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個小腳,行走不便,好在易傢原是舊宅子翻新,一路的抄手遊廊,走到秦桑住的院子裡,隻見裡外輕悄悄的,青石板地院子裡積滿瞭水,這裡門廊下原本懸著一盞燈,因為燈泡不大,暈黃的光照著青石板上的積水,越發顯得安靜如潭。錢媽待要說話,大少奶奶已經掀起簾子,先叫瞭一聲:“三妹。”
秦桑本來睡在床上,恍惚聽見大少奶奶的聲音,於是掙紮著要起來,大少奶奶已經走進來瞭,看她正穿鞋,便攔著不讓她起來,說:“快躺著吧,我本來是來看你,若折騰得你回頭再受瞭涼,又是何苦。”
她們一邊說話,何媽就上前來,替秦桑將另一床被子卷瞭卷,擱在她身後,秦桑半倚半靠這,對幾個老媽子說道:“你們就是多事,一點小病偏又去告訴人,又煩大嫂來看我。”大少奶奶見她兩頰紅彤彤的,倒像搽瞭胭脂似的,於是摸瞭摸她的手,不由得:“唉喲”瞭一聲,說道:“怎麼燙成這樣,是在發熱吧?”
何媽就說:“準是剛才走回來的時候招瞭風,而且晚飯也沒吃什麼,吃的一點東西全吐瞭。”秦桑勉強笑瞭笑,說:“哪裡有那樣嬌貴,就是回來的時候吹瞭點風,所以胃裡不太舒服。”
大少奶奶聽她這樣說,看她的精神還算好,就叫人去請醫生來,按照秦桑的意思,連大夫也不必請,睡一覺就好瞭。大少奶奶卻擔心出事,特意請瞭西洋大夫來瞧過,果然說是感冒。問瞭問病人的情況,認為不宜打針,就開瞭點丸藥給秦桑吃。
大少奶奶看著秦桑吃完藥才回去,到瞭第二天一早,又派瞭人來問,結果秦桑發瞭一夜燒,到早上還昏睡未醒。大少奶奶心下著急,說:“這可怎麼辦才好?”錢媽說:“還是趕緊地送到醫院去吧,可別拖出大毛病來。”
大少奶奶深以為然,於是叫人去準備汽車,這時候聽差才進來說道:“大爺吩咐過,傢裡的汽車一概不能派出去。”大少奶奶十分詫異,問:“這是為什麼?”聽差說:“因為城裡面不平靜,所以大爺不讓大傢出門吧。”
大少奶奶聽瞭這句話,這才走到後面去,穿過花廳,有一座屋子十分軒敞,易連怡常常在這裡讀書,因為他身體病弱,所以這時候廳裡還生著火,四面窗子都關著,桌上一個宣德爐,焚著檀香,碧青的輕煙,一縷一縷地升起老高。大少奶奶是看慣瞭這樣的情形,走進來的時候便咳嗽瞭一聲,隻見易連怡坐在窗下,手裡拿著一卷書,似在吟哦,又似在聽窗外的風雨瀟瀟之聲。
大少奶奶跟他說瞭秦桑之病,又說到派車之事,易連怡道:“醫院裡也不太平,城裡城外都亂,老三又不在傢,若她有什麼三長兩短,我怎麼向老三交代。”
大少奶奶說:“你們男人的事情我管不著,可是三妹病成這樣,不讓她去醫院,出瞭事情難道你心裡沒有愧疚嗎?”
易連怡這才放下書,抬頭看瞭大少奶奶一眼。大少奶奶說:“你做的孽也盡夠瞭,老二是對不知你,老三可不欠你什麼。何況三妹一個女人,又能礙到你什麼事情……”
易連怡說道:“好好地說話,怎麼夾槍帶棒的?”
