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娥和她舅幾乎整整說瞭一夜。快天亮的時候,她讓舅瞇一會兒,她舅就把自己的被子攤開,在一個拐角臥下瞭。她也躺瞭一會兒,就起來燒火。那時都陸續有人起床瞭。昨晚臨時加的巡邏哨,也撤回去睡瞭。易青娥把火燒著後,就去水池子刷牙洗臉。她舅就是在這個時候起身,從灶門口順手操起那把一米多長的鐵火鉗,扭身進瞭灶房的。
廖耀輝當時正在準備早上吃臊子面的茄子丁、洋芋丁和豆腐丁。按雙刀的節奏,嘴裡正哼著“小寡婦上墳”呢,沒防顧著,身後是進來瞭歹人。隻聽易青娥她舅大喝一聲:“狗日廖耀輝,你個臭流氓,今天死期就算到瞭!”說時遲,那時快,她舅撲上去,對著廖耀輝的脊背、大腿、交襠,狠命就是幾火鉗。廖耀輝當下就嚇得鉆進案板底下瞭。她舅還拿火鉗朝裡死勁戳著。廖耀輝在案板底下直喊告饒說:“三元,三元,你誤會瞭,你是誤會瞭。我廖耀輝可真是啥事都沒幹哪!我敢對天發毒誓,我要幹壞事瞭,天打五雷轟,死後喂王八。你誤會瞭……”她舅哪由分說,繼續拿火鉗朝裡捅著。隻聽廖耀輝死豬一般大喊大叫起來:“光祖,光祖,殺人瞭,胡三元殺人瞭啊!”宋師就跑來瞭。易青娥聽見喊叫,也從水池子那邊跑瞭過來。宋師一把搶過她舅手上的火鉗,見有人來,就把灶房門緊緊關上瞭。
宋師單刀直入地說:“胡三元,你看你是要你外甥女的名譽,還是要廖耀輝的老命。要是要廖耀輝的老命瞭,今早上,你就把他戳死在這案板底下算瞭。老廖胡起翹,戳死也是活該。你要是想要外甥女的名譽瞭,就得把這泡臭糞吞瞭、咽瞭。你外甥女可是剛起步,都看好著呢。茍存忠還有裘夥管他們說,搞不好,這娃將來還能成大名呢。你這一鬧,娃一輩子就說不清白瞭。這叫糞不臭挑起來臭。其實廖耀輝也沒把娃咋,我都是知道的事。你要聽我勸瞭,就趕快撒手。對你也好。你才出來,再這樣折騰一下,真格是不想活瞭是吧?”緊接著,易青娥就把她舅朝門外拉瞭。門一打開,易青娥才發現,灶房門外已經站著好幾個人瞭。他們都把耳朵貼著門,是在細聽著裡邊動靜的。
宋師為這事,還演瞭半天戲。他把廖耀輝從案板底下拉出來,故意大聲對外喊著:“你跟胡三元就愛開玩笑。都這大一把年齡瞭,還跟人傢說些有油沒鹽的話。你管人傢四年近女色瞭沒,你管人傢憋死沒憋死。人傢才出來,還不習慣你這樣說話,以為是笑話人傢呢。不拿火鉗把你戳幾下咋的?這下玩得好吧,還學狗哩,鉆瞭案板瞭,看你丟人不丟人。玩笑也開得太沒邊沒沿瞭。出來,快出來,人都走瞭。麻利剁你的豆腐臊子。”廖耀輝才從案板底下鉆出來。他看著門口幾個瞧熱鬧的人,臉上青一塊白一塊地幹笑著。由於火鉗又打又戳的,下手太重,廖耀輝再剁臊子時,兩條腿就撐不住瞭,是緊緊靠在案板上剁完的。等沒人瞭,宋師才說:“活該!去,躺一會兒去。剩下的活兒我來做。”廖耀輝才扶墻摸壁地回去,躺瞭好幾天。
易青娥把她舅拉回灶門口後,就對她舅大發瞭一回脾氣:“你咋是這樣的人呢,舅。我不說,你偏要問。我跟你都說明白瞭,沒有啥事的,你還偏要去打人傢。這下好吧,弄得那麼多人都知道瞭,還反倒有瞭事瞭。你說你……剛一出來,咋就又惹下這大的禍嘛!”
