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的夜晚,沒有月亮,黑得令人感到絕望。
狂風放肆地拍打木窗,窗紙破瞭一塊,還沒來得及修補,以後隻怕也不會有人修補瞭。風從洞裡穿梭,發出哭泣般的聲響。
宮女阿滿將最後一件衣服收進包袱,惶惶不安地抬頭望向門口。帝姬正站在庭院裡,長發被吹得瘋狂翻卷,繡花長袖猶如一雙等待被折斷的羽翼。
她猶豫著走過去,將厚重的披風搭在帝姬單薄的肩上,低聲道:“公主,是時候瞭,咱們走吧。”
帝姬點瞭點頭,白皙的手從長袖中探出來,指著滿庭院的粉白淡紅,聲音很輕:“阿滿,你看,海棠花都開瞭。父皇母後卻再見不到瞭。”
阿滿柔聲道:“公主,你還小,別想那麼多。我們趕緊走吧。”
帝姬靜靜望著滿地淡紅花瓣,風將它們卷起,像飛雪似的投懷送抱。明明是五月的天氣,卻突然寒下來,剛剛綻放的嬌嫩垂絲海棠,禁不起風吹雨打,耷拉瞭大片,淒淒慘慘離開枝頭,委身泥土。
“阿滿,國滅瞭,你說我為什麼不能和父皇他們一起守護到死?我難道不該留下嗎?”
阿滿幾乎要哭出來,強忍著露出一抹笑容:“公主才十四歲,日後的人生還長著呢。皇上和皇後隻盼著你安安穩穩過完一生。”
帝姬緩緩搖頭,轉身將一朵快要凋謝的垂絲海棠捧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放進荷包裡。
“阿滿,我可以再看看這裡嗎?”帝姬低聲問。
阿滿偷偷抹去眼淚,顫聲道:“好……再看看……”
話還未說完,隻見半空中忽然劃過一道流星般的火光,帶著尖銳的呼嘯聲,直直朝皇宮這裡砸下來。轟的一聲,帝姬的錦芳宮屋頂琉璃瓦碎裂開,火點下雨一般簌簌落下,夾雜著瓦片和塵土。
阿滿尖叫起來:“他們要放火燒皇城!公主!再不走就來不及瞭!”
不等帝姬回答,阿滿攥住她的胳膊,沒命地拖著朝皇宮後的秘密小道狂奔而去。
帝姬身形單薄纖弱,迎風奔跑,跌跌撞撞幾乎要摔倒。山間小道荊棘樹枝胡亂伸展,打在臉上就是一道血痕。她滿臉汗水,忽然忍不住回頭看瞭一眼,天空中有無數道流星般絢麗的火光,撲簌簌落在皇城裡。
像是琉璃中有火在焚燒,皇城在火光中變得晶瑩剔透,就快要化瞭。
伴隨著流星般的火雨落入皇城的,還有無數兩三人高的怪鳥,赤紅色的頭,像凝瞭一汪血。皇城裡淒厲的哭喊聲被狂風送到耳邊,阿滿再也支持不住,捂著臉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那是赤頭鬼,是吃人的妖魔。
細細的鮮血從帝姬的唇角滑落,她死死地咬住嘴唇,身體裡巨大的痛苦幾乎要將她攪成齏粉。仿佛再也承受不瞭,她猛然甩開阿滿的手,朝山下沖去。
沒跑幾步,阿滿就從後面沒命地拽著她,抱著她。樹枝斷瞭一地,帝姬像一隻受傷的小獸,抖得快要碎開,身上臉上滿是泥濘。
她不知道自己掙紮瞭多久,慢慢地再也沒有氣力。從靈魂最深處泛起巨大的空虛與恐懼,她以為自己會死,可是偏偏死不掉;張開嘴想哭喊,卻隻能發出斷斷續續的急喘。
她必須在今夜眼睜睜看著自己擁有的一切被毀滅,靈魂被一刀刀地凌遲,不能軟弱,不可以回頭。
阿滿覺得懷裡掙紮的力量漸漸弱下去瞭,帝姬伏在她懷裡,再也不動。她使勁抹著眼淚,從懷裡取出手絹,撥開帝姬的頭發,替她將臉上的泥濘擦幹凈。
火光中,帝姬的臉色蒼白得好似一隻鬼,曾經嬌美靈動的神采,如今隻剩恍惚與慘淡。她緊緊閉著眼睛,濃密的長睫顫抖著,過瞭很久很久,才有一顆極大的淚珠從裡面滾下來。
天快要亮的時候,帝姬醒瞭。
“阿滿,我們走吧。”她再也沒有流淚,語氣平淡,隻是兩隻眼睛裡佈滿瞭血絲。
阿滿擔憂地看著她:“公主,還是讓我來背你好瞭。你再歇息一下。”
帝姬搖搖頭,從袖子裡取出兩張白紙,咬破指尖滴血其上,跟著朝地上一拋,白紙瞬間變成兩匹駿馬。
她翻身上馬,一提韁繩,駿馬立即發出響亮的嘶聲。
“下山去,找個落腳的地方。”
阿滿見她神色平靜,心裡反而起瞭隱憂,猶豫著低聲道:“公主……你……你在想什麼?”
帝姬回頭對她微微笑瞭一下,腮邊漾出清淺的梨渦,映著微藍的晨光,她仿佛又變成瞭以前那個嬌柔嫵媚的小公主。
“阿滿你放心,我會活下去。”活到該死的那天為止。
駿馬撒開四蹄,朝山下行去。
“公主,我們要去哪裡?”
“去一個還沒有戰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