大少奶奶不知為什麼,突然就掉下眼淚來:“一傢子,走的走,散的散,老的還躺在那裡不能說話,二妹還屍骨未寒……這是造地什麼孽……”
易連怡淡淡地笑瞭一笑:“這個傢從骨子裡早就爛透瞭,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從馬上摔下來的那時候,我就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天。”
大少奶奶拭瞭拭眼淚,說道:“反正我要把三妹送到醫院裡去。”
易連怡將書往桌子上一扔,道:“送就送去,哭哭啼啼的做什麼。又沒誰攔著你。”
大少奶奶聽瞭他這句話,才拭幹瞭眼淚,出來讓人用車子將秦桑送到醫院去,又覺得不放心,所以自己親自陪著秦桑去醫院。醫院做完檢查之後,說是有轉成肺炎的可能,所以需要住院。大少奶奶就打發人回傢去取衣服,而秦桑一直昏睡未醒,她便坐在病房裡陪她。
秦桑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正是下午,大少奶奶見她醒過來,方才松瞭口氣,說道:“可算是醒瞭,陣陣嚇瞭我一跳。”
秦桑因為見到是在醫院裡,而大少奶奶是向來不慣於出門的,所以很是歉疚地問:“大嫂怎麼也來瞭?”
一開口說話,卻將自己嚇瞭一跳,原來她發燒得厲害,把嗓子也燒啞瞭。錢媽端上一杯水,說道:“大少奶奶不放心,所以一直守在這裡呢。”秦桑道:“辛苦大嫂。”大少奶奶聽她嗓子還是啞的,說:“你少開口講話吧。”又照顧瞭秦桑半日,因為易府裡是她當傢,還有無數瑣事,所以她說:“我的回傢去瞧瞧,三妹你在這裡,若是要什麼東西,或者想吃什麼,盡管吩咐人回傢去取。”她說完,秦桑便點點頭,大少奶奶將何媽留下瞭照應她,自己就回傢去瞭。
秦桑睡瞭差不多一天,這時候雖然仍舊發燒,不過精神卻好多瞭,病房的門原是西洋式的,上頭裝瞭一方透明小玻璃,玻璃本來安著有簾子。因為方便醫生護士查房,所以這個簾子並沒有拉上,秦桑看外頭站著兩名士兵,便問何媽:“外頭是咱們傢的人嗎?”
何媽點點頭,說:“大爺說,現在不平靜,城裡也亂得很,所以特意派瞭兩個人來。”
秦桑明知道易連怡是派人來監視自己的,可是眼下的情形,也不能說破,她點瞭點頭,說:“倒是很想吃稀飯。”
何媽叫叫瞭一個衛兵進來,讓他回傢去取,秦桑說:“還是你回傢一趟,順便把我那套睡衣拿來,剛才出瞭汗,現在身上膩膩的,換件衣裳才好。”何媽遲疑道:“那三少奶奶這裡……”秦桑說:“你叫看護進來陪我就是瞭。”
何媽便出去叫瞭看護進來,那看護雖然是中國人,但是都是通西文的。秦桑嗓子痛,卻也不願意多說話,隻靠在床上閉目養神。看護調一下管子裡的藥水,又替她量著體溫。何媽料這裡並沒有自己什麼事,所以就回傢去取衣物。秦桑本來沒有帶多少衣服回易傢,更兼從前都是朱媽照料她的起居,易傢老宅這裡,難免諸物皆不齊備。所以她很費瞭一點工夫。又讓廚房準備瞭清粥小菜,用日式的飯盒裝瞭,預備帶到醫院去。誰知道還沒有走出傢門,忽然看到一個聽差氣喘籲籲地奔過來,對她說:“快,前頭大爺叫你問話呢。”
何媽心中納悶,說:“我要去醫院給三少奶奶送飯,大爺這會兒就我做什麼?”
那聽差道:“你還不知道啊!三少奶奶不見啦!醫院裡沒人瞭!剛剛有人回來說的,大爺正在生氣,叫你去問話呢!”
何媽嚇瞭一跳,連忙走到前邊去,隻見易連怡睡在躺椅上,半仰半靠,而大少奶奶站在一邊,易連怡卻也並無怒容,隻問:“三少奶奶叫你回來做什麼?”
