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秋媽媽退休的手續已經快辦好瞭,結果卻被告知靜秋要做炊事員,而不是做老師,媽媽氣得差點尿血。
靜秋聽瞭這消息,反而比媽媽平靜,可能是她一貫做最壞的思想準備吧,她遇到這些事情並不怎麼驚慌失措,她安慰媽媽說:“做炊事員就做炊事員吧,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做炊事員總比下農村好吧?”
媽媽嘆口氣說:“事到如今,也隻好這樣想瞭。不過一想到我女兒這麼聰明能幹,卻隻能一輩子窩在食堂的鍋灶邊,就覺得氣難平。”
靜秋把老三的話搬出來寬慰媽媽:“別想那麼多,別想那麼遠,這世界每天都在變化,說不定我幹幾年炊事員,又換到別的工作去瞭呢?”
媽媽說:“還是我女兒豁達,什麼事比媽媽還想得開。”
靜秋想,命運就是如此,不豁達又能怎麼樣呢?
放暑假的時候,靜秋媽媽的退休已經辦好瞭,但她的頂職卻老是沒辦好,不知道學校在拖什麼。那些從她這裡聽到消息後才辦頂職的同學,一個個都辦好瞭手續,而她這個最先得知消息的人,還沒辦好。她媽媽急得沒辦法,生怕一等兩等的,把這事等黃瞭,就不斷跑到丁書記那裡去催學校快辦。
丁書記說:“不是學校沒抓緊,我們早就把材料報上去瞭,是教育局那邊沒批下來。我猜主要是學校在放暑假,老師都不在學校裡瞭,還要炊事員幹什麼?難道讓他們一參加工作就白白拿幾個月工資?”
媽媽沮喪極瞭,估計不到九月份學校開學,教育局是不會讓頂職的人上班的瞭。
靜秋傢一下子陷進極度貧困的境地瞭,因為媽媽已經退休瞭,工資減到瞭28塊一個月,而靜秋的頂職又沒辦下來,不能領工資。以前媽媽一個月將近45塊錢的工資,尚且不夠養活一傢人,現在一下減少瞭30%,就更拮倨瞭。
於是,靜秋又去打零工。
她頂職的事雖然八字還沒一撇,但在外人眼裡,好像她已經做瞭老師,賺瞭大錢一樣。很多以前跟她關系很好的人,現在卻跟她疏遠瞭。也許人人都能同情不幸的人,但如果這個不幸的人突然走瞭一點運,有些原先同情她的人就會變得非常不高興,比看到那些本來就走運的人走更大的運還不高興。
丁書記跟靜秋的媽媽說瞭好幾次:“這段時間很關鍵,叫你靜秋千萬不要犯什麼錯誤。我們讓她頂職,很多人眼紅,經常來提意見,你們要特別謹慎,不然我們不好做工作啊。”
連居委會馬主任都知道瞭靜秋頂職的事。媽媽帶靜秋去馬主任傢找工的那天,馬主任說:“張老師呀,不是我說你,這個錢呢,也是賺不盡的,賺瞭一頭就行瞭,不可能頭頭都顧上。”
媽媽尷尬地笑著,不知道馬主任這是什麼意思。
馬主任又說:“不是說你靜秋頂瞭你的職,當老師瞭嗎?怎麼還跑來打零工呢?我們這裡是人多工少,我得先照顧那些沒工作沒錢賺的人。”
靜秋趕快聲明說:“我媽媽是退休瞭,但我頂職的事還沒辦好,所以——傢裡還是很困難,比以前更困難瞭,因為媽媽工資打折瞭——”
馬主任“噢”瞭一聲,說:“那你也應該先下農村去鍛煉,等你頂職的事辦好瞭再回來上班,你這樣賴在城裡不下去,如果我還給你工作做,那不等於是在支持你這種不正之風瞭嗎?”
媽媽說:“靜秋,我們回去吧,不麻煩馬主任瞭。”
靜秋不肯走:“媽,你先回去,我再等一下。”她對馬主任說,“我不是逃避下農村,隻是我傢太困難瞭,如果我不做點工,傢裡就過不下去瞭。”
馬主任緩和瞭一下口氣說:“你願意等就在這裡等吧,我不能保證你有工做。”
靜秋讓媽媽回去瞭,自己在那裡等。一連等瞭兩天,馬主任都沒有給她安排工作。有兩次,來要工的“甲方”都看上靜秋瞭,但馬主任硬生生地把另外的人塞到“甲方”手裡去瞭。
馬主任解釋說:“你的困難是暫時的,你可以先借點錢用瞭再說,等你當瞭老師瞭,還愁還不起?”
