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瑯問:“是誰?”卻是畫珠的聲音,道:“是我。”她忙開門讓畫珠進來,畫珠面上卻有幾分驚惶之色,道:“西六所裡有人帶信來,說是蕓初犯瞭事。”琳瑯心下大驚,連聲問:“怎麼會?”畫珠道:“說是與神武門的侍衛私相傳遞,犯瞭宮裡的大忌諱。叫人回瞭佟貴妃,連榮主子也沒轍,人傢都說,這是安主子竄掇著,給榮主子宜主子好看呢。”
琳瑯心中憂慮,問:“蕓初人呢?”畫珠道:“報信兒的人說鎖到慎刑司去瞭,好在大節下,總過瞭這幾日方好發落。”琳瑯心下稍安,道:“有幾日功夫,榮主子在宮中多年,總會想法子在中間斡旋。”畫珠道:“聽說榮主子去向佟貴妃求情,可巧安主子在那裡,三言兩句噎得榮主子下不來臺,氣得沒有法子。”琳瑯心下焦灼,知道佟貴妃署理六宮,懿旨一下,蕓初坐實瞭罪名,榮嬪亦無他法。畫珠眼圈一紅,道:“咱們三個一路進宮來,眼睜睜瞧著蕓初……”琳瑯憶起往昔在浣衣房裡的舊事,正是思前想後心潮難安,忽聽門外小太監扣門,問:“琳姑娘在麼?”琳瑯忙問:“什麼事?”
小太監進來垂手打瞭個千兒,低聲道:“琳姑娘,榮主子身邊的曉月姐姐來瞭,想見見姑娘。”琳瑯望瞭畫珠一眼,畫珠低聲道:“定是為瞭蕓初。”琳瑯輕輕嘆口氣,對那小太監道:“曉月姑娘眼下在哪裡?”那小太監道:“姑娘請跟我來。”
琳瑯隨著他繞過宮墻,走至廂房後僻靜處,卻見二人靜靜佇立廊下,當先一人戴吉服冠,著香色龍袍,領後皆垂金黃絳,飾以雜寶,外罩夔龍團花褂子,正是後宮嬪位在新年裡的吉服。她連忙行禮請安:“榮主子萬福金安。”榮嬪一把攙住她,道:“妹妹快別多禮。”她低聲道:“奴才不敢。”仍舊是規規矩矩行禮如儀。榮嬪長嘆一聲,道:“好妹妹,我的來意你想必已經知道。蕓初往日裡與你那樣好,就如親生姐妹一般,這回我是實實沒有法子,隻求妹妹瞧在往日的情誼上,救一救蕓初。”琳瑯道:“榮主子,琳瑯但凡能使上力,如何不想救蕓初,隻是您是後宮主位,尚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何況琳瑯。”
誰知榮嬪竟雙膝一曲跪瞭下去,曉月見她跪下,連忙也跪瞭下去。隻唬得琳瑯面色雪白,連忙亦跪下去:“榮主子,你這樣要折煞琳瑯。”隻道:“曉月姐姐,請扶榮主子起來。”榮嬪雙目含淚:“好妹妹,我知道你徜若肯,一定能救得瞭蕓初——隻求好妹妹答應我。”琳瑯輕輕道:“主子,我自是千肯萬肯想救蕓初,隻是這後宮裡的規矩,隻怕奴才無能為力,佟貴妃那裡,奴才哪能說上話?”伸手去攙榮嬪,榮嬪卻是紋絲不動,緊緊攥瞭她的手:“好妹妹,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我的意思,你定是一早明白瞭,眼下別無他法,唯有釜底抽薪。”琳瑯見她將話說透,隻輕聲道:“主子聖眷優隆,主子何不親自去求萬歲爺,萬歲爺必然會瞧在主子面上,格外開恩赦過蕓初。”