“三少奶奶說想吃稀粥,我就回來取瞭幾樣小菜,她還說帶幾件衣服去。”
易連怡沉吟不語,大少奶奶說道:“人是我送到醫院的,你要埋怨就隻管埋怨我好瞭,不用拿下人置氣。”
易連怡笑瞭笑,說:“她病的時候我就知道她要走,埋怨你有什麼用?咱們這位三妹,有勇有謀,我要硬攔下她來倒也不難,隻不過白留著她,沒多少用處。眼下她自己走瞭,說不定反是件好事。”
大少奶奶聽他這樣說,滿腹疑惑地看著他。易連怡說道:“我那位藏拙藏瞭十餘年的三弟,遇上什麼事都是一般不在乎的勁兒。可是他對這位三弟妹,倒是一片真心。不過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他這麼待見三妹,三妹可不見得待見他。”
他慢慢地笑瞭一笑:“你且看著吧,她未見得是投奔瞭老三去。”
秦桑出瞭一身冷汗,出醫院的時候,又被冷風一吹,所以到瞭晚間,又徹底地發起燒來,她雖然病得迷迷糊糊的,可是心裡還算明白。這裡向南的窗子正對著一株很大的冬青樹,綠色的葉子,結出來的鍋子卻是紅色的,被風一吹,那些葉子就莎啦啦一片輕響,秦桑聽著那風聲,心裡想,難道又在下雨嗎?
卻是沒有下雨,屋子裡十分安靜,沒一會兒便聽得高跟鞋的篤篤之聲,老遠就讓她知道是誰來瞭,果然不出所料,那高跟鞋的聲音一直走到門邊,稍停瞭停,倒還是敲瞭敲門。
秦桑默不作聲,起身將門打開。閔紅玉笑吟吟地道:“我這裡地方狹小,屋子又不好,不知道三少奶奶還住得慣嗎?”
秦桑對她倒是很客氣,說道:“閔小姐過謙瞭,我無緣無故投奔瞭來,閔小姐肯收留,我已經十分感恩。”
閔紅玉笑著說:“什麼叫無緣無故,三少奶奶可是帶著地契房契來的,這裡的房契都在您手裡,倒是我反客為主,鳩占鵲巢,很是過意不去呢。”
秦桑看著她的臉,緩緩說道:“這裡的房契為什麼會在我二嫂那裡,說實話,我也好奇得很。”
閔紅玉笑道:“我要說這房子原是易傢二爺買的,他買來金窩藏嬌,所以叫我在這裡住著。你也不會信對不對?”
秦桑嘆瞭口氣,說道:“都到瞭這種時候,閔小姐何必還有瞞著我。”
閔紅玉“噗”地一笑,說:“三少奶奶是個聰明人,原知道這世上的事,是知道得越少,就活得越快樂。”
秦桑點瞭點頭,閔紅玉這才在沙發上坐下來,打開手袋,拿出一盒外國香煙,先讓秦桑,秦桑搖頭說不會,她便自顧自抽出一支,點著瞭先吸瞭一口,倒仿佛舒服似的嘆瞭口氣。她將香煙夾在指間,然後告訴秦桑:“過幾日英國領事館有條船要走,我想這是個好機會,所以托人向領事館說瞭,請他們在船上留個位置,拜托將你隨船帶到昌鄴,我想隻要到瞭昌鄴,三少奶奶自己就有辦法瞭,對不對?”
秦桑心下淒涼,到此時方露出疲態:“我原是個同孤兒一樣的人,到哪裡不都一樣呢?此時想想,也真是沒有意思。”
閔紅玉笑瞭笑,說道:“三少奶奶出身富貴,素來金尊玉貴,我們連您腳下的泥都比不上呢,何苦說出這樣的話來。不說旁的,我們這樣的人,才叫真正沒意思。我還想活一天多賺一天,三少奶奶怎麼倒多愁善感起來。”
秦桑笑瞭笑,說道:“閔小姐是風塵英雄,倒比我們這樣的人,活得自在許多。”
閔紅玉撣瞭撣煙灰,閑閑地道:“三少奶奶看皮影戲嗎?”
