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秋華和秋水背後用多麼尖酸刻薄的語言和態度對待夏玉瑾,隻要葉昭出現,她們倆就會變成再溫順老實不過的羔羊,滿臉天真無邪,仿佛什麼壞事都和她們無關。
女人變臉速度之快,簡直令人驚嘆。
夏玉瑾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秋華和秋水立刻朝他背影做瞭一個大大的鬼臉,悄悄鼓掌慶祝。
葉昭等夏玉瑾走遠後,來到她們身邊,伸出手指,給一人腦袋上敲瞭一個大爆栗,斥道:越來越沒規矩瞭欺負我男人不要太過火
秋華秋水慘叫一聲,抱著腦袋,哀怨地看著她,強辯道:哪有欺負
還敢狡辯你們沒欺負他,他會興沖沖從我房裡出來,怒沖沖邁出大門葉昭繼續訓斥,一個兩個都是不省心的傢夥,非要鬧得老子後院起火才高興
兩個女孩你看我,我看你。經過短暫沉默後,口直心快的秋華憋不住心事,搶先道:將軍,我們是討厭他一個泡在蜜糖水裡,溫柔富貴鄉長大的廢物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將軍你沒嫌棄他,已是他三輩子修來的福分他倒先嫌棄起將軍來枉費將軍你待他那麼好真是不值像這般無恥混賬的窩囊廢,在咱們三軍中隨便挑個阿貓阿狗都比他強
秋水補充:比如胡軍師,比他好一萬倍,對你又言聽計從,若是你讓他娶你,他鐵定二話不說
狐貍葉昭都給她們的傻話惹笑瞭,別胡說八道,他鐵定二話不說先抹脖子後跳河。你們年輕,很多以前的事情都不知道
當年胡青父親在葉傢授課,胡青給她二哥做書童,跟著旁聽。
葉昭讀書糟糕,她二哥比她也強不到哪裡去,胡青小小年紀卻聰明伶俐,乖巧懂事,素有神童之稱。葉傢上上下下提起他沒有不誇的,再看自傢兩個不成器的,更忍不住扼腕嘆息,經常將三人拿來做對比看看人傢胡青,再看看你。你們倆混帳小子,加起來能有胡青一半懂事,老子就能多活十年。
葉昭是個霸王脾氣,哪裡聽得這些話
她帶著狐朋狗友,變本加厲地折騰胡青,三天兩頭找借口教訓他,弄得他身上不明顯的地方青一塊紫一塊,隻為把他們父子趕走。胡青為瞭父親,將所有事情按下,隱忍不發,心裡對葉昭卻是恨之入骨,隻巴不得早點長大去參加科舉,得個一官半職,衣錦還鄉,再找機會狠狠地報復她。
後來
少年的夢想沒有後來瞭。
那天,漠北火光四起,殺聲震天,他們的父母慘死在屠城中,傢園被毀,年少時的恩恩怨怨在國仇傢恨下,變得不值一提。
兩人聯手對抗蠻金,關系開始好轉。
胡青還是喜歡三不五時給她添點小堵,算是報復當年之事。
狐貍和我是兄弟,他那麼大個人還在打光棍已經夠可憐瞭,你們就莫要敗壞他名聲,害他更討不著媳婦瞭。要不是他堅決不要粗魯的女人,我非得將你們姐妹倆一起送他去葉昭頓瞭頓,罵道,再胡鬧就讓你們爹領回去,好好呆傢裡繡嫁妝等春閨結束,我做主給你們挑兩個最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嫁瞭
秋華秋水見將軍發脾氣,臉都嚇白瞭,將頭搖成撥浪鼓。
