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璣降下雲頭的時候,發現正廳門口圍瞭許多人,見她下來,紛紛避讓後退,二師兄三師兄他們甚至低頭避開她的眼神,神情尷尬。她心中難受,咬瞭咬嘴唇。褚磊早已急問道:“什麼事?!你怎的將天神趕走瞭?”
她本想講實話,忽而轉念想到這實話一說,隻怕爹娘都要嚇個半死,在他們眼裡,上界是永不可忤逆的,她不但抗旨不遵,還把傳旨的神官給趕回去,真正是大逆不道,於是話到嘴邊就成瞭:“……也沒什麼,天神下界視察而已……”
褚磊明顯不相信,但她咬死牙關不說,他也沒辦法。正亂糟糟的時候,卻見鐘敏言和玲瓏兩人驚慌失措地跑來,連聲詢問發生瞭什麼事。他倆在洞房花燭這等旖旎時刻遇到天神下凡,委實不容易瞭些,大煞風景。
璇璣忍不住“哧”地一笑,道:“沒事啦!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這當然不會是小事,簡直是大過頭的禍事,她自己都不知道把神官趕回去之後,天帝會不會勃然大怒,立即派上一群天兵來抓她,這一夜委實過得提心吊膽。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汗流浹背,一時忍不住想提劍守在半空,來一個她殺一個,一會又恨不得時光倒流,她乖乖跟著那神官去到天庭,省得給爹娘帶來無妄之災。今夜烏雲彌漫,沒有月光,屋子裡漆黑一片,這種黑暗簡直令人窒息。她將手指放在嘴裡,用力去啃,完全無措。
窗欞上突然被人輕輕一敲,那一聲如此輕微,然而聽在她耳裡卻像打雷一樣,她噌地一下跳起來,握緊崩玉,手心裡汗水淋漓,心跳得幾乎聽不見呼吸聲。外面那人低聲道:“璇璣,你睡瞭嗎?”是禹司鳳的聲音。
她一聽到他說話,全身猶如虛脫一般,頓時軟瞭下來,掙紮著奔過去推開窗戶,不等他跳進來,便狠狠撲進他懷裡,顫聲道:“司鳳!司鳳!”
禹司鳳緊緊抱住她,反手關上窗戶,將她抱上床,撫上她的臉,隻覺她額頭上全是汗水。他低聲道:“是天界出事瞭?我看今天來的那金甲巨人是傳令官,官司傳旨報令,上界有什麼旨意?”
璇璣心亂如麻,不知如何訴說,良久,才結結巴巴地將事情說瞭一遍,說到後來,忍不住哽咽失聲,輕道:“怎麼辦?司鳳!我、我一個沖動就把他趕回去瞭!他們……他們會不會派天兵來抓我?我傢人……會不會也連坐罪?”
禹司鳳將她的腦袋緊緊靠在胸前,柔聲道:“不會的,別亂想。上界不會胡亂懲罰凡人,你不用擔心少陽派的事。”
璇璣深深吸瞭好幾口氣,顫抖的呼吸才漸漸平靜。禹司鳳又道:“看起來,竟有點秋後算賬的味道,連亭奴也不放過,莫非是無支祁卷土重來瞭?”
璇璣搖頭道:“我……不清楚。無支祁不是還呆在陰間沒出來嗎?”
禹司鳳沒說話,不知想些什麼,璇璣也不知該說什麼,靠在他胸前,聽著他胸膛裡穩重有力的心跳,似乎就是最大的安慰瞭。良久,他突然問道:“璇璣,自己前世的事情,還記得嗎?”
她愣瞭一下,點點頭,跟著又搖頭,最後低聲道:“有時候很清楚,想也不用想便知道來龍去脈。可是有時候又覺得完全是陌生人的事情,和我沒關系……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覺。倘若我不去想,它便藏在裡面,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旦去想瞭,便再也擋不住……那感覺……像……像……”
像決堤的洪水,無論如何也擋不住,一直沖過來,沖過來,將她這半生的回憶全部洗刷,她好像不是她,不知道是誰,有一種壓抑不瞭的蒼茫和暴戾的感覺,就像在身體裡藏瞭一把鋒利的冷刃。於是她隻有不去想,裝作不在意,一直告訴自己那是前世,那不是她褚璇璣,那些與她無關。
禹司鳳抓著她的肩膀,低聲道:“你記不記得自己當初為什麼會突然犯錯被罰下界歷劫?”
璇璣努力地想瞭很久,終於搖頭:“不……我不記得。好奇怪,有些東西一下子就想起來瞭,有些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禹司鳳沉吟道:“我猜事情大約與你被罰下界有關。你不是說後土大帝他們一直等著你去殺無支祁嗎?瞭結這段因緣。可是你卻違背瞭天意,不知造成瞭什麼嚴重後果,於是才有旨意來抓你。”
璇璣黑白分明的眼睛怔怔看著他,似是在努力回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禹司鳳摸著她的長發,柔聲道:“不用去想瞭,時候應當還未到。就算你這次抗旨不遵,上面也沒那麼快來捉你。何況騰蛇在上面……”
話未說完,璇璣便沉聲道:“別提這個名字!我寧可從來沒認識過這麼無情無義的人!”