秦桑冷不防她突然這麼一問,怔瞭一下方才搖瞭搖頭。閔紅玉又吸瞭一口煙,噴出一片細白的煙霧,說道:“那皮影兒,也是描金畫鳳,栩栩如生。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長念做打,倒也好一番熱鬧。可恨的是,每個皮影其實不過是傀儡,任由他人的五指撥弄,一舉一動,其實都是旁人操縱的。你別瞧我大屋子住著,呼奴喚婢使喚著人,天天打扮得花枝兒似的,其實我也就是那戲臺上的皮影子,拎瞭線出來,便什麼也不是。”
秦桑倒不妨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意外之餘,有心相勸,可是一時之間,倒也想不出旁的話來勸她。閔紅玉笑著搖瞭搖頭,耳朵上細金絲流蘇,寶塔似的軟軟拂在她頸中,倒襯得粉頸如玉,凝白如脂,她這一笑,媚態橫生,隻說道:“三少奶奶,我這個人愛胡說八道,你別往心裡去。”
秦桑卻輕輕點瞭點頭,說道:“人生在世,誰不是命運的傀儡。”
閔紅玉靜默半晌,忽然又“撲哧”一笑,說道:“都怪我不會說話,又招起三少奶奶的感傷來。”她稍停瞭停,仿佛漫不經心一般,“其實我有一樁事好生不解,三少奶奶為什麼不想往西北去,公子爺明明在西北,三少奶奶何不投奔瞭他去,夫妻團圓?”
秦桑笑瞭笑,說道:“他有他的大事要做,我何必去耽擱他。”
閔紅玉聽瞭這句話,卻放佛瞭解什麼似的,倒也不十分追問,隻說道:“公子爺雖然遠在千裡之外,不過還有一個人,我知道他原本是三少奶奶的故人,所以特意托人將他開解瞭出來,不知道三少奶奶,願不願意見他一見?”
秦桑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隱隱猜到幾分,不過仍舊笑瞭笑,問:“什麼故人,這城裡我好像並無故人。”
“就是公子爺的親信副官潘副官,他原本在醫院養傷,公子爺臨走之時,托我好生照顧他,我可是費瞭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保瞭出來,眼下就住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不知道三少奶奶,是不是願意同他見一見面。說不定他秉承公子爺的吩咐,還有什麼話要對三少奶奶講。”
秦桑聽她說話綿裡藏針,早知道厲害,不過自己如果堅持不見,她也未免起疑,便說道:“既然如此,那麼就請潘副官來見一見也好。”
閔紅玉笑道:“如此甚好。”她起身自去安排,沒一會兒功夫,,便有汽車接瞭潘健遲來。
這還是秦桑第一次見到傷後的潘健遲,隻見他形容憔悴,顯然傷逝未愈。潘健遲見瞭她,卻還是十分恭敬,扶著沙發老遠就鞠瞭一躬:“夫人。”
秦桑隻覺得熱淚盈眶,劫後餘生,相見卻是這樣的境地,可是再不能多說一言。這時候千言萬語,又有何用處。何況身處險境,處處都是耳目,隻怕自己和他的一舉一動,都被閔紅玉看在眼裡。她怕露出什麼破綻,靜默良久,方才問:“蘭坡可有什麼話帶給我?”