榮嬪道:“我的情形妹妹如何不知道?我已經是近半年未見過萬歲爺瞭,自從萬歲爺為三阿哥的事惱瞭我,我早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就算見著萬歲爺,隻怕話還沒說完,就叫萬歲爺駁回——私相傳遞,素來為萬歲爺所惡,況且蕓初是我的親妹子,指不定還要問我個管教不嚴,包庇姑息。”說到此處,已經是潸然淚下。琳瑯憶起往日與蕓初的情誼,百般不忍,隻低聲道:“主子,求您快起來,大節下您這樣子,叫旁人見著如何是好?”榮嬪一手拿絹子握瞭臉,直哀哀抽泣:“妹妹今日不肯答應,我隻好長跪不起。”琳瑯心中百般為難,那曉月語帶哭腔,道:“我陪主子去瞧蕓初姑娘,主子安慰蕓初,說琳瑯姑娘你在禦前得用,必然肯幫這個忙,向萬歲爺求個情。蕓初還好生歡喜,說,不枉與琳瑯姑娘你換帕結拜一場。”
琳瑯聽到換帕結拜四個字,憶起昔日兩人互換手帕,姐妹相稱。自己獲罪,她又冒險去探望自己,這一份情誼卻不能視若等閑。心中一軟,輕輕咬一咬下唇,道:“請榮主子快起來,奴才勉力一試就是瞭。”榮嬪聽她答應下來,大喜過望,道:“好妹妹,你的恩德,我和蕓初都銘記一輩子。”便要磕下頭去,琳瑯忙一把攙住,扶瞭她起來,道:“主子千萬別這樣說——成與不成,我心裡根本沒有底。”
榮嬪道:“好妹妹,我都明白,隻要你肯幫這個忙,就算萬一不成,我和蕓初一樣感戴你的恩德。”琳瑯道:“主子快別這麼說,往日蕓初待琳瑯的好,還有主子您的照拂,琳瑯都明白。”榮嬪隻緊緊攥著她的手,眼圈紅紅的,似有千言萬語,隻說:“好妹妹,一切就托付你瞭。”到底在乾清宮左近,人多眼雜,不便久留,正欲回去,曉月心細,道:“主子,盥洗再走吧。”榮嬪亦覺察過來,躊躇道:“這會子上哪裡去……”琳瑯道:“主子若不嫌棄,就到我屋子裡去。”榮嬪微笑道:“好妹妹,又要麻煩你。”
琳瑯道:“主子說哪裡話,隻要主子不嫌棄就是瞭。”引瞭她回自己屋中去,打瞭一盆熱水來,曉月侍候榮嬪凈面洗臉,又重新將頭發抿一抿。榮嬪坐在那裡,見梳頭匣子上放著一面玻璃鏡子,匣子旁卻擱著一隻平金繡荷包,雖未做完,但針線細密,繡樣精致,榮嬪不由拿起來,隻瞧那荷包四角用赤色繡著火雲紋,居中用金線繡五爪金龍,雖未繡完,但那用黑珠線繡成的一雙龍晴熠熠生輝,宛若鮮活,不由笑道:“好精致的繡活,這個是做給萬歲爺的吧?”琳瑯面上微微一紅,道:“是。”榮嬪抿嘴笑道:“現放著針線上有那些人,還難為你巴巴兒的繡這個。”琳瑯本就覺得難為情,當下並不答話。隻待曉月侍候她梳洗好瞭,打發她出門。
太和殿大朝散後,皇帝奉太皇太後、皇太後在慈寧宮受後宮妃嬪朝賀,午後又在慈寧宮傢宴,這一日的傢宴,比昨日的大宴卻少瞭許多繁瑣禮節。皇帝為瞭熱鬧,破例命年幼的皇子與皇女皆去頭桌相伴太皇太後,太皇太後由數位重孫簇擁,歡喜不勝。幾位太妃、老一輩的福晉皆亦在座,皇帝命太子執壺,皇長子領著諸皇子一一斟酒,這頓飯,卻像是其樂融融的傢宴,一直到日落西山,方才盡興而散。