她舅說:“娃呀,這狗日的是欺負你呀!他多大年齡,你才多大呀?我殺瞭他的心思都有,何況隻是戳瞭他幾火鉗。他應該去挨炮子兒,去吃‘花生米兒’!舅不在,一個做飯的都敢欺負我娃瞭!昨晚一聽,舅咋都睡不著,就想拿菜刀把老狗日的片瞭算瞭。舅也不想活這個人瞭,窩囊啊!”
“舅,你千萬別這樣,我好著哩,真的好著呢。你這一鬧,反倒不好瞭。我求你瞭,舅,別鬧瞭好不好?你這一回來,啥都好瞭。你安安生生的好不好?安安生生的,我們就都好瞭,好不好哇?”易青娥在央求她舅瞭。
她舅慢慢咽下一口氣說:“好好,我聽娃的。咱安安生生的,都好!”
她舅拿長鐵火鉗打廖耀輝的事,到底還是傳開瞭,說啥的都有。但宋師一直對外講:胡三元和廖耀輝是開玩笑呢。他說廖耀輝平常就愛開騷乎乎的玩笑,愛講臟不兮兮的段子,還愛騷手。無論進灶房打開水的,還是要一兩根蔥的、抓幾瓣蒜的,他都愛乘機把人傢屁股捏一把。或者把哪個小夥子的交襠,拿搟杖磕一下,說讓把“棒槌”別緊些。遇見女的,眼睛也是愛在人傢胸口上、屁股上亂掃。大瞭、小瞭的,高瞭、低瞭的,肉緊、肉松瞭的,反正沒個正形,一輩子是玩慣瞭。胡三元昨天回來,今早到灶房看他,他就說人傢怪話。兩人說著說著就鬧騰起來瞭。胡三元手裡拿著火鉗,是幫外甥女燒火的,順手把廖師嚇瞭一下,廖師就鉆瞭案板瞭。真的是鬧著玩呢,啥事都沒有的。
為這事,黃主任還派人問過廖耀輝。廖耀輝也說鬧著玩的。他說過去他跟胡三元玩慣瞭,一直都是沒高沒低、沒輕沒重的。黃主任聽到的反映,卻完全是另一回事。說胡三元是真動手瞭,把廖耀輝美美捶瞭幾火鉗。而且,在廖耀輝躲進案板底下後,還不依不饒地狠命戳瞭十幾下。這哪像是鬧著玩呢?無論怎樣,一個前科犯,一回來就操起一米多長的鐵器,也算是一件兇器吧,亂打亂戳,畢竟是一件大事情。為瞭單位的安全,也不能讓他留宿在院子裡瞭。很快,黃主任就讓人給胡三元談話,讓他必須住到外邊去。胡三元還問,公安上不是跟黃主任說瞭,要適當給他安排點工作嗎?談話人說,就是安排工作,也有個過程,但現在,必須住出去,這是單位的規定。她舅沒辦法,就住出去瞭。
她舅原來那間房,其實空瞭好幾年,誰都不願意進去住。雖然她舅沒死,但她舅炸死瞭人,自己又坐瞭監,大傢就把這房叫兇宅瞭,覺得住著不吉利。後來古存孝來,團上就安排他和劉四團住進去瞭。她舅的東西,屬於公傢的桌凳、床板,都過戶在古存孝名下瞭。其餘的,是由易青娥捆起來,碼在灶門口的一個拐角瞭。她舅在外邊找瞭半間房,臨時住下來,她就幫她舅把東西一回都搬過去瞭。
她舅把房收拾好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板鼓支在瞭屋中間,先是噼裡啪啦一陣好敲。把易青娥都惹笑瞭,說:“舅,你啥時都忘不瞭敲鼓。”
她舅說:“娃呀,舅還剩下啥瞭,不就是這雙還沒被人剁瞭的手嗎?要是這雙敲鼓的手再剁瞭,舅就不活瞭。”
她舅沒有任何生活來源瞭。
