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美人的范本 2

他一直認為正畸科給予病人的治療,應該是心理和生理雙方面的。

正想著這事,手機振動瞭幾下,他拿出來看瞭看,是條陌生號碼的短信:是艾景初?

艾景初站瞭起來,離開客廳,走到飯廳外面的陽臺上將電話撥瞭回去。

“是不是艾景初?”電話另一頭的男人問。

“我是。”他答。

“我是於易啊,哥們兒,你的號碼居然一直沒變,有空嗎?出來聚一聚?”

約好見面的地點,艾景初跟老爺子說瞭一聲就開車出門去瞭。

於易是他在費城留學時期的同學,說是同學,其實隻是校友。有一個假期,於易的房東老太太去世瞭,兒孫準備變賣不動產,突然搞得他沒房子住,正好知道醫學院的老鄉艾景初那裡有多餘的空房,便人托人地找到他幫忙,後來兩人才漸漸有瞭交情。過瞭幾年,於易去瞭新加坡,而艾景初回到A大任教。

酒吧裡,於易看到艾景初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小子一點沒變。”

於易比艾景初略微年長,但是他剛從國內到賓大學醫的時候,艾景初已經快畢業瞭。

當時的艾景初是圈子裡出瞭名的少年學霸,年齡和成績無一不讓人驚嘆,依照他的條件完全可以上更頂級的醫學院,但是他偏偏一直留在賓州。他平時不愛和人來往,又總是擺著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所以甚少花邊新聞,而於易嘴巴甜,性格又隨和,自然比他招女孩子喜歡多瞭。

艾景初瞥瞭他一眼坐瞭下去。

“還在教書?”於易問。

“嗯。”

“沒討老婆?”

“沒。”答瞭之後,艾景初破天荒地回問瞭一句,“你呢?”

“我?”於易笑瞭笑,“一切照舊。”

於易又說:“就你一個人夠意思,我打瞭好幾通電話,一個個不是電話不通,就是說有事不能來。”

“回來要待幾天?”艾景初問。

“晚上就走,我回國開個研討會,十一點的飛機。”

艾景初點點頭,轉而問:“喝什麼?”

“咱們還是不醉不歸?”

“我要開車,你不是坐飛機嗎?”艾景初說。

“逗你玩的。”於易笑,“我戒酒瞭,不能像念書時那麼喝,得節制下瞭,要是過幾年手抖,怎麼做手術?”

於易又接著提議:“咱們就喝點啤酒。”

艾景初聞言,轉頭叫服務生拿酒。

於易感嘆:“你以前什麼都比我強,不該回國的,在外面發展下多好。”

“你有姐妹可以在傢照應,和我不一樣。”艾景初答。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碰著杯,不一會兒半打啤酒下肚。等到時間差不多,於易就打車去機場瞭。艾景初將他送上車,一個人站在街邊。他酒量不差卻也不愛喝酒,也許就像於易說的那樣,手上要求做精細活兒,所以不能多喝,此刻,他卻不敢開車瞭。

他看瞭看表,料想老爺子必然也已經睡下,便索性一個人走幾圈,散散酒氣。

白天原本是晴天,艷陽高照,到瞭夜裡風不大卻更加冷。他從酒吧街出來,在河邊的廣場走瞭走,又繞回去。

此刻正是酒吧街熱鬧的時候,旁邊有兩位年輕的姑娘從裡面出來,一個大約六七歲的孩子從暗處的臺階上站起來,跟瞭上去,“姐姐,我肚子餓瞭,給點錢吧。”一邊走一邊連續重復瞭好幾遍,甚至要拉住她們的衣角。

兩個姑娘沒辦法,看著旁邊這個臟兮兮的孩子,從錢包裡摸瞭些零錢出來給他。那孩子興高采烈地停下來,將手裡的紙鈔朝街對面揚瞭揚,瞬時,一群臟孩子突然從黑暗裡跳瞭出來,像得瞭信號的馬蜂群,傾巢出動,從馬路那邊沖過來,一起向那兩個姑娘追瞭去,嘴裡都是那句話:“肚子餓瞭,給點錢吧。”

這陣仗嚇得兩個姑娘急忙轉身,跑進剛才出來的那傢酒吧求助。

酒吧的保安得訊,走出來一陣吆喝,孩子們便又化整為零地散開瞭。

艾景初站在他們後面,將這些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個個頭最小的孩子,畏畏縮縮地跑得最慢。借著忽明忽暗的光線,艾景初突然看到那個孩子的臉龐,他心下一動,趁著對方要從他身側逃過去的當口,一把將那孩子拉住。