葉昭冷冷地說:夏玉瑾再不濟也是南平郡王,是太後面前受寵的嫡孫,還是上京的地頭蛇。若他真心要收拾你們,隨便都能拿出十種八種手段來。如今是他心善,不願認真與兩個女孩子計較,你們也不要將他的忍讓當籌碼,隨便在他臉上踩
秋水嘴唇微微動瞭下,還想再為胡青抱不平,可是看見葉昭眼中冒出的厲色,趕緊將滿肚子的話統統吞瞭回去。
葉昭低下頭,用最嚴肅的語氣,最緩慢的速度,告誡她們:我葉昭從不打無意義之戰,不攻無用之城,既然是挑瞭他,就是他有讓我非要不可的地方。至於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好不好,合不合適,我心裡有數,還用不著你們來做決定。
秋華秋水站得筆直,大氣都不敢出。
葉昭總結:今日之事,隻此一回,下不為例。
巡城禦史官雖小,手下還是有個百十號人。
負責文書工作的老楊頭聽聞要有新禦史上任,戰戰栗栗地花瞭一個通宵將過去所有資料都弄整齊,待聽見新禦史是南平郡王,他呆滯瞭半個時辰,然後花瞭十個晚上,加班加點將部分資料整理重抄瞭一份,熬得整個人都瘦瞭一圈。
夏玉瑾帶著滿腹怨氣來到巡察院,立刻點齊手下認人,發現裡面大半是以前在街上相識的,熟悉起來毫不費力。待老楊頭送上文書時,他收下記述城察佈防的文書,然後將喜歡鬧事的流氓地頭蛇黑名單與案件文書擱開,大大咧咧地擺擺手道:不用看瞭,這些小混蛋,哪個我不認識
老楊頭忽然有想哭的沖動。
早知如此,他何須花那麼多時間將南平郡王的名字在文書上抹除
夏玉瑾新官上任先逛街,讓手下官差帶著他去熟悉工作。
他在這邊騎瞭匹溫順的馬,大搖大擺地走著,上京的流氓混混們在那邊轟動瞭,紛紛三五結群,呼朋引伴地跑出來看熱鬧,坐在茶寮酒館,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磕瓜子的磕瓜子,對著穿嶄新官服的夏玉瑾指指點點,想到他以前的所作所為,直說是耗子看糧倉監守自盜
夏玉瑾隨手點出裡面幾個笑得最厲害的,吩咐官差道:穿藍色衣服的傢夥昨天在醉雲樓吃瞭霸王餐,下巴有顆痣的死胖子五天前參與瞭毆打事件,瘦得像猴子的那個傢夥涉嫌詐騙,統統帶回去給本王問話。
紈絝混混們,多多少少都做過幾件虧心事,見夏玉瑾要惱羞成怒,翻臉不認人,趕緊閉嘴,就是憋笑憋得肚子痛。
夏玉瑾見大傢老實後,在街上隨便逛瞭圈,並告誡相熟的傢夥,讓他們以後要做壞事就做幹凈點,別給他沒臉,也別鬧到明面上來。那些傢夥個個點頭哈腰笑著說曉得,做事絕不給郡王添麻煩。
路過杏花樓的時候,正值響午,聞到酒肉飄香,腹中饑腸轆轆。
夏玉瑾爬下馬,丟給侍候的小二,帶著隨身的二十來個官差與小吏們進去用餐,他本就生就討好面容,又有隨和性子,其他人又存瞭拍須溜馬之心,三杯兩盞下來,便親親熱熱地混成一團,仿佛認識瞭十幾年的好友。
喝著喝著,夏玉瑾眼尖,見個青色身影徐徐從走來,要一壺酒,兩個小菜,自顧自坐去角落臨街的窗口,自斟自飲,自得其樂。
他交代手下一聲,匆匆走去,拍著來人肩膀,笑道:胡青兄弟這些日子忙得腳不沾地為何兄弟請喝酒都不見你出現
