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上部 第十七章

易青娥今天回到劇團,突然把細脖子上的腦袋朝起揚瞭揚,好像是遇到瞭什麼好事一般。也的確該把“馬撒(頭)”揚一揚瞭,因為在這以前,幾乎都猜測,她舅是把“花生米”吃定瞭。連胡彩香老師也沒把握,她還托熟人打聽瞭,說胡三元的案子有爭議,如果重判,直接就是死刑。如果輕判,那也會按過失殺人定性。昨晚上,郝大錘他們幾個在院子裡喝酒,還大聲霸氣地議論說:“胡三元性子烈,搞不好,一顆‘花生米’還要不瞭命,得補幾槍呢。要是炸子兒,那腦袋可就隻剩下一個紅樁瞭,脖子以上能全揭瞭。”可舅半顆“花生米”都沒吃,並且把頭還昂得那麼高。就像平常要上場敲戲一樣,除瞭臉黑牙白,逗人發笑外,還真是給她長瞭很大的臉面呢。

胡彩香老師說,按平常,開瞭這樣重要的大會,一回來,黃主任肯定要立馬組織討論的。再拖也不會過夜,並且還得寫心得體會呢。可這次開會回來,就再沒瞭下文。黃主任提溜著帆佈馬紮,走在人群裡,連一句話都沒說。一回來就關門午休瞭,說太陽曬得腦殼痛。

胡老師房裡,倒是聚集起瞭好多人。七嘴八舌的,都說胡三元命大,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判得輕些。有知道點內情的說:“胡三元的案子,這回把地區、省上、北京都驚動瞭。最後,是上邊定的性。不過,與我們聯名寫信也有關。公安局和法院人都說,劇團絕大多數群眾認為,胡三元不是故意的。說他平常就是個神神狂狂的人,好出風頭惹的禍。”瘦導演說:“這也算是把我救瞭。你們都說說,要是把胡三元斃瞭,我這一輩子不是把良心債給背下瞭嗎?是我為瞭搞藝術,才叫胡三元造的炮。並且還老要求他,得盡量打得真一些,要有特殊效果,要能震撼觀眾……”胡老師就說:“都是你這些要求,把胡三元害的來。”另一個人說:“導演就是不要求,咱胡哥也是要整出點冷彩的。不整就不是咱胡哥的性格瞭。”

這一天,劇團前後院子都在議論這事。都在研究啥叫故意殺人,啥叫“沒有殺人的故意”;啥叫通奸,啥叫強奸;啥叫民憤極大,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說起那兩個被槍斃的傢夥,對亂搞男女關系的區教幹,還覺得死得硬朗,腿一直都沒軟癱,“說明身體好”。而那個殺瞭娘的,自一押進會場,褲子就尿濕完瞭。最後槍斃時,感覺像是早都嚇死瞭,幾個人提著朝前跑,兩條腿一直都是棉花條一樣順地拖著。還有人說,把人槍斃完後,哨子一吹,宣佈解除警戒時,他們跑到前邊去看呢,結果後邊人一擁,一個狗吃屎,讓他們還撲到瞭死人身上。當下就惡心得吐瞭。說人血不是腥的,是臭的,並且是惡臭。而當議論到易青娥她舅胡三元時,好多人又笑瞭。說胡三元今天真正像在演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故意化妝成非洲黑人瞭。他頭昂著,白牙齜著,用法律術語講,“有逗人發笑的故意”。大傢就又把她舅在遊街示眾的路上,還有在會場裡的各種表現議論瞭很久。最後有人說,胡三元今天回去,搞不好要挨尅,說他破壞大會紀律呢。又有人說,臉是讓土炮炸成那樣的,人傢胡三元又沒故意做鬼臉,挨啥尅哩。

這天晚上,易青娥是回宿舍睡的。她想故意看看,她舅沒槍斃,看她們都咋說哩。一宿舍的人,的確都正在議論她舅的事。說把人都炸死瞭,為啥不償命呢?見她回來,也就都不說瞭,改說裡邊的那個女犯人瞭。易青娥始終沒發現,裡邊還有一個女犯人的。無論從衣裳還是頭發,她都沒看出來。但她們說,那個女犯人穿瞭男犯人一樣的灰衣裳,頭發也剃瞭,幾乎分不清是男是女瞭。當現場宣判說,這人“性別,女”時,底下還哄哄瞭一陣,都表示很驚訝。女犯人犯的是盜竊罪,偷瞭鄰居傢的化豬油五斤;雞兩隻,雞蛋說若幹。偷瞭生產隊苞谷種二十五斤;洋芋種四十斤;紅苕種四十七斤。還偷瞭公社廚房的臘肉一塊;大米六斤;鹽六斤;菜籽油一斤八兩。偷瞭公社幹部的糧票四十斤;佈證一丈四尺;棉花證七兩。還偷瞭派出所門口曬的兩床被子;一條單子;一個枕套。反正是個慣偷,判瞭七年,都說活該。有的說:“小偷就應該槍斃,害死人瞭。”議論著議論著,楚嘉禾就說:“我看這四十六個人都應該斃瞭。就不應該把壞蛋留在世上。留下任何一個,都會成禍害瘟的。”易青娥感到,楚嘉禾這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大傢都睡瞭,易青娥眼睛還大睜著。不管咋議論,她心裡覺得,這一天是她活得最好的一天。舅沒有死,這是大事,是天大的事。並且她跟舅還照瞭面。她聽瞭廣播,說犯人傢屬是不許跟犯人接觸的,接觸也是犯法的事。可她硬是跟舅接觸瞭,舅還把她看瞭半天。她感到可滿足瞭。不管別人怎麼說、怎麼看,她對今天這四十六個人,心裡都覺得是可憐的。也許這是反動思想,是壞人的想法,但她心裡就是覺得這些人很可憐。