潘健遲望著她,嘴角微蘊笑意,過瞭片刻,才說道:“公子爺說,請夫人務必保重。”他停瞭好一會兒,又說道:“他還說——此生能夠與夫人相識相知,乃是最不悔之事,將來不論世事如何,卻也是值得瞭。”說到“不悔”二字,他眼中淚光粼粼,隻得一閃,便重新是笑意盈臉,望著秦桑。
秦桑心如刀割,過瞭良久,方才輕輕點瞭點頭,說:“我知道瞭。”
閔紅玉忽然幽幽嘆瞭口氣,說道:“三少奶奶一個人北行,原也是極有風險之事。依我看,不如潘副官陪同三少奶奶一起,這樣路上也有個照應。”
秦桑看瞭閔紅玉一眼,隻見她嫣然一笑,說道:“就這樣辦才好,我托人再向領事館說去,便多帶一個人,想必也沒什麼瞭不起。”
秦桑沉默片刻,方才說道:“閔小姐古道熱腸,卻是無微不至。”
閔紅玉笑道:“你可別把我想成好人,我可是有一把私心的如意算盤。眼下三少奶奶是落難,我幫幫你不算什麼吃力之事。可是我將來,還指望三少奶奶救命呢。”
秦桑此時方才茫然一笑:“我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救你的命。”
閔紅玉說道:“三少奶奶福慧過人,更兼是女中豪傑,知恩圖報。哪天我要真的有性命之憂,想必三少奶奶必然會勉力救我,所以三少奶奶倒也不必過意不去,我這是放高利貸,劃算得很呢。”
她說得俏皮,秦桑亦不過一笑瞭之。
秦桑在閔紅玉宅中住瞭兩天,到得第三天,突然聽到城外炮聲大作。她原本深居簡出,每天在自己屋子裡不出來,聽到炮火之聲,不由得十分驚疑。到瞭下午時分,閔紅玉也回來瞭,她神色凝重,告訴秦桑說道:“李重年派兵圍城瞭,隻怕有一場大仗要打。”
秦桑大吃一驚,說:“那麼……”
“李重年折尺是豁出去啦。”閔紅玉搖瞭搖頭,“他通電全國說是‘起義’,再不承認憲政,更不承認易傢之鎮守使,說一定要拿下符遠,剿滅易匪。”
秦桑喃喃地道:“他一撕破臉,就再無顧忌……”
“可不是。”閔紅玉點點頭,“哪怕是孟帥揮師來救,隻怕也來不及。何況北邊駐防要緊,孟帥隻怕有心無力……”她頓瞭頓,說道,“領事館忙著撤僑,今天晚上船就要走,三少奶奶,請做好準備,晚上我送你跟潘副官上船。”
到瞭晚間,那炮聲越發密集起來,街面上早就已經戒嚴。閔紅玉神通廣大,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通行證,徑直開瞭汽車上碼頭去。遠遠已經看見江中泊的軍艦和輪船,都是各國領事館派來的,因為知道這一仗在所難免,所以在撤退僑民。
碼頭上極是混亂,符遠駐軍設瞭崗哨在路口,嚴加盤查,連有通行證的車輛都不許入內。而崗哨之後就是各國水兵把守,那卻算是公共租界的地面瞭。因為大戰在即,所以除瞭僑民之外,更有無數逃難的富室人傢,成千上萬的人湧在碼頭之上,頓時亂成一鍋粥。隻聞呼兒啼女,叫喊聲哭聲亂成一團。
閔紅玉原是個十分機靈之人,見到這種情況,早就將兩根金條從手袋裡取出來,連同兩本通行證往秦桑手裡一塞,說道:“三少奶奶,此時正亂,快點過關要緊。”又輕輕將潘健遲一推,說道:“護著三少奶奶。”
秦桑被人流一擠,早覺得立足不穩,幸得潘健遲拉瞭她一把,她回頭望瞭一眼,隻見閔紅玉對著自己揮瞭揮手,仿佛是告別,又仿佛是催促自己快快入關。那閔紅玉原本穿著一件銀絲線繡梅花旗袍,隻看到那銀色袖子一招,露出腕上細細的珠釧,在煤氣燈下一閃,放佛含著露光的草葉,她個子嬌小,轉瞬就陷在人潮中,再看不見瞭。
秦桑回過頭來,被人流挾卷著一直到瞭鐵柵之前,原來這裡盤查更嚴。好不容易擠到跟前,衛兵翻看通行證,她早就將兩根金條夾在證件之中,那人手極快,將金條往袖底一塞,卻對秦桑說道:“你進去,他不準!”
秦桑看他一指,正是指的潘健遲,不由得心下大急,說:“我們兩個人是一起的,為什麼他不準?”
“不準就是不準。”那人將眼睛一翻,“上頭有令,年輕男丁一律不準出關。”
秦桑還待要辯說,潘健遲已經在她背上一推,說道:“你先進去,我回頭就來。”
秦桑情急之下拉住他的袖子,說道:“要走咱們一起走!”