易青娥把她的生活費,還給舅勻瞭一點。胡彩香老師也有接濟。可畢竟工資都低,那點錢,是填不飽舅的肚子的。舅就在食品公司找瞭一份裝卸車的工作。食品公司經理過去愛看戲,也見過她舅,那時老上街宣傳時,是敲著一個威風八面的大鼓的。加上爆炸案,在縣城鬧得沸沸揚揚,胡三元這個名字,就幾乎傢喻戶曉瞭。他報上姓名,說自己有立功表現,兩次減刑,已釋放回傢,眼下想先找口飯吃。經理就讓他每天來裝車卸車瞭。
食品公司裝卸車,主要是生豬和雞蛋。公司從鄉下把生豬、雞蛋收回來,卸瞭車,再按要求,把斤兩基本接近的豬裝在一輛車上,朝省城送。雞蛋路上會搖打不少。卸下來,精心挑揀後,再裝車,也是押運到省城交任務的。她舅與人合夥著,見天能裝卸好幾車。有時沒車裝瞭,就挑雞蛋。雞蛋是一個個拿起來,對著一個固定的手電筒來回照。爛瞭的,變質瞭的,都能被手電筒照得一清二楚。壞雞蛋在公司大灶吃不完時,還會對外賣一點,並且很便宜。她舅就時常買一些拿回傢,炒瞭讓她來吃,有時也讓把胡彩香叫上。反正小日子還過得蠻滋潤的。
易青娥這邊的《楊排風》,也排得越來越緊張。尤其是到瞭最後的“大開打”,周存仁老師安排的武打場面特別復雜,其中最高潮處,是楊排風跟西夏八個番將的打鬥。楊排風紮著大靠,穿著靴子,操著戰刀,面對八位勇士的長槍來襲,左攔右擋,前奔後突著。任何一支槍殺來,楊排風都能用戰刀,或者背上的四面靠旗,以及雙腿、雙腳,把槍挑向一邊,或是反向踢回敵陣。這種場面,周老師叫“打出手”。就是每桿槍都需從演員手中拋出去,有的紮向楊排風的頭顱,有的刺向楊排風的前胸後背,有的戳向楊排風的雙腿雙腳。而紮向頭顱的,楊排風就要拿四桿靠旗,改變飛槍方向,讓鐵矛桿桿落空;刺向前胸後背的,是要靠楊排風手中的戰刀,把飛槍引向其他敵群,借刀殺人;戳向雙腿雙腳的,楊排風會用各種腿功技巧,玩著輕松的槍花,然後,再把它們準確無誤地踢回到出槍人手中。這些動作,連貫性極強。整體打起來,就像楊排風被敵陣層層包圍,大軍壓境,但她又會武藝超群得有驚無險。最後,她終於將“虎狼之師”全線擊潰,從而完成一個燒火丫頭的英雄神話。
周老師反復講,“打出手”,是武戲中的最大亮點,也是最難配合的舞臺動作。不僅需要主角楊排風有高超的技巧,而且八個“喂槍”的,也都需要有跟楊排風一樣的技術水平:功底紮實,手腳利索,反應敏銳,協調性強。任何一個環節的失誤,任何一桿槍的出差,甚至幹脆飛走、落地,都會造成整套動作的失敗,從而讓觀眾倒掌連連。一般“打出手”場面,就是安排主角和四個番兵或番將開打。但這次用的是八個番將,為的就是制造更多的驚險、難度,讓觀眾真正過一把武戲癮。
八個番將都是從學員班裡挑選的。領頭的,就是大傢都特別看好、覺得將來能挑男主角大梁的封瀟瀟。封瀟瀟這年已經十八歲瞭,長得眉清目秀、臉方鼻挺的。個頭一米七八,也是跟女角配戲的最好高度。他身材緊結挺拔得就像電視裡的那些運動員。他早已是這班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瞭,可易青娥,卻覺得自己跟人傢的距離是太遙遠瞭。這次她排《楊排風》,封瀟瀟竟然主動要求來學“打出手”,讓她都感到很意外。雖然他們開始是一班同學,可現在,自己畢竟還是一個燒火做飯的。封瀟瀟能主動要求來給她“打下手”,怎能不讓她暗自激動、興奮呢?