多年後,當她成瞭省城明星憶秦娥時,好多次慰問演出,她都主動要求去監獄,給犯人唱戲。尤其是死刑犯。她幾次去唱,都唱得死刑犯淚流滿面的。

這天晚上,都後半夜瞭,院子裡突然有人耍酒瘋。水池子上的燈泡,被扔瞭一塊磚頭上去砸瞭。辦公室的窗戶玻璃也砸瞭。有人勸說,越勸還砸得越兇,後來連辦公室的門都砸爛瞭。易青娥聽見,發酒瘋的是郝大錘。

聽說郝大錘一直跟她舅關系不卯。她舅壓根兒就瞧不起郝大錘敲鼓那幾下。說充其量就是個業餘水平,連爛竹根都算不上,就是個茅草根、雜刺根。後來她才慢慢知道,郝大錘是跟胡彩香、米蘭她們一班招進團的學生。他年齡最小,個子也小,先學演員,後來沒瞭嗓子,就改行學敲鼓瞭。易青娥她舅胡三元,比他們都早來幾年,自然就是郝大錘的師父瞭。據說郝大錘演員考試總是最後一名。跟她舅胡三元學敲鼓,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早上懶得起來,晚上整夜在外邊當“街皮”,胡逛蕩,喝爛酒。還動不動就把誰傢的狗,用麻袋套瞭頭,然後幾棍子悶死,下鍋燉著吃瞭。有時把誰傢的貓,他也能剝皮抽筋,烤瞭下酒的。還有幾次,他在院子裡,逮住瞭活老鼠,就澆上煤油,點著尾巴,讓一團火球尖叫著到處亂跑。直到燒成煳疙瘩。胡三元就罵他說:“你狗日的喪德呢!老鼠好歹也是一條命麼,打死不就完瞭,還能那樣整。”她舅從骨子裡,就沒瞧上過郝大錘。說起敲鼓,更是直搖頭。有人說郝大錘再不好,還不是你徒弟。她舅就急忙說:“得得得,少說這話,現在不興說誰是誰的徒弟。即就是興,我也沒這個徒弟,丟不起人。”因為關系不卯,加上她舅又是那麼個瞎瞎脾氣,兩人之間,就自然不免有瞭各種碰磕。據說她舅也使暗招,治過郝大錘的。郝大錘也治過她舅。作為下手,郝大錘幾次在高臺上給司鼓擺凳子,就故意把一條椅子腿不朝穩當地支。她舅一敲起戲來,啥都不管不顧瞭,激動時,屁股是要跟著戲的節奏,不停地起伏蹾打的。椅子腿腳穩不住,常常就連人帶椅子翻下臺子瞭。她舅心裡明白得跟鏡子一樣,肯定是郝大錘使的壞。因而,也就變本加厲地收拾起他來。說有一次,郝大錘給他打下手,幾聲小鑼都“喂”不上,氣得他用鼓尺子,在郝大錘微張著的嘴上美美敲瞭一下,郝大錘的一顆門牙,當下就斷瞭半截。鬧得那場戲都差點沒演完。反正院子裡,關於她舅和郝大錘的故事,幾乎每個人都能講一籮筐。易青娥想,郝大錘今天心裡不舒服,是肯定的瞭。隻聽郝大錘一邊砸東西,還一邊在喊叫:“法律是個球,硬得來瞭,硬得跟牛角一樣。軟得來瞭,軟得跟老母豬奶一樣。”

管他咋鬧,憑他郝大錘,是改變不瞭她舅的命運瞭。她突然想,舅今天一直昂著頭,也許就是做給郝大錘這些人看的。他們盼他死,可他偏沒死,並且還活得這樣昂首挺胸的,看不氣死你。

可命運就是這樣離奇古怪,易青娥剛找到一點精神上的安慰,緊接著,禍事就來瞭。黃主任開大會動員說,又開始“反對走後門”瞭。易青娥做夢都沒想到,一夜之間,她竟然成瞭“反對走後門”的清理對象。

那時,易青娥才剛過十二歲。

《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