靜秋解釋說自己頂職不是做老師,而是做炊事員,馬主任不贊成地搖搖頭:“你這是何必呢?寧可做炊事員都不下農村?你下去幾年,招回來當工人多好。”
第三天早上,靜秋又早早地去瞭馬主任傢,坐在客廳裡等工。正在思考今天如果又等不到工怎麼辦,就聽有人叫她:“靜秋,等工呀?”
靜秋抬頭一看,驚訝得差點叫出聲來,是“弟媳婦”,穿瞭一身草綠色的軍裝,上衣還湊合,那條軍褲肯定是太大瞭,名符其實的“向左轉”的褲子,估計得左轉到背後去瞭,才能用褲帶勒在他細細的腰間。她不知道他這麼熱的天,穿得這麼畢恭畢敬幹什麼,但她仔細一看,發現他衣服上有紅領章,頭上的軍帽也有帽徽,知道他不是穿著玩的。
“弟媳婦”眉飛色舞地說:“我參軍瞭。”
靜秋簡直不敢相信,他這麼小的個子,看上去身體也不咋的,怎麼說參軍就參軍瞭?難道是到部隊上給首長當警衛員?
“弟媳婦”在學校從來不敢跟靜秋講話,也不大跟別的人講話,真正的默默無聞,班裡人差不多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想不到他居然參軍瞭,大概也是為瞭不下農村。
“弟媳婦”又問一遍:“你在等工?”見靜秋點頭,“弟媳婦”就跑到裡屋,問他媽媽,“媽,你怎麼還不給靜秋找工?”
靜秋聽馬主任說:“哪裡是我不給她找工?這段時間要工的少,找工的多——”
“弟媳婦”說:“你快給她找一個吧,她等在那裡呢。”
馬主任說:“等在那裡也要我手裡有工才行呀。”
靜秋聽見“弟媳婦”在跟他媽媽小聲說什麼,但她聽不清。她很感激“弟媳婦”,但又覺得很難堪,好像在求他什麼事一樣。
過瞭片刻,馬主任出來瞭,說:“紙廠的萬昌盛昨天來要瞭工的,比較辛苦,我就沒介紹你去。你看你願意不願意幹,如果願意的話,你現在就去吧。”
靜秋喜出望外,連忙說:“我願意,我不怕辛苦。需不需要您幫我寫個條子?”
“不用寫條子,你說我叫你去的,他還不相信?”馬主任說完,就忙自己的去瞭。
靜秋隻知道紙廠在哪裡,但萬昌盛是誰,在哪兒去找都不知道。她看馬主任忙自己的,沒有再跟她說話的意思,隻好先去紙廠看看。
她謝瞭馬主任,就往紙廠方向走。正走著,聽見有人騎著車過來瞭,在她身邊按鈴。她扭頭一看,是“弟媳婦”,臉兒笑得象一朵燦爛的花,對她說:“上車來吧,我帶你去紙廠,你走過去要好一會呢。”
靜秋鬧瞭個大紅臉,連聲說:“不用不用,我一下就走到瞭,你忙去吧。”
“弟媳婦”騎著車跟在旁邊勸:“上來吧,現在都畢業瞭,怕什麼?”靜秋還是不肯上,“弟媳婦”隻好跳下車來,陪著她走。靜秋見路上碰見的人都以好奇的眼光看著她倆,覺得渾身不自在,說:“你——去忙吧,我自己去就行瞭。”
“弟媳婦”堅持陪她走:“你不知道在哪裡找萬昌盛,我帶你去。我馬上就到部隊上去瞭,同學一場,說幾句話都不行嗎?”
靜秋發現自己以前一點都不瞭解“弟媳婦”,可能她對班上的男生一個都不瞭解,在她眼裡,班上的男生除瞭貪玩,跟老師調皮,什麼也不懂。特別是象“弟媳婦”這樣的男生,簡直就是小毛孩。但這個小毛孩居然參瞭軍,而且要用自行車帶她,又而且要跟她聊聊,看來真的要刮一下眼睛才行瞭。
她瞟瞭他一眼,發現他臉上居然有胡子,她驚訝萬分,好像以前沒看見過他有胡子啊。難道一參軍,胡子就都由基層提拔到上面來瞭?