可就在他們練“打出手”不久,楚嘉禾就公開跟她叫起板來瞭。
易青娥其實啥都不知道。封瀟瀟來給她“喂出手”好幾天瞭,她依然沒敢正眼看過他,即使看,也是偷偷脧一下,就趕緊把目光移開瞭。封瀟瀟是學員班的班長。他的腿功、“架子功”和“把子功”,也是男生裡練得最好的。並且在“倒倉”後,他的嗓子第一個出來,這也就命定瞭男主角的地位。連周存仁老師都說,瀟瀟是天生的生角坯子。還說這個團有指望瞭,旦角有易青娥,生角有封瀟瀟,臺面就算撐起來瞭。別人練“出手”,時間長瞭,還有些不耐煩。可封瀟瀟走一遍又一遍,始終按周老師的要求來。易青娥老覺得自己笨,一個動作反復做好多遍,槍仍然掉,靠旗仍把槍頭調轉不過來。有時還讓旗子把槍桿死死纏住,咋都挑不出去。每到這個時候,封瀟瀟都會主動上前,幫易青娥把槍從旗子裡弄出來。易青娥能聞見,封瀟瀟身上是有一股很好聞的男子漢氣息的。有一次,她還故意深呼吸瞭一下,當然,她是不希望封瀟瀟感覺到的。還有幾次,易青娥用小腿和腳背踢“出手”,腿腳都腫得挨不得任何東西瞭,但她還在頑強地踢著。一天,周存仁老師還故意把她的練功褲拉起來,讓八個“喂出手”的男同學看,看易青娥是咋吃苦的。周老師說,不要以為易青娥有一身好功夫,就是天生的能打會翻。不是的,她是吃瞭你們所有人都吃不瞭的苦,才硬拼出來的。幾個男同學幾乎同時“呀”瞭一聲,弄得易青娥很難堪地急忙將褲子拽下來,把腫脹的瘀斑蓋上瞭。自練“打出手”後,連易青娥自己也是不敢看自己渾身傷疤的,從頭到腳,幾乎是遍體鱗傷。其中好幾個重點接觸槍的部位,都瘀積著一塊塊烏斑,有的都潰爛化膿瞭。晚上回到灶門口,關上門,她會慢慢脫下練功服,一點點用棉花沾著血水膿包。她偷偷買瞭碘酒和紫藥水,把渾身都快抹成紫色瞭。但她卻沒有停歇過一天,也沒有把傷痛告訴過任何人。她覺得,告訴任何人都是沒有用處的。自從她進灶房燒火做飯以後,就養成瞭一種性格,無論哪兒的傷、哪兒的痛,都不會告訴人的。告訴瞭,無非是證明你比別人活得更窩囊、更失敗而已。一切都是需要自己去慢慢忍耐消化的。痛苦告訴別人,隻能延長痛苦,增添痛苦,而對痛苦的減少,是毫無益用的。這些年,易青娥把這一切看得太清楚瞭。就連她舅回來,她也是沒有把身上的傷痛展示給他看的。所以,當別人問她的某些痛苦時,她總是笑,用手背擋著嘴笑。別人還以為她傻,是不懂得痛苦的。可當有一天,封瀟瀟突然給她拿瞭一些雲南白藥,還有包紮傷口的紗佈時,她是想用笑的方式回絕,卻沒笑出來。她手背把嘴都羞澀地擋住瞭,眼睛裡卻旋轉起瞭淚水。幸虧她控制及時,才沒讓淚水流淌出來。
那天,封瀟瀟比她來得還早,好像是故意提前來等她的。他把藥和紗佈用一張牛皮紙包著,說是剛從藥店買的。他給她說:“不能常用紫藥水,紫藥水對傷口愈合不好。最好是用碘酒把傷口擦一擦,然後,給傷口上倒點白藥面,再用紗佈包著,這樣能好得快些。”易青娥就是在這時,表示不要,想很輕松地笑一笑,可沒笑出來的。因而,用手背擋嘴的動作,也就顯得多餘瞭。封瀟瀟堅持說:“別客氣,都是同學。我也給別人拿過藥的。我傢在縣城,很方便。”一句“都是同學”,讓易青娥很多年後,都記著這四個令她十分感動的字。自她進灶房後,是沒有人把她當同學的。她的同學,似乎也應該是個燒火做飯的。也就在那一刻,她差點淚崩瞭。但很快,別的同學都來瞭,話題就扯向瞭一邊。後來,練完“出手”,封瀟瀟就跟幾個男同學走瞭。她不得不把封瀟瀟買的藥拿回去。這天晚上,她按封瀟瀟說的,先清洗瞭傷口,再倒上藥粉,又包上瞭紗佈。所有要害傷口,都有一種清涼的感覺。那滋味,真是好極瞭。