潘健遲不由分說,硬生生掰開她的手指,直掰得她生疼生疼,他說道:“別發傻瞭,快走!”秦桑待還要說什麼,已經被他狠狠一下推進瞭鐵柵之內,她急得直欲大哭,他在人群之中隻是大叫:“快走!快走!”她被人潮一下子擠出瞭四五丈開外,不停地回頭看,起初還能看見潘健遲的臉,再後來更多人湧上來,卻是再也看不見瞭。
她一直被人挾裹著到瞭碼頭水邊,夜風如咽,這才覺得臉上生疼,原來早已經是淚流滿面。無數人提著箱籠,拖兒帶女,一路走到跳板上去,她渾渾噩噩,卻也不知要往何方去,隻見人潮洶湧,碼頭上盡是倉皇的人群。而值勤的水兵,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卻問:“Lady,canIhelpyou?”一連問瞭她三遍,西語本來就難懂,她聽在耳中,過瞭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船票被她捏在手裡,早就快捏成一團瞭。那水兵看到船票,指引著她往英國船上去。
江面風大,吹得人徹骨透心地寒意,仿佛從血脈最深處泛起來,她緊緊抓著鬥篷的邊緣,江水滾滾從跳板之下流過,卻是無窮無盡,波濤無聲。此時遠處的炮聲隱約如同悶雷一般,一陣緊似一陣。全身制服的大副站在棧橋邊,彬彬有禮地說:“Welcomeaboard!”無數人從她身邊走過去,這時候一顆曳光彈遠遠地劃過天際,劃破岑寂的夜色,照得江水都隱隱泛起紅光來。
剎那間她想起父母,想起易連愷,想起酈望平,想起他剛才倉促地掰開她的手。
她突然就明白過來,為什麼易連愷遇刺的時候,他反倒替他擋瞭兩槍,他明明並不用如此,他明明是來臥底,他明明說過,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比他的命還要重要。可是,他畢竟還是違背他自己的心,做出來他本不該做的事情。
兩顆眼淚飛快地墜下去,或許是無聲地落到瞭黑沉沉的江水裡,轉瞬就不見瞭。她拭瞭拭眼淚,活著或許是最艱難的一件事,可是她會好好活著。她掠瞭掠蓬松的鬢發,朝著燈火通明的船艙走去,將無窮無盡的夜色,留在自己身後。
方向
擁擠嘈雜的人流越匯集越多,閔紅玉原本穿著高跟鞋,被推瞭好幾個趔趄,又被人踩瞭一腳,頓時就跌倒在地上,後頭的人隻顧著朝錢湧去,眼看著就要踐踏過來,幸好有人及時攙瞭她一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又伸出胳膊將後頭好幾個人攔開,饒是如此,閔紅玉的旗袍下擺上,也被踩瞭好幾個腳印。
“作死咧!”閔紅玉一邊喃喃地罵,一邊拍著旗袍上的灰。抬起頭來正待要道謝,誰知抬臉一看,拉起自己的人正是潘健遲,不由得一怔,說:“你怎麼沒走?”
碼頭上兵荒馬亂的,眾人皆在奔忙中,連點著的煤油路燈也顯得暗淡無光,無精打采地照著這些熙攘的人群,潘健遲臉上的神情她看不清楚,過瞭片刻,方才聽見他反問:“你呢?你怎麼不走?”
閔紅玉並不作答,轉身就朝外走,潘健遲跟著她一路走出來,如潮水般的人流都是往碼頭去的,隻有他們逆行而出。不斷有人撞到他們身上,也不斷有人被踩掉瞭鞋,或者失瞭箱籠。遠遠傳來小孩子的哭聲,也不止一個孩子在哭,所有人張皇奔忙著,仿佛末世。天空不遠處光柱掃過,是架在城頭的探照燈。而火炮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中間還夾雜著密集的槍身,像是三十晚上傢傢戶戶放的鞭炮,密密匝匝地響一陣,歇一陣,又響一陣。更遠處的天際隱隱透著紅光,像是哪裡失瞭火,潘健遲卻知道,那不是失火,而是炮陣開火的光亮,看樣子李重年是下定決心,不惜投入全部火力,也要拿下符遠城。
閔紅玉不緊不慢地朝外走,看著蟻群似的人,密密的爬滿整個碼頭,中間啼兒喚女的、披頭散發的、妻離子散的,種種不一,像是外國電影裡頭,海底成團成團的魚群,茫茫然向前沖著。而隻有他們逆流而行,朝著所有人相反的方向去。因為不斷有人撞到他們身上來,所以潘健遲拿手臂伸著,替她擋著。閔紅玉見他這種情形之下,還可以維持一種紳士的做派,倒也難得。兩個人奮力朝外擠,隻是人流洶湧,他們又是逆向而行,兩個人跌跌撞撞瞭好久好久,才徹底地從人堆裡擠出來。外頭的人稀少瞭些,清冷冷的光,照著他們往外走。潘健遲原以為是月色,抬頭看瞭看,才知道原來無星無月,這光隱隱綽綽的,從碼頭那邊照過來,原來仍舊是路燈的光,隻是隔得遠,更疏薄瞭些。而閔紅玉本來穿著一雙高跟鞋,篤篤的聲音倒似一面小鼓,敲破這夜色的岑靜。
司機本來就在汽車外邊等,看到他們折返來,立刻十分機智地打開車門。閔紅玉見潘健遲跟著上車來,便問道:“大難臨頭,不各自逃命去,你跟著我做什麼?”