禹司鳳有些默然,過瞭一會,才道:“他不是這樣的人,你應當比我清楚。”
璇璣又委屈又激動,想起騰蛇一聲不吭自己跑回天上認罪,將她撇下不管,連個警告都沒有,不由怒從中來;然而不知怎麼的又想起他這兩年沒有任何怨言地陪她東奔西跑找禹司鳳,她失落迷茫的時候,都是他陪著自己,卻又恨不起來。
良久,她才恨恨出聲,嘆道:“算瞭……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反正他已經走瞭……”
禹司鳳突然想起大半年前那個火燒雲的黃昏。騰蛇面色猶如冰雪,從認識以來,他從未有過如此正經的表情。進門劈頭第一句話就是:“老子要走瞭。”
禹司鳳以為他又打算出去找吃的,隻隨意點瞭點頭,誰知騰蛇又道:“以後能不能見,還看天意。善自珍重吧。”
他這才品出點不同的味道,奇道:“你要去哪裡?”
騰蛇一本正經地說道:“上面要出事,我得回去拖上一拖。隻不知能拖多久,你們莫要管我。”
禹司鳳那時並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以為是他自己私自下界被人捉住把柄,他又不喜歡過問旁人的私事,隻點頭道:“事情已經這般嚴重瞭嗎?”
騰蛇當時一定是猶豫著想說出來,然而不知什麼原因,他卻沒說,隻道:“老頭子們生氣瞭,大概很嚴重。”後來璇璣出來瞭,他便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再後來,他執意要離開,把璇璣氣得大哭一場。
如今回想這些事,終於為他捉住一些蛛絲馬跡。騰蛇當時一定是先知道瞭上界要捉拿璇璣的事情,就在他離開璇璣去鎮子上找吃的那三天,變故一定發生在那三天。想來他一定是遇到瞭傳話的人,以為這事自己能擺平,便不打招呼自己回去瞭,誰知結果卻是當作同黨被抓。那傳達旨意的金甲巨人故意提到騰蛇,一定是為瞭震懾璇璣,結果她氣急敗壞之下居然抗旨,大約也是上界想不到的反應。
“璇璣,睡瞭嗎?”禹司鳳低頭輕喚懷裡的少女,她半天沒說話,鼻息漸沉,像是睡著瞭,被他叫瞭一聲,立即睜開眼睛,迷迷蒙蒙還要裝出清醒的樣子,大聲道:“沒睡!”
禹司鳳不由笑瞭起來,在她鼻子上一捏,低聲道:“先別睡瞭,咱們準備走吧。”
璇璣揉著酸澀的眼睛,喃喃問道:“去哪兒?”奇怪,剛才她一個人死活睡不著,禹司鳳一來她就全然放松,瞌睡蟲也跑瞭出來,隻覺目餳骨軟,困得不行。
禹司鳳替她披上外衣,整瞭整頭發,跟著一把抱起,道:“我們得離開少陽派,如今上界要捉拿的人是你,你不能留在這裡,省得給他們找麻煩。”
璇璣頓時驚醒,所有瞌睡蟲一飛而光,掙紮著跳下地,飛快收拾瞭一個小包袱,趁著暗夜深沉,再一次偷偷溜下少陽峰。她覺著自己簡直成瞭做賊的人,每次都是靜悄悄地來瞭又走,連招呼也來不及打。
一直下瞭山,她回頭眷戀地望著黑暗中高聳入雲的少陽峰,低喃:“才來瞭一天不到,玲瓏剛剛大婚,明天他們找不著咱們,可得多傷心……”
禹司鳳攬住她的肩頭,道:“以後若有機會……還能回來的。”
若有機會……他們真的還有機會嗎?兩人都不知道答案。
按照禹司鳳的說法,盡量往人多噪雜的地方投宿行走,這樣天界的人就不方便隨便抓人,畢竟任何事情牽扯到凡人,都是麻煩。
當他們大白天投宿在山下一傢客棧中的時候,璇璣倚著他的胸膛,快要睡著,睡前喃喃說著:“司鳳……司鳳我絕不會讓他們把你抓走……”
禹司鳳嘆瞭一聲,輕輕拍瞭拍她的臉頰。
“咱們先去慶陽找柳大哥,隻但願不要去遲瞭。”他說。
結果這句話讓璇璣的瞌睡蟲再次跑光,說什麼也睡不下去,兩人隻得匆匆忙忙結瞭帳,急急朝慶陽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