易青娥沒想到的是,“班花”楚嘉禾,是喜歡著封瀟瀟的。封瀟瀟來幫易青娥“打出手”,本來楚嘉禾就不高興。可不高興歸不高興,因為她喜歡封瀟瀟,也是沒有挑明的。訓練班明確規定,不許談戀愛,誰違反是可以開除的。因而,所有相互有點意思的人,就都在心裡藏著、眼裡擱著、眉毛裡掖著瞭。別人能感覺到,說誰跟誰眼神不對瞭,眉飛色舞瞭,但又說不出來,因為沒有人敢公開在一起。即使想跟誰在一起,也是要找一個“電燈泡”,戳在中間的。都知道楚嘉禾喜歡封瀟瀟。說別的女生要再喜歡瀟瀟,都是要背過她,才敢拿眼睛放一下電的。要不然,楚嘉禾吃起醋來,是會拿腳把好好的宿舍門踢走扇瞭的。
封瀟瀟到劇場前邊練“出手”,楚嘉禾也是去看過幾次的。她倒不是去看“出手”,看易青娥,而是去看封瀟瀟哩。那裡“電燈泡”多,自是不怕人說。可楚嘉禾眼睛毒,幾次看下來,發現封瀟瀟對易青娥的感覺不對,醋意就來瞭。她本來是瞧不起易青娥的。即使在鄉下舞臺上演瞭《打焦贊》,讓她心裡不舒服瞭一陣,可回頭想想,易青娥還是個燒火做飯的。團上又不讓她專門唱戲。可沒想到,封瀟瀟看這個“碎貨”,竟然還黏黏糊糊的,她就有些不高興瞭。那天,她是生氣走瞭的。因為她看不下去瞭,封瀟瀟竟然還痛惜易青娥的腳背,說:“既然青娥腳背腫著,今天就不要拿腳背踢槍瞭。已經有膿瞭,再踢破會很麻煩的。”她聽完扭身就走瞭。走時還故意踢瞭一下易青娥放在地上的道具包袱。
在以後的幾天裡,這事果然還讓易青娥遭受瞭一次當眾羞辱。
那天灶房吃旗花面,的確做得有點稀。面裡說是有肉丁丁,但好多人都說,他碗裡拿放大鏡也沒找見一星半點。煮的綠豆也都炸瞭腰,沉瞭底,有的碗裡有點,有的幹脆連綠豆皮都沒見。有人就吵吵說,該給夥房這些傢夥,好好算算夥食賬瞭。在廖耀輝“掌做”的那段時間,為瞭表現出自己比宋師厲害、能幹,夥食的確得到瞭很大改善。但這種改善,是以提高成本為代價的。好多東西,都是他臨時在街面上賒下的。他想著,等自己大廚地位鞏固瞭,再慢慢提高夥食收費標準不遲。誰知沒幹多長時間,自己就被迫退位瞭。外面欠下一屁股爛賬,都得宋師去瞭結。宋師算來算去,咋都補不齊窟窿,就隻好跟裘夥管商量,要提高夥食收費標準瞭。過去好多年一成不變的一月八塊錢,一下漲到十二塊,馬上就跟誰抓瞭一把鹽,扔到瞭滾油鍋裡一般,噼裡啪啦,整個院子先後有半個多月,都咋呼得沒消停過。幾乎哪一頓飯都有人要提意見,不是嫌油少瞭,就是嫌肉瘦瞭,看不見膘。都認為加收的錢,是讓灶房這幾個耗子貪污瞭。有那二球貨,能端直把一碗找不見肥肉片子的飯,嘭地扣到案板上。
那天吃旗花面,開始是廖耀輝打飯。打著打著,被人罵得不行,說他瓢上長瞭眼睛,有的有肉,有的沒肉,掌勺有失公道。他就主動讓位,換宋師上瞭。誰知宋師打瞭一會兒,也是有點慌亂,竟然把一瓢滾燙的旗花面,倒在瞭自己拿碗的虎口上,當下就紅腫起來。裘夥管又不在,廖耀輝被人罵得回房去歇下瞭。灶房隻有易青娥在收拾鍋灶。宋師就讓她來替一會兒。過去她也打過飯,那都是在沒意見的時候。讓她打的也都簡單,不存在瘦瞭肥瞭、幹瞭稀瞭的。有時就是純粹的稀飯,或者是洋芋南瓜湯,都好打。可今天這旗花面,為肥肉丁丁、為綠豆,已經吵得不可開交瞭。易青娥也知道,大傢不完全是沖著這一頓飯來的,還是嫌夥食費交多瞭。既然要在雞蛋裡面尋脆骨,那這頓飯也就很難打瞭。可宋師的確是燙得捏不住碗瞭,但凡能打,他也是不會讓她上的。易青娥一拿起瓢,就感覺手在發抖。她盡量想著公道、公道、公道,可要讓每一瓢上,都能一模一樣地漂著相同的肥肉丁丁,的確是太難太難的事。打著打著,仍是有瞭意見,她是硬撐著朝下打的。可就在給楚嘉禾打飯時,到底還是出瞭事。