潘健遲卻說道:“當時你救我出來,我知道你是說動瞭姚四小姐。姚雨屏替你弄到的空白通行證,你才可以將我從牢房裡弄出來。”
閔紅玉笑瞭笑,汽車裡頭本來十分黑暗,但是她的眼睛卻亮閃閃的,像是盈盈的水映著月色:“我早就說過,這倒也不用謝我,是你自己的本事,迷得那姚傢四小姐暈頭轉向,所以我求到她名下,她才肯去她父親的書房裡,偷偷蓋瞭這麼一張通行證出來。人傢為著你,幹冒著性命之險的事,也真是癡心一片。不過你倒真是個狠心薄命的,把人傢小姑娘騙成這樣,也不給個交代。”
潘健遲並不理睬她的說辭,隻說道:“天下該有的交代也太多瞭,哪裡能夠都一一交代。”
閔紅玉指瞭指車窗外川流不息朝碼頭倉皇而去的人群,說道:“你看這些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禍來時,螻蟻尚且貪生,你為什麼就偏不走呢?”
“這世上有些人本應該就好好活下去,比如秦桑。”提到秦桑的時候,他語音稍稍一滯。旋即如常,“而有些人,註定是要死在地獄裡,比如你我。”
閔紅玉卻啐瞭一口,說道:“誰要死?你要死我可不陪著!”
潘健遲卻笑瞭笑,說道:“我知道你馬上就要去西北,我跟你一起去。”
閔紅玉終於有幾分驚詫之色瞭,他的臉隱在黑暗裡看不清楚,她借著車窗裡漏進來的煤油路燈昏黃的光線,打量瞭他一眼,說道:“本來我費盡心機弄瞭兩張船票,是想你和她一氣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遠走高飛。沒想到你偏偏要留下來,還要跟我去西北,你要去西北做什麼?”
潘健遲說道:“易連怡逼著公子爺去西北,就是想要借刀殺人。他用秦桑要挾公子爺,公子爺沒有法子。現在秦桑走瞭,公子爺也可以脫身瞭。”
閔紅玉笑道:“一口一個公子爺,難為你給他當瞭這幾個月副官,還真是有情有義。”她幽幽嘆瞭口氣,說道:“你們公子爺運氣不好,一進西北就被二公子的人發現瞭,現在他被二公子扣在鎮寒關裡呢。”
潘健遲道:“什麼運氣不好,難道不是你通風報信,告訴易連慎他的行蹤?所以易連慎早派人盯上瞭,到現在你也不用貓哭耗子假慈悲。你雖然放過瞭秦桑,那也是因為從她身上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這樣東西一旦到手,你是絕不對放過易連愷的。”
閔紅玉笑道:“我倒真好奇你是什麼人來瞭。起初吧,我隻覺得你跟你們少奶奶有舊情,現在吧,我倒覺得你知道的太多瞭。你明白嗎?活在這世上,若是知道的越多,就越容易命短。”
潘健遲笑瞭笑,說:“你以為你拿到的那樣東西是真的?”
閔紅玉霍然抬起頭來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