他蹲下來,扣住孩子的手說:“讓叔叔看看你的臉。”

那孩子怎會乖乖聽話,不停地扭來扭去,就是拼死不肯照辦,艾景初便騰出另一隻手來鉗住孩子的下巴。

孩子的臉如他猜測的一樣,鼻中間和嘴唇正中都缺瞭一塊,是唇腭裂中很嚴重的一種。孩子似乎對缺陷非常介懷,又使勁地將頭偏過去。艾景初怕弄疼他,不敢太用力,隻好說:“你聽話,我就放開你。”

孩子點頭。

哪知待他一松手,那孩子就跟泥鰍似的,一溜煙就躥出幾米遠去瞭,攆上同伴後還回頭瞅瞭艾景初一眼。艾景初本想追幾步,但見孩子又想繼續撒腿跑過馬路,唯恐有車撞著他們,隻好作罷。

這麼一來二去,體內的酒意基本上消失殆盡,他攔瞭輛出租車回傢。

曾鯉回到Carol’s,把摔成兩半的手機翻出來裝好,開機後不見網絡信號,便打開後蓋將卡槽又搗騰瞭下,才恢復正常。可是,手機卻沒瞭以前的來電信息,也不知道剛才是誰給她打過電話,讓她給摔沒瞭。

馬依依說:“伍穎晚上不來瞭,說她們科室聚餐。”

“快過年就是這樣,到處是飯局。我們單位下周還要去郊遊,館長說可以帶傢屬,你去不去?”

“去哪兒郊遊?”

“東山啊,泡溫泉。”

“不去白不去!”馬依依笑。

隨後,馬依依就開始丟下店裡的顧客,打開購物網站,盤算穿什麼泳衣瞭,“哎,你們單位都是哪些人去啊?”

曾鯉說:“你不如直接問有沒有帥哥。”

“知我者,小魚也。”馬依依大笑。

“別做夢瞭,你又不是沒見過,要麼慘不忍睹,要麼名花有主,不然我媽還用得著帶著我去整容嗎?”

“你終於承認你是在整容瞭。”馬依依說。

“……”

過瞭會兒,馬依依又問:“你說我穿連體的好看,還是分段式的好看?”

“不穿最好看。”曾鯉一本正經地答。

“曾鯉,你已經被你們單位的婦女們腐蝕瞭啊。”

“我一直都很純潔。”

馬依依瞥瞭她一眼,“我又不是沒在你們單位蹭過飯。”

往常單位小聚餐唱歌什麼的,曾鯉也叫過馬依依。她現在辭瞭職,一個人打理Carol’s,除瞭以前的同學基本上就沒什麼人際來往,認識的異性也少,所以隻要單位有集體活動無論AA還是公費,但凡情況允許,曾鯉和伍穎都會把馬依依叫上。

過瞭會兒咖啡館要打烊的時候,馬依依的母親找上門來,專程給她送煲好的湯。馬媽媽招呼著曾鯉一起吃喝。馬媽媽是那種特別能說的中年婦女,和馬依依基本上沒什麼代溝,一邊吃一邊說起電視上的偶像劇。曾鯉笑著看她們母女倆熱絡地聊天,幾乎插不上嘴。

第二天,曾鯉上班時打開論壇,幾乎滿頁都是昨天活動的帖子,還有好多現場照片。過瞭會兒,發現有一封寧峰的站內私信:曾鯉,網站準備辦個騎行俱樂部,替你報名?

她本要問問是什麼時候,會不會耽誤時間,可是仔細再看,他早就下線瞭,於是作罷。

這幾天正逢孩子們寒假剛剛開始,恰巧是圖書館熱鬧繁忙的時候,加上二月初便是春節長假,他們這類單位年終述職、總結之類的事情非常多,如果要請假便是難上加難瞭。

夜裡,伍穎突然跑到傢裡來,說自己沒帶鑰匙,一會兒還要去醫院值班,大冷天沒地方去,就隻有在曾鯉這裡坐會兒。她一會兒要泡澡,一會兒要喝熱茶,半點沒跟曾鯉客氣。洗瞭澡之後,曾鯉找瞭件睡袍給她換上。

兩個人一起盤腿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調查裡正報道國人濫用抗生素和一生病就愛輸液的事情,經過各方面分析,有病人的原因,也有醫生的原因。

伍穎憤憤不平地說:“就知道說咱醫生不好。你都不知道,昨天我就遇見兩個病人,不給他開輸液就跟我急!”