胡青聽見聲音,默默看看這手中酒杯,暗地裡吸瞭口氣,待抬頭時,狹長的雙眼裡含著的鄙夷已被溫柔的笑意掩下,他嘆瞭口氣:將軍佈置下來大批任務,忙得連睡覺都合不上眼。
那個兇婆娘真會使喚人。看你臉色憔悴得,嗤嗤夏玉瑾對這位被他媳婦壓迫的傢夥有同病相憐的感覺,便拉來老板,讓他上兩壺最好的花雕酒和半斤鹵豬耳,坐下勸道,以胡兄弟之才,參加春闈,中個舉人進士不成問題,何苦做個小小參謀,未
免太委屈瞭。
胡青淡淡道:還好吧。
夏玉瑾問:你是怎麼認識我媳婦的
胡青想瞭想道:傢父是葉傢的西席,我與將軍自幼相識。
夏玉瑾笑道:哈,她說自己小時候不是一般的兇。
胡青點頭:何止是兇,簡直是個混蛋。從小就穿男裝,蠻橫霸道,招搖過市,見不順眼人的就隨意欺凌,什麼壞事都有她一腿。葉老將軍對她的行徑恨得要死,三天兩頭動手打架,半個月吼一次要逐她出傢門。
夏玉瑾好奇問:漠北人都不知道她是女人
胡青白瞭他一眼:你覺得傢裡有個霸道兒子,還是有個霸道女兒名聲好
都是丟臉,自然要選少得丟。
葉傢抵不住葉昭的混賬,又沒臉承認她是女兒,隻好對傢裡人下瞭封口令。
葉昭身材高挑,武功高強,說話做事都比男人更狠辣,說她是女兒,好比指著隻老虎硬說是綿羊,根本沒人相信。
久而久之,漠北人都以為葉傢有三個兒子。
夏玉瑾想明白其間關鍵,問:你既討厭她,何苦要跟著她做事
討厭或許吧。胡青的思緒有些恍惚,他不自覺又想起六年前的晚上,再次陷入那場永遠也不能醒來的噩夢。
熊熊烈火環繞在身邊,腥臭的氣息在鼻間漂浮。
漠北的雍關城破,葉傢是首當其沖的屠殺目標,夫人妾室、丫鬟侍女、下人仆役無一幸免。房屋的沖天火光中,他被父親藏在柴房的雜物筐內,上面鋪瞭厚厚一層爛草,叮囑他好好活著。他眼睜睜看著父親尚未沖出大門,就被蠻金兵隨手一刀砍下頭顱,還當球踢著玩,笑著鬧著,比較誰得球最圓,踢得最遠。
鮮血順著青石地面,徐徐流淌著,侵入柳條筐,浸濕瞭他的衣角,尚有暖暖的溫度。
父親的身軀靜靜躺著,蒼老彎曲的脊背已永遠睡下。
他再也不會在夜裡用難聽的聲音,念四書五經催眠他入睡瞭。
耳邊充斥著野獸的歡聲笑語,女人被發出的竭斯底裡尖叫,男人憤怒的咆哮,那個瘋狂大罵操你媽的聲音,是素來懦弱的小馬吧那個哭泣求饒的聲音,是在自己受傷時,好心送藥給他的紅袖姐姐吧廚房劉大嬸八歲的兒子小毛在空中飛過,落在地上滾瞭兩下,被利刃貫穿,再也不動瞭,他再不用偷偷找自己學識字,做秀才夢瞭吧
還有誰還有誰能活著
他慌亂得失去神智。
極度的顫栗後歸於深深的寂靜。
入夜後,蠻金兵在舉著火把四處搜索,說是要找葉傢的狗崽子。
細細的搜索下,沒有落網之魚。
這裡還有個小雜種真會躲,找死你爺爺瞭。
發現他的蠻金兵眉開眼笑,提著他的領子扯出柳條筐,然後愣愣地看著自己被攔腰砍成兩段,連著手裡的胡青,一起滑落地上。
滿地血污中,胡青抬起頭。
恍惚中,看見紅蓮般耀眼的火光中,站著威風凜凜的戰神。
凌亂的長發在冰冷晚風中輕輕飄舞,她渾身被鮮血淋浴,琉璃色的雙眼已殺至通紅,右手持著滴血寶劍,左手朝他伸來。
他坐在地上,一時動彈不得。
走,她說,跟我走。
