一時之間難受得想大喊出聲。

她的手突然被雲瑯握住,花不棄吃驚地抬起頭。雲瑯笑著對她說:“不棄,每天我去王府送東西給你。你不高興住下去,我就帶你走。表哥不方便留住你,我帶你回飛雲堡去!”

“阿瑯!不可胡來!”莫若菲臉一板,喝住瞭雲瑯,“內庫招標在即,我正想告訴你,飛雲堡的人已經到瞭望京。你知道該怎麼做。”

雲瑯沒有放開花不棄的手,微笑著說道:“表哥,我心裡有數。等到內庫招標完畢,我可以帶不棄去飛雲堡小住。不棄去散心,王府總不會阻攔吧?”

小賊還挺仗義的。花不棄突然想起青兒說雲瑯喜歡她,心裡一顫,輕輕地掙脫開雲瑯的手。他的手再溫暖也及不上陳煜憐惜揩去她嘴邊藥漬的手。他再想給她安全,她也忘不瞭南下坊陳煜抱著她替她擋瞭那一箭。

為什麼還要讓她去王府呢?

為什麼不顧及一下她的感受?

花不棄心裡騰起一股怒氣。他不見她,她偏要成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是他先知道她是他妹妹的,是他先對她好的。他扮成那麼酷的江湖大俠叫她喜歡上瞭他。都是他的錯,憑什麼難過的人是她?她才不要沒精打采地蜷在凌波館裡悶著。她要把王府攪得翻天覆地,再拍拍屁股去江南。

花不棄展顏笑道:“我想明白瞭,我要去王府!都是一個爹生的,憑什麼我就要流落在外面?”

王府裡還有三個妹妹,烤隻老鼠請她們吃會是什麼樣子?莫若菲以她生病為由不讓她出府去玩,她去瞭王府總比圈在凌波館強。時間一定會過得非常快,等到四月,海伯就會接瞭她離開,她會繼承九叔的遺願,會擁有屬於她的天地。花不棄越想越興奮,眼睛閃閃發光。

莫若菲湊近她耳邊低聲說道:“花不棄,你把七王府拆瞭燒瞭都不關莫府的事。”

又被他看穿瞭!花不棄眨瞭眨眼道:“在莫府這些日子,大哥教的規矩,不棄半點兒也不敢忘記。”

如果我惹出事來,就說是莫府沒教好!她挑釁地望著莫若菲。

一瞬間,兩人仿佛又回到瞭藥靈鎮共度的雪山之夜。花不棄恢復瞭小強本色覺得解氣,莫若菲找回瞭牙尖嘴利的花不棄心情愉快,兩人同時笑瞭起來。

靈姑收拾好花不棄的衣物拎著出來,莫若菲笑道:“走吧,甘妃娘娘等很久瞭。阿瑯,我陪不棄去瞭,你也去見見飛雲堡的人吧!”

“雲表哥,謝謝你陪我玩。其實我早就不怪你啦,阿黃也不會怪你的。我走瞭,雲表哥,再見瞭。”

人生告別常有事,真說再見時,卻又不知何時再見瞭。

花不棄鄭重地對雲瑯說再見。她想,也許等海伯帶著她離開後,雲瑯才會明白這聲再見的意思吧。

凌波館安靜下來,院子裡幾隻麻雀在樹上唧喳吵鬧著。

雲瑯靜靜地靠著廊柱坐下來,手無力地搭在膝上。花不棄甩開他手的瞬間,他心裡一涼,仿佛又回到瞭元宵節那天晚上,花不棄眼中沁出的淚滑進瞭他心裡。

“表少爺,天暗瞭,你怎麼還坐在這裡呀?!”忍冬一直不敢打擾他,眼瞅著天黑下來,她點亮瞭簷下的燈籠,忍不住問道。

雲瑯微笑地說:“我就是在等天暗下來。”

他撫摸著做好的孔明燈,棉紙上畫著的小姑娘活潑可愛。雲瑯站起身,拿起孔明燈向忍冬笑道:“做瞭一下午不放飛可惜瞭,不知道不棄在王府能不能看到?”

忍冬機靈地回道:“當然能瞭。小姐想著表少爺就會往府裡的方向看。這盞燈這麼大,小姐一定能看到的。”

雲瑯也笑瞭,“是啊,她一定能看到的。”

他點燃燈下面浸瞭松油的棉花,孔明燈漸漸鼓脹起來。雲瑯感覺燈變得輕盈,他足尖一點,提著燈掠起,手輕輕松開,孔明燈冉冉飛向空中。

光照亮瞭夜空,溫暖的一團在夜空中飄動。

雲瑯一直仰著頭望著,直到那團光亮被黑暗湮沒。他輕聲說:“不棄,我不是因為打死瞭阿黃心裡內疚才會來陪著你。”

《小女花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