“還有這種人?”曾鯉問。

“多著呢!本來就沒什麼大不瞭的,我就說你打一針吧,明天再打一針,結果你猜怎麼著?”

“怎麼?”

“他說我忽視他的痛苦,不理解他,不重視他,他病得這麼難受,我都不給他輸液,就隻叫護士打針,打針是過去那個年代的方法瞭。”

“男的女的?”

“男的,四十多歲。我跟他解釋瞭好久,他就是不依,我稍微有點不耐煩瞭,他還說要投訴我。”曾鯉知道伍穎他們要是被病人投訴的話,月底是要扣獎金的。

伍穎繼續說:“最後我叫護士給他掛瞭五百毫升的生理鹽水,把剛才開的針劑打在裡面給他輸上液,他才安心,你說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曾鯉樂瞭。

“關鍵是,過瞭一會兒又來瞭一個一模一樣的,害得我差點一天被投訴兩次。”

曾鯉喝瞭口水說:“不過,你別說,你們醫生裡也有缺德的。我們單位那個吳姐,她女兒剛兩個月大,隻是偶爾有點咳嗽,你們院那個醫生就給人傢開抗生素,要吃一個星期,還說雖然沒有肺炎,但吃點預防也是好的。”

伍穎張瞭張嘴,最後說:“現在醫院大部分錢是自己解決,不開藥不檢查就沒飯吃,何況人都分好人壞人瞭,醫生也有那樣的。”伍穎是個有強烈集體榮譽感的人,平時最不喜誰說他們醫院不好,或者醫生不好,所以馬依依和曾鯉隨時都拿點反例出來,磨煉磨煉她的神經。

聊完這個話題,兩個人又轉頭看電視去瞭。

播廣告的時候,曾鯉看瞭看伍穎。她之後一直沒說話,盯著屏幕目不轉睛。曾鯉覺得她肯定有心事,包括她毫無征兆地來自己傢,說出那些沒帶鑰匙的話,都不過是借口。

大一剛入學的時候,伍穎和馬依依已經要好很多年瞭,曾鯉在兩個人之間根本插不進去。有時候去食堂吃飯,如果剛好空兩個座位,那肯定是馬依依和伍穎坐一塊,曾鯉隻能自覺地坐到別桌去。

她無數次地想過,要如何討好馬依依或者伍穎,才能讓她們接納她。所以,假如她倆要去澡堂洗澡或者去城裡逛街,哪怕曾鯉自己壓根不想去,那麼也要裝著很樂意的樣子欣然前往。

她怕她們更加疏遠她,不要她瞭。

那個時候的曾鯉那麼迫切地想要朋友,可是她不開口,她們也沒有細心地註意到她的孤獨。

直到有一天下午,馬依依去上美學課,而曾鯉和伍穎在寢室裡獨處,伍穎冷不丁地問她:“曾鯉,你覺得愛情是什麼?”

曾鯉將頭從日記本前抬起來,想瞭想說:“是空氣。”

“空氣?”

“離不開,放不下。吃飯、睡覺、走路、逛街,甚至上課,都會想起在愛情裡的那個人現在正在幹什麼。”十九歲的曾鯉是這麼回答的。

伍穎笑瞭,“這一點你和依依不一樣,她總說我傻。”伍穎當時正在網上和一個網友曖昧不清。

馬依依和曾鯉都確定她是網戀瞭,而且還是異地的。

後來,暑假過到一半,伍穎忽然打電話給曾鯉,“我要放點東西在你傢,方不方便?”

“什麼東西?”

“行李。”伍穎回答。

“你要幹嗎?”曾鯉嗅到瞭不同尋常的氣息。

“我要去找他,我要私奔。”伍穎在電話裡激動地說,“下周一的火車,我怕被我媽逮到,所以今天趁他們不在的時候我就先把行李挪出來。”

“你……”曾鯉的心突突直跳,“你想好瞭嗎?”

“我都想到幾十年後去瞭,沒沖動。”

“念書怎麼辦?好不容易考上,會被學校開除的。”

“開除他們的好瞭,沒念大學也成功瞭的人多瞭,那什麼破臨床,我早就不想學瞭。”隨後伍穎又絮絮叨叨地抱怨瞭許多,接下來,曾鯉就沒再勸她瞭。

她雖然沒起過要和誰私奔的心,但是也沒少想過要離傢出走,等過個十年混出點名堂來再回傢。可惜,她從小到大最長的出走不過持續瞭一天,哪知晚上回傢之後老媽壓根兒沒發現,甚至還數落瞭她幾句,說她白天不好好在傢復習,還出門找同學玩。

這麼轉念一想,曾鯉突然佩服起伍穎的勇氣來。

“馬依依她怎麼說?”曾鯉問。

“我沒敢告訴她。”伍穎回答。

“為什麼?”