皇帝自花團錦簇人語笑喧的慈寧宮出來,在乾清宮前下瞭暖轎。隻見乾清宮暗沉沉的一片殿宇,廊下皆懸著徑圍數尺的大燈籠,一溜映著紅光諳諳,四下裡卻靜悄悄的,莊嚴肅靜。適才的鐃鈸大樂在耳中吵瞭半晌,這讓夜風一吹,卻覺得連心都靜下來瞭,神氣不由一爽。敬事房的太監正待擊掌,皇帝卻止住瞭他。一行人簇擁著皇帝走至廊下,皇帝見直房窗中透出燈火,想起這日正是琳瑯當值,信步便往直房中去。
直房門口本有小太監,一聲“萬歲爺”還未喚出聲,也叫他擺手止住瞭,將手一揚,命太監們都侯在外頭,他本是一雙黃漳絨鹿皮靴,落足無聲,隻見琳瑯獨個兒坐在火盆邊上打絡子,他瞧那金珠線配黑絲絡,顏色極亮,底下綴著明黃流蘇,便知道是替自己打的,不由心中歡喜。她素性畏寒,直房中雖有地炕,卻不知不覺傾向那火盆架子極近,他含笑道:“看火星子燒瞭衣裳。”琳瑯嚇瞭一跳,果然提起衣擺,看火盆裡的炭火並沒有燎到衣裳上,方抬起頭來,連忙站起身來行禮,微笑道:“萬歲爺這樣靜悄悄的進來,真嚇瞭我一跳。”
皇帝道:“這裡冷浸浸的,怨不得你*火坐著,仔細那炭氣熏著,回頭嚷喉嚨痛。快跟我回暖閣去。”
西暖閣裡攏的地炕極暖,琳瑯出瞭一身薄汗,皇帝素來不慣與人同睡,所以總是側身向外。那背影輪廊,弧線似山嶽橫垣。明黃寧綢的中衣緩帶微褪,卻露出肩頸下一處傷痕。雖是多年前早已結痂愈合,但直至今日疤痕仍長可寸許,顯見當日受傷之深。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輕輕拂過那疤痕,不想皇帝還未睡沉,惺松裡握瞭她的手,道:“睡不著麼?”
她低聲道:“吵著萬歲爺瞭。”皇帝不自覺伸手摸瞭摸那舊傷:“這是康熙八年戊申平叛時所傷,幸得曹寅手快,一把推開我,才沒傷到要害,當時一眾人都嚇得魂飛魄散。”他輕描淡寫說來,她的手卻微微發抖,皇帝微笑道:“嚇著瞭麼?我如今不是好生生的在這裡。”她心中思緒繁亂,怔怔的出瞭好一陣子的神,方才說:“怨不得萬歲爺對曹大人格外看顧。”皇帝輕輕嘆瞭口氣,道:“倒不是隻為他這功勞——他是打小跟著我,情份非比尋常。”她低聲道:“萬歲爺昨兒問我,年下要什麼賞賜,琳瑯本來不敢——皇上顧念舊誼,是性情中人,所以琳瑯有不情之請……”說到這裡,又停下來,皇帝隻道:“你一向識大體,雖是不情之請,必有你的道理,先說來我聽聽,隻有一樣——後宮不許幹政。”
她道:“琳瑯不敢。”將蕓初之事略略說瞭,道:“本不該以私誼情弊,隻求萬歲爺給榮主子一個面子。蕓初雖是私相傳遞,也隻是將攢下的月俸和主子的賞賜,托瞭侍衛送去傢中孝敬母親,萬歲爺以誠孝治天下,姑念她是初犯,且又是大節下……”皇帝朦朧欲睡,說:“這是後宮的事,按例歸佟貴妃處置,你別去趟這中間的混水。”琳瑯見他聲音漸低,未敢再說,隻輕輕嘆瞭口氣,翻身向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