到瞭紙廠,“弟媳婦”幫她找到“甲方”萬昌盛。靜秋一看,所謂萬昌盛,是一個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的中年男人,又瘦又小,背有點駝,臉上彌漫著一股死氣,就像大煙鬼一樣,眼角似乎還掛著眼屎,這名字起得真是諷刺與幽默。
“弟媳婦”對萬昌盛說:“萬師傅,這是靜秋,是我同學,我媽叫她到你這裡上工的,你多關照啊。”
靜秋正在驚異於“弟媳婦”的社交辭令,就聽萬昌盛對“弟媳婦”說:“什麼靜秋?這不是張老師的大丫頭嗎?”然後轉過臉,對靜秋說,“小張,我認識你,你媽教過我。她那時候總是叫我好好讀書,說你不好好讀書,以後沒出息。怎麼張老師說人前,落人後,自己的姑娘也不好好讀書,搞得現在要打零工?”
“弟媳婦”說:“你別亂說,人傢靜秋書讀得好得很,她這是在等著頂職當老師呢,呆傢裡沒事幹,出來打打工。”
萬昌盛說:“噢,一傢子都當老師呀?那好啊,不過我這個書讀得不好的人,也還混得不錯嘛。”
靜秋笑笑說:“就是呀,讀書有什麼用?還是你出息,以後就請你多關照瞭。”
“弟媳婦”又對萬昌盛囑咐瞭幾句,然後對靜秋說:“我走瞭,你自己小心,如果這活太累,就叫我媽再給你換一個。”
靜秋說個“謝謝”,就不知道說什麼好瞭。
等“弟媳婦”走遠瞭,萬昌盛問:“他是你對象?”
“不是。”
“我也說不象嘛,如果他是你對象,他媽還舍得讓你來打零工?”萬昌盛打量瞭靜秋一會,說,“小張,你放心,你媽教過我,我不會虧待你的。你今天就跟著我去辦貨,我要到河那邊去買些東西。”
那天靜秋就拖著一輛板車,跟著萬昌盛到河那邊去辦貨。萬昌盛一路誇自己愛看書,叫靜秋借些書給他看,還說要給靜秋派輕松的活路幹。靜秋哼哼哈哈地答應著,不知道這個萬昌盛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那天下午四點就把事辦完瞭,萬昌盛把靜秋誇瞭一通,說以後要辦貨就叫上靜秋,然後說:“我們這裡星期天是不上工的,因為我星期天休息,我不在這裡,零工都會偷懶的,幹脆叫他們星期天不幹,就不用支錢給他們。不過我看你不偷懶,給點活你幹,你幹不幹?”
靜秋以前打工從來不休息星期天的,馬上說:“當然幹”。
萬昌盛說:“那好,明天你就拖著這輛車,到八碼頭那裡的市酒廠去把我定的幾袋酒糟拖回來,廠裡用來喂豬的。我這是照顧你,你不要讓別的零工知道瞭,免得他們說我對你偏心。”
靜秋立即做感激涕零狀,萬昌盛的自尊心似乎得到瞭極大滿足,贊許地說:“一看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人,誰對你好,誰對你壞,你心裡有桿秤。”說著,就從口袋裡摸出兩個條子,“這張是取貨的條子,你明天就憑這個去取貨。這張是食堂的餐票,你明天可以在那裡領兩個大饅頭,算你的午餐。下午五點之前把貨拖回來交給食堂就行瞭。”
第二天早晨,靜秋一早就起來瞭,到紙廠拿瞭板車和饅頭,就向著八碼頭出發。八碼頭在河那邊,大約有十幾裡地。河的上遊有個貨運渡口,可以過板車,現在是夏天,河裡的水漲得快齊岸瞭,就不用拖上拖下河坡,隻是上船的時候要小心點,免得連人帶車掉河裡去瞭。
她象每次出去打工一樣,一出門就把鞋脫瞭,怕費鞋,穿著鞋出門隻是給她媽媽看的。今天她從上到下都是哥哥的舊衣褲,上面是件“海魂衫”,下面是條打瞭補丁的長褲,被她截短瞭,隻到膝蓋下,半長不短的,當地人叫“二馬駒”的褲子。那時女的不興穿前面開口的褲子,她就把前面的口封瞭,自己在旁邊開瞭個口。
夏天太陽大,她戴瞭頂舊草帽,壓得低低的,免得被人認出,心裡一直轉悠著魯迅那句話:“破帽遮顏過鬧市”,下面一句她就懶得念瞭,因為她沒“小樓”,沒法躲到那裡“成一統”。
她剛上瞭對面的河岸,就覺得要上廁所瞭。她找到一個公共廁所,但沒法去上,因為她怕別人把她的板車拖跑瞭,那就賠不起瞭。
正在焦急,就聽有人在身後說:“你去吧,我幫你看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