“她傢和我傢太熟,有丁點風吹草動的就通氣瞭。況且,我要是消失瞭,我媽肯定第一個去找她,她不知道還好,要是知道瞭又說漏嘴那就前功盡棄瞭。再說,我要去E城,依依他們老傢就是E城的,如果我真的沒找過依依,我媽肯定會排除那個地方,這叫空城計!”伍穎就跟拍諜戰片似的,給曾鯉分析得頭頭是道。

共享過這個心驚肉跳的秘密後,曾鯉和伍穎的關系一下子拉近瞭。

伍穎的計劃原本很周密,大概是因為她媽有點覺察女兒的異常,所以不得不更加謹慎起來。她趁著早、中、晚遛狗的當口,把行李、衣物一次一次地往外挪,挪出去的東西放在另一條街那個大超市一樓的投幣存物箱裡,然後再讓曾鯉晚上去取。

星期一的早上,伍穎跟伍媽媽說自己出門買衛生巾,然後就甩著兩隻空手,大搖大擺地離傢出走瞭。

伍穎的作戰計劃比較曲折,她先去E城,獨自體會下單飛的生活,然後待上一個月,等風平浪靜後,再去T城與男友會合。正好,曾鯉在E城還有一個要好的初中同學,畢業後沒繼續念書,在那邊打拼瞭幾年,曾鯉順道打電話去將伍穎交給她。

可是,殊不知那一個月如何也不能風平浪靜。

伍穎失蹤的那天,直到晚上伍媽媽才看到她留在床上的信,之後便發瞭瘋似的到處找她。和預想中一樣,首先接受盤問並且遭殃的就是馬依依,可是在雙方傢長的轟炸式盤問下,馬依依隻顯現出一臉的坦誠和茫然。

經過幾輪調查後,伍穎父母找到瞭曾鯉這裡。說實話,曾鯉如果說自己一點也不害怕是假的,這就是一個大變活人的把戲,要是伍穎出什麼意外,頭號幫兇就是她。可是,如今她騎虎難下,隻能統統一問三不知。

伍媽媽轉而說:“我知道我們管她管得太嚴,她在網上和那小夥子談戀愛,她爸知道後也揍瞭她好幾頓。我都勸過她爸瞭,女兒大瞭,自尊心也強瞭,怎麼能說打就打?應該好好溝通。現在不知道她哪兒去瞭,就說是要過自己的生活,要是真去瞭那小夥子那兒,我們還放心,如今下落不明的,我們怎麼對得起她死去的爺爺奶奶?”說著說著,伍媽媽便潸然淚下,“你們這些同學,要是真有她什麼消息就告訴我們,讓她回來也好,我們去看看她也好,總之就是隻要能有她的信兒就行瞭,我們不打也不罵,她要怎麼樣就怎麼樣。”

曾鯉聽著有些動容,數次都差點將伍穎的消息脫口而出,可是轉念想起在伍穎面前發的誓,又忍瞭下去。後來事情的發展,曾鯉也不得而知瞭。那個時候,她們都太任性太幼稚,沒有瞭解過社會,也沒有體會過什麼才是挫折,根本無法理解父母的苦心。

開學瞭之後,伍穎仍然沒有回來,過瞭幾天,伍媽媽來到學校拿著醫院證明,低調地替伍穎請瞭個長假,曾鯉這才如約將事情告訴瞭馬依依。馬依依當場跳起來,差點沒掐死曾鯉。

待伍穎回來時,已經一學期過半瞭。

伍爸爸走瞭些後門,讓伍穎在醫科系繼續念瞭下去,將傢裡的一些陳舊傢規刪改瞭不少,還保證再也不打她。那個T城的小夥子,也被伍爸爸接過來,安排瞭一個工作。兩傢父母,雖然隔得遠,卻也時常走動,一切都在朝著伍穎喜聞樂見的方向發展。

但是到瞭第二年夏天,伍穎和小夥子分手瞭。

曾鯉說:“以前他們那麼反對,你們那麼難,又那麼遠還偏要在一起,現在不反對瞭,你們怎麼反倒這樣?”

伍穎苦笑沒答話。

沒有人可以回答。

《世界微塵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