楚嘉禾倒是沒有刻意要肥肉丁丁,而是要綠豆。她要易青娥把瓢伸進鍋底,給她舀些綠豆上來。易青娥也照她說的做瞭,可舀起來的綠豆並不多,她就要求易青娥把瓢再伸到鍋底去擼一下。易青娥看排隊人多,沒有按她說的去做。本來就討厭著易青娥的她,借著大傢都反感“夥房耗子”的集體情緒,把一碗滾燙的面,就端直給易青娥潑瞭回去。好在她沒敢直接朝易青娥臉上潑,是潑在瞭易青娥的胸口上。那天,易青娥還是穿的練功服,燙面從胸口上又濺到瞭她的脖子上、臉上和手上。痛得她當下就扔瞭瓢,急忙把渾身的燙面朝下抖著。那一瞬間,猴猴在窗口的所有人,幾乎把憤怒的目光都射向瞭楚嘉禾。有一個大演員說:“娃你咋能這樣幹呢?你不知道這面有多燙嗎?”有人立即沖進灶房,幫著易青娥,扒拉起瞭黏糊在身上的燙面片。
也就在這時,封瀟瀟挺身而出地站到瞭前邊。他說:“楚嘉禾,你想幹啥?還想走是吧?進去給人傢道歉。”
楚嘉禾沒想到,封瀟瀟會用這樣一種神氣給她說話。並且明顯是向著易青娥的。她就很是不以為然地說:“咋瞭,我就把面潑給她瞭,咋瞭?”
“你不對,咋瞭?你這是欺負人,咋瞭?”
沒想到,又有幾個男生站瞭出來。
楚嘉禾說:“喲喲,還都把一個做飯的心疼上瞭。想心疼瞭快進去,不定那‘碎貨’,還能給你們碗裡多打點肉丁丁呢。”
這時,易青娥清清楚楚地聽到,封瀟瀟是突然把碗筷扔在瞭地上,大聲喊道:“楚嘉禾,你今天不給易青娥道歉,就別想走!”
“我就不道歉,咋瞭?誰跟誰道歉呢,哼!”
楚嘉禾好像是要走。易青娥聽見,封瀟瀟和幾個男生,硬是把楚嘉禾逼進瞭灶房。楚嘉禾雙手緊緊抓著灶房門,死不朝裡走,並號啕大哭起來。緊接著,郝大錘就進來瞭。他一邊咋呼著咋瞭咋瞭,都想咋,一邊就把楚嘉禾保護走瞭。
這件事,學生們並沒有完,他們還找到訓練班的萬主任,要求必須讓楚嘉禾給易青娥當面道歉。裘夥管和宋師也出面,要求萬主任讓楚嘉禾給易青娥道歉。結果楚嘉禾她媽為這事,還專門來找瞭一趟黃主任和他老婆。說楚嘉禾回傢後,一直哭鬧著不學戲瞭。要學也行,但堅決不給那個燒火做飯的叫個什麼青娥的道歉。楚嘉禾她媽也希望團上能給她娃留點面子,說要不然,嘉禾死活都不來瞭,她還沒辦法。楚嘉禾已是團上的重點培養對象,黃主任不止一次地公開講過,說這娃條件好,將來必定是要朝臺中間站的。黃主任的老婆也在米蘭走後,經常叫楚嘉禾去傢裡拉話,吃偏碗飯呢。萬主任被夾在中間,不知如何是好,就討黃主任的示下。最後,黃主任終於發話瞭,說:“年輕人麼,好激動,做點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事,也是正常的。當面道歉就不必瞭吧。讓楚嘉禾給班上交份檢討,你們幾個老師看看就行瞭。這娃將來是要做主角的,還得給娃留些面子。不是說,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是應該原諒的嘛!”
事情就這樣不瞭瞭之瞭。
但也就在這事發生不久,寧州劇團又發生瞭一件大得不得瞭的事情:
黃主任,黃正大突然被調走瞭。