被堅定的聲音鼓舞著,他終於站瞭起來,哆哆嗦嗦地跟著她,來到柴房後面的墻壁邊,那裡有條她用來在關禁閉時偷溜的小密道,出去後砍死兩個蠻金兵,再通過兩座民房,憑著葉昭地頭蛇的本事,左轉右轉,兩人竟躲過蠻金的封鎖,逃去瞭城外的烏山樹林中。
連夜奔波,他累得喘不過氣來,雙腿像墜著千百斤重物,再也挪不動瞭。
休息會吧。她停下步伐,站在山腰處,望向山腳,輕輕地說,庸關城的火,越來越大瞭。
風夾雜著熱氣,吹過樹梢,奏出淒涼的喪歌。
絕望的驚叫聲還在耳邊回蕩。
曾互相憎恨的兩個人並肩而立,靜靜地看著,看熊熊烈火在黑夜的簾幕上畫出大片大片燦爛晚霞,殘忍地將傢園吞噬。葉府的朋友、思靜書院的同窗、桂香酒肆的好酒、西街的美人、月牙樓的古玩、萬古軒的梅花隻有失去的時候,才會深深明白這一切的美好。
他夢想衣錦還鄉,孝順父親。
可是,鄉在哪裡父親在哪裡
回不去瞭。
再也不回不去瞭。
新鮮的空氣湧入胸腔,恐懼消散,痛苦撕裂心扉,眼淚終於大滴大滴地落下。
十六歲的大男孩,終於抱著膝蓋,哭得聲嘶力竭。
葉昭默默地在他身邊坐瞭一夜,不說話,不落淚,隻看著手中寶劍,不知在想什麼。
空氣是沉甸甸的悲傷。
黎明破曉的時候,她終於開口瞭:從小我就癡迷習武,可是父親說我是女人,縱使變得再強,將來也要被關入四面圍墻一面天的宅子裡,武功練得再厲害,除瞭讓夫傢嫌棄,沒任何作用。
胡青驚愕抬頭看向她。
葉昭的聲音很冷靜,仿佛在述說與己無關的事情:我自詡天賦比男人高,學得比男人好,比男人更努力,這樣的結果叫我如何甘心所以我痛恨父親,痛恨女兒身份帶來的束縛,甚至痛恨整個葉傢和漠北。每天帶著狐朋狗友,胡作非為,逞兇好鬥,在惡棍們的崇拜中,用暴力得一時快樂,甚至不管不顧地偷瞭父親的軍符,偽造書信,帶瞭兵去打仗,想給他添堵,想證明自己比男人更強以為這樣就可以掙開身上的蠶繭,得到解脫。
隻有撕心裂肺的痛,才能讓不成熟的孩子一夜長大。
葉昭拂過劍上刻著的昭字,輕輕地說:趕回葉府時,母親還有最後一口氣,她將父親最珍惜的寶劍交給我,告訴我,我才是父親最自豪的女兒,也是最舍不得的女兒。葉傢在戰場上死的人夠多瞭,所以父親希望我不要像哥哥那樣用命在戰場上搏殺,而是像普通女孩兒那般嫁人,得到簡單的幸福。
母親說不要復仇,快點逃,向西逃。
雍關城的西面就是蒙祈鎮,蠻金尚未追到。
趁破曉時分,人們警惕心最低的時候,快點逃。
雍關城的大火漸漸熄瞭下去,傢園燒得差不多瞭,活著的人也不多瞭,剩下的隻有仇恨。
父親,對不起。
你的遺命,我暫時無法做到。
葉昭站直瞭身軀,她看著被毀的故土,堅定無比道: 漠北是我的傢,我身上流著葉傢的血,在此橫行霸道,做過許多無法饒恕的惡行。如今遭逢大難,怎能棄漠北百姓,就此離去
拿起父親的寶劍,舉起父親的兵符,糾集父親的殘部,重新殺上戰場。
用鮮血清洗犯下放下的過錯。
她決意,要用一生來贖罪。
葉昭向東走去。
啟明星在天際熠熠生輝,美麗而耀眼。
胡青擦幹眼淚,追上瞭她的步子,大聲問:
喂,你這文書都讀不通